耳語
一、
2005年的時候,我旅行到新奧爾良。兩天之后,五級颶風襲擊了這座老城,城內(nèi)一片骯臟汪洋,被疏散到路易斯安那體育館的群眾得不到及時的政府救援,物資匱乏,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暴亂。
我所在旅館處于高地,得以幸免淹沒,但也被隔絕了。我不敢出門,一遍又一遍撥打電話,可通信系統(tǒng)早已癱瘓。深夜的時候,我躺在床上不敢出聲,外面閃過一陣陣紅光和碎裂的聲音,不知道是火還是槍擊。我陷在極端絕望恐懼的環(huán)境里,無所適從,手腳僵硬。
這時候,耳邊輕輕響起了音樂。
鋼琴的聲音,從容不迫,最高音和最低音的距離只有六度,像雨點開始密集落下的時候,或一個身體輕盈的人,沿著一條直線上不停地跳躍向前,足尖隨著節(jié)拍輕快點地。
可我不知道這首曲子藏在哪里。空空的房間里既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電腦。音符循著熟悉的路徑滲進我的耳膜,涼涼的令人安心。也許它們只是在我腦中跳來跳去,外面的人根本聽不到。
我閉上眼,在這寂靜的音樂中睡著。
沉入黑暗。
二、
講個故事給你聽,好嗎?面前的蒼白小人兒對我說。
好啊。我感到一種巨大的舒適和平靜,在見到小男孩露出兩顆潔白的小獠牙微笑的時候,也沒有什么意外。
原來是吸血鬼啊。
難得有趣的夢。
耳朵癢癢的,故事的氣息溜進來,盤踞在那里,難以分辨是冰涼還是溫暖。
我出生在二百一十三年前的新奧爾良,美麗富饒的喬凡尼莊園里。大瘟疫來的時候,母親死了,父親悲痛無比,將自己投火而死。父親死后,他原來的生意伙伴密謀殺死我們,瓜分莊園和奴隸。是姐姐卡特里娜把我從搖籃里偷出來,逃離了我們曾經(jīng)的家。姐姐比我大八歲,像一只山雀。嬌小,美麗。是的,就像一只羽毛翠綠的山雀。
姐姐從十歲開始獨立撫養(yǎng)我,帶著我住在貧民之家,一個聚集了流浪漢、殺人犯和走私者的地方。很難,她總是哭,可是哭完后還得出去給我找東西吃。她擦著眼淚爬出棚子的時候,我就坐在屋里哇哇大哭,聲音刺耳而尖利,像饑餓的幼鳥。住在附近的流浪漢聽得心煩,有時候會進來給我喂點兒酒,迫使我安靜地睡著。
大約過了兩年,有一個晚上,姐姐直到深夜還沒回來,我早已哭得沒了力氣,干渴,饑腸轆轆,還在頑固地啞著嗓子尖叫、哭號。
這時候,簾子掀開了,一個人彎腰進來。他簡直像一片黑夜,我連棚外的微光都看不到了,陷在他帶來的雨水氣息里面,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但喉嚨里還是一緊一緊地抽噎著。
“好孩子。”他輕輕地說,“乖寶寶。”
他把手伸向我,讓我走向他。我遲疑著,因為沒有人向我下過這樣的命令。我不知所措地坐在骯臟潮濕的稻草上,含著手指頭。
那個人沒有不耐煩,只是盯著我微微笑著。我也直直盯著他的眼睛,盡管棚子里一片漆黑,那對眼睛卻比黑夜更黑,像有魔力的漩渦,卷住我的目光往里拉扯。
“別對他下手!”
瘦小的身影從他背后一閃而過,沖過來把我抱住,一滴滴水珠從姐姐糾結雜亂的發(fā)辮上滴下來,掉在我的臉上。
我舔了舔嘴角,貪婪地吮吸這點清涼。
那人饒有興趣地望著我姐姐,沒有說話。
“一定要是我……或諾拉么?”姐姐的聲音聽起來干澀發(fā)緊。他們像是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過一次談話了。
“是的,可愛的小姐。——我為你們感到遺憾。要是你的父母沒有因瘟疫而死的話,今天你們就無需分離。”
姐姐沉默了很久,隨后,我感覺她的懷抱一點一點松開了。下一秒,我怔怔地坐在稻草堆上,周身一陣寒冷,而姐姐站在狹小的棚子里,傷心地,如同一只孤獨的山雀。
“不要傷害他,也永遠別告訴他。”她說,然后她慢慢走了出去。門簾有氣無力地飄起又落下,終于不動的時候,我意識到,姐姐永遠走出了我的世界。
沒有留下任何離別的話,可我就是知道。姐姐走出了我僅有的,狹小潮濕的世界,走進了黑夜,那個我從未仔細打量過的地方。
陌生人還留在棚子里。
“姐……姐姐……”
我很害怕,我的聲音笨拙發(fā)啞,可我呼喚不到任何人,父親母親,還有姐姐,他們都走了。
月亮移到了天空的正中央,透過棚頂?shù)目障墩者M來,一絲絲照亮陌生人的臉。
月光一樣的白色。
那天晚上,陌生人抱著我離開了貧民之家。我們穿過窮人的街道,路過富人的豪宅,最后來到圣路易斯第一號公墓。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關于那個夜晚我能記住的只是一些輪廓和影子。而接下來的二百零九年,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太陽。
帶我回來的那個人,叫卡戎。他抱著我走進墓地,在一排排小教堂般的白灰色墓室間穿梭,熟稔得像是走在自己的家中。月亮西沉,斜照在墓地上,將一切都拉出黑色細長的影子,一道道掠過我的眼睛。
隨后,月光消失了,我被禁錮在陌生人冰冷的懷抱中,一步一步走進某個黑暗的墓室。
微弱的燭光亮了,昏紅地在墻上顫抖,這里放置著兩具棺材,一大一小。
卡戎將我放在一個溫暖舒適的地方,早已哭累了的我,困得快睜不開眼睛了。
“晚安,孩子。”
我瞬間掉進了冰冷黑暗的睡夢。
當我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我以為還在深夜,迷蒙地揉著眼睛爬起來,腦袋卻撞到了硬硬的東西。
痛……
頭頂傳來移動的聲音,然后亮光攏在了我身上。說是亮光,其實也就是淡淡的昏紅色燭光,勉強讓我認出自己身處何處。
我坐在一具小棺材里!
“晚上好。”
一種熟悉的腔調在我頭頂響起,我抬頭,看到一張蒼白而年輕的臉。卡戎正似笑非笑地俯視著我。
我訥訥不能言,早先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在我心中攪成一片混亂。
卡戎將我從小棺材里抱出來,我看到墓室里多了一張小小的白石桌。盡管小,但做工很精致,上面放置著一盞水晶燈,燈下是給我準備的晚餐。那水晶燈和以前莊園里的燈具一模一樣。看到它,我突然想到自己現(xiàn)在是孤單單一個,立刻想哭了。
卡戎制止了我。
“如果你不乖乖吃飯的話,你就再也見不到姐姐咯。”他輕輕地說,而我相信他是說真的。
晚餐很好,比我過去吃的都要好,葡萄是新鮮的,晶瑩誘人;面包溫熱松軟。
我從來沒有感覺如此饑餓過。幾乎是一瞬間,我吃掉了所有的食物。
卡戎沒有與我一同進餐。他靠在墓室的壁上,端著一杯不知從何而來的紅酒,望著我微笑。
“飽了?”
我點點頭,膽怯地看著他。看到那杯紅酒時,忍不住咂咂嘴。卡戎似乎愣了一下,神情突然變得古怪而有趣。隨后他走過來,將紅酒送到我面前。
那酒很紅,即使隔了一點距離,我仍感覺到了它的溫度。
莫名其妙的,很熟悉很親切的溫度,讓我不寒而栗。
我漸漸知道自己的處境。卡戎不讓我在白天出門,他自己也是。我在棺木中度過長久、無夢、黑暗而冰冷的白天,夜幕降臨,我在小棺材里醒來,卡戎已備好我的晚餐。等我吃完,他會給我一杯紅酒,和第一天一樣。——而我順從地喝下它。每次喝盡最后一滴,我都感覺渾身發(fā)熱,在冰冷的墓室中獲得短暫的一陣溫暖。
之后,卡戎就帶我離開墓室,來到月光降臨的墓園里。
我們在狹長蒼白的小道上走著。晚餐與紅酒令我有了力氣,我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偶爾回頭,看到我們的身后只有一個影子。我的小影子在地上張開雙手,像一只活潑的小蝙蝠。
“害怕么?”卡戎問我。他指的是周圍那些灰白色的建筑物。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害怕,仿佛那些建筑物不過是些平常的巖石和樹木。
卡戎似乎很滿意。
“血與靈都屬于黑夜的好孩子。”他說,譏嘲地瞥了一眼墓室上那些林立的十字架。
我們走出墓園。路過守墓人的小屋時卡戎撩開他的黑斗篷將我遮住,只一瞬間的功夫,我們就到了園外。
“去過密西西比河畔么?”卡戎輕柔地問我,將我裹在斗篷中單手抱起來。
我沉默,無能為力地表示出我對他的排斥感。
他卻愉快地笑了,胸膛微微震動。接著他伸出另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眼皮上冰涼而柔軟,像是敷了一塊正在融化的冰。
“我?guī)闳ァ!?/p>
尾音淹沒在呼嘯的風聲中。我感到身體失重,仿佛在云端,比卡戎的手更加冰冷的風掠過耳畔,隨后被卡戎用斗篷遮擋在外面,我沉入溫暖的黑暗之中。
斗篷掀開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站在圣路易斯大教堂的最高處,細長的尖頂像隨風搖晃的樹枝,讓我暈眩。我從來沒有到過這么高的地方,面前是密西西比河,從這邊流到那邊,沾了沿岸所有亮晶晶的燈光。
“好看么?”
我傻傻地點點頭,緊緊抱住卡戎的脖子,不顧冰涼。我害怕從鐘樓上直接掉進河里,我掉進去不會發(fā)出一點聲音。
卡戎不止帶我夜游密西西比河。他將黑夜中所有能看到的美麗驚人的東西,都送給了我。每個多云的、陰沉的或月光晴朗之夜,他帶我走遍了新奧爾良以及更遠的地方。他帶我去過幽靈沼澤,那里有鱷魚悄無聲息地浮過渾濁的水面,一些透明的幽靈坐在樹杈上對我微笑,緩慢地揮手;他帶我去過龐恰特雷恩湖,看到夜間沉睡的鵜鶘,像某種水生的果實;他帶我路過烏爾蘇拉會女修道院,透過鐵欄望進去,問我:你看那座石雕女像有何感覺?我老老實實地說:像白蝙蝠……卡戎一笑。
后來我才知道,那雕像是他們家族中多年以前的一位被驅逐者,一位極其虔誠的修女。
“我的家族,存在很長很長時間了呢。”他似感慨地說,然后眼神飄向我。“真希望你是我們睿魔爾家族的,可惜。”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這家伙神神秘秘的,說話總是留一半,帶我到各地夜游的時候話也不多。
無論是鱷魚還是蝙蝠,都喜歡沉默。
我七歲的時候,終于意識到卡戎是什么人,或者說,什么生物。
那個夜晚,我們正站在教堂之上,老地方,俯瞰流過光芒的密西西比河。酒鬼和賭徒的喧鬧聲遠遠傳來,不比水聲大多少。一個胖胖的老板娘走過河邊,手里托著亮晶晶的烤雞和一些肉類。
“卡戎,為什么我們不能吃肉?”
“哦,你最好適應清淡的食物,對你的體質有好處。”卡戎微微一笑。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
一只野鴿突然落到我們腳邊,咕咕地輕叫,迷了路的樣子。我想悄悄過去摸摸它,但卡戎比我快多了,我還沒有看清,野鴿就被抓在了他的手里,不安地轉動羽毛豐滿的脖子,眼中倒影出微小的一枚月亮。
卡戎的手指鴿羽一樣冰涼地劃過它的頸間,靠近唇邊。
我突然感覺頸間冒出一粒一粒的寒意。
血色漫過野鴿無聲的黑色眼睛。月亮熄滅了。
我整整四天毫無食欲。卡戎卻毫不為之所動,只在我抗拒進食時強迫我喝下一杯紅酒。這樣,我雖然什么都沒吃,精神卻好得很,至多有點恍惚。
對于那杯“紅酒”,我極為抗拒。因為我終于知道那是什么——也許我早就應該知道了。
血。
在自己體內(nèi)流淌不息,卻從未目睹過的鮮血。它是別人的血,經(jīng)過我的喉舌,融入我的身體我的血脈,帶著殘存的溫度與氣息。
“為什么讓我喝這個?”我很憤怒。
“你最好適應它。”卡戎笑得更深了。
我憎恨他的笑容。
就像憎恨這間墓室,這些棺材,以及月亮下死氣沉沉的墓園。
卡戎撫養(yǎng)我,教會我讀書識字,帶我在黑夜里行走,也帶我去過熱鬧的夜市,他給了我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唯一剝奪的,是我的姐姐。本來逐漸淡忘的姐姐的模樣,在一個夜晚無比深刻地重現(xiàn)于我的心中。
我感到心慌,就像第一次被人從棚中抱出的時候。每次被放到棺材里,我都會莫名地立刻深深睡去,毫無自制地。這一個夜晚,黑暗中同樣什么都沒有,只是遠遠地傳來隱約的鼓聲,一聲一聲,越來越大,巨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重重頓足,震得我的耳膜隱隱作痛。
我以為這是一個夢,隨后我驚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心跳劇烈,幾乎震破胸膛。同一刻,我察覺到另一個人的心跳聲,和我的心跳同步,但是更劇烈。咚,咚,咚……
我并不躺在自己的棺材中,而在卡戎的棺材里,趴在他的胸前。這里因兩個人而擁擠狹小,彌漫著一股熟悉的血腥氣味。
卡戎的臉比平時更加蒼白,甚至有點發(fā)青。他低頭沖我笑著,露出牙齒。
“有血。”我盯著他的臉,氣息微弱地說。我不知道我要表達什么。
卡戎笑得更開心了,很誠實地承認:“是呀,我吸了你的血。”
“那我會死嗎?”我的意識開始模糊,喃喃地問。聲音微小如同瀕死的鴿子。
“不會。”
他抬起自己的手腕,給我看上面的牙印。小小的,稚嫩的牙印,傷口新鮮。
“你不會死,”他說,加重了語氣重復道。“你吸了我的血,永遠不會死了。”
從交換血液那天起,卡戎開始無所顧忌地將吸血鬼的生存知識教給我。我壓根兒不想學,他就一直坐在我旁邊絮絮叨叨,讓我不得不聽到了一些,并很不情愿地記住了。我想逃,可是卡戎比我強悍太多了,單手輕輕一帶就把我桎梏在椅子里,繼續(xù)對我說話,仿佛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似的。
“你會習慣的。”每天早上他都這樣說,強迫我張開嘴,灌下一杯溫熱的血液。
我眼前一片模糊,腦中卻更加清醒。我寧愿昏過去。
十個月后,到了我的生日。
除了變成血族那一夜,我的體型變得更為修長有力之外,再也沒有絲毫變化。我以七歲的模樣度過八歲生日。然后是九歲,十歲。
我終于知道自己是不會長大的了。我將永遠停留在小孩子的階段,直到被毀滅的那一天。
卡戎警告我不要試圖觸碰陽光或火焰。它們是死亡。從小我被迫養(yǎng)成晝伏夜出的習性,對于隔離陽光也不是很排斥。有一次我想在陰天出去走走,被卡戎嚴厲地責罵了一頓。
“你不知道云和風向來不可靠嗎?太陽隨時有可能干掉你!你必須有身為吸血鬼的覺悟。別再鬧小孩子脾氣,你已經(jīng)不是人了,不再是陽光底下的生物。你永遠都別想看到白天的世界了。”
我沉默著。我越來越無話可說,有時候覺得自己生來是一株沉默的避光植物,旁邊棲息著一只嘮叨的黑蝙蝠。
只有一次我憤怒地質問他:為什么把我變成吸血鬼?
“不是我把你變成吸血鬼的。”他平心靜氣地說,“你本來就應該是。”
“我不是!”我大聲地嚷道,“我父親母親都是人,我生下來就是人!”
卡戎短促地笑了一聲,譏嘲地說:“你父親是人?哈。”
“你什么意思?”
“不僅是你父親,你姐姐也不是人。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吸血鬼。”
他的話實在太侮辱人,我氣得撲到他的胳膊上,張口便咬。
卡戎隔開我的攻擊,語氣輕松無比:“你姐姐可是早就知道了。如果不是你,她就得被我咬上一口……她把你留給我的時候就認命了。”
我讓他說明白,威脅他,咬他,對他拳打腳踢。但他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告訴我了。
“還沒到讓你知道一切的時候。”
——那個該死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我的姐姐,卡特里娜,她把我留給卡戎,代她變成了吸血鬼?
圣路易斯第一號公墓每年有一天是儉骨日。一些家族的公墓里會空出位置來放入新的棺材,而在墓室待夠一年的老骨頭就會被倒入墓室的地下一層,和祖祖輩輩的殘骸待在一起。
每到儉骨日,隔著棺材,我都聽到外頭傳來一陣陣哭泣和喧嘩,像夢中不斷下著細雨。直到十歲生日過后我才知道,我住了六年的這間墓室,為什么從來沒有人進來打擾過。
因為這是喬凡尼家族的公墓。
我那六年前已經(jīng)消失的家族,如今只剩下我,或許還有我姐姐。六年來,沒有新的棺木放進來。
卡戎讓我看棺木上的家族標記,我毫無印象。離開的時候太年幼,關于家族,我的記憶一片空白。
“喬凡尼家族,鼎鼎大名。巨大的財富擁有者。”卡戎感嘆道,我聽不出他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為什么告訴我這個?”我忍不住問他。
卡戎嘆了口氣。
“我實在忍不住……忒彌斯明天晚上就要回來了。”
忒彌斯?
說出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后,他又不肯開口了。我心里愈加厭煩。
這一個夜晚,卡戎顯得心神不寧。他坐在自己的棺材上,燭光映在他的臉上,仿佛那冰冷蒼白的皮膚也有了血色,像真正的人類那樣。我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小棺材上,盯著卡戎的手。那雙手青白分明,指尖偶爾微微顫動,不安地換一個姿勢。
最后他終于肯跟我講話了,首先是一句咒罵:
“該死!諾拉,你過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跳下棺材,伸了個懶腰,沒搭理他。但是他的身影瞬間出現(xiàn)在我面前,攬住我,又回到棺材上好好坐著。我沒有掙扎,雖然這三年我的力量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著,早已超過了卡戎,可我懶得再反抗他。因為反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你仔細聽著,卡特里娜的命握在你的手里。”這是六年以來我第二次聽到他提到我姐姐的名字。他的眼睛睜得極大,青色的眼眶顯示出,連日以來的猶豫和思考毀了他的睡眠。
“如果我說出真相,你會難以接受,并會比從前更恨我。但是請原諒,我必須這樣做。卡特里娜出生時,你的母親難產(chǎn)瀕死,喬凡尼先生請求他的朋友,睿魔爾族的吸血鬼長老忒彌斯使用他的巫術之力施救,母女最終雙雙平安。——吸血鬼不能和人做朋友?哦,當然,但喬凡尼先生同樣不是人類。他是天生的吸血鬼,力量強大,可是不愿意沉溺在黑暗里。他熱衷于人類世界的商業(yè)游戲,深愛你們的人類母親。喬凡尼先生承諾,為報答救命之恩,等卡特里娜成年時,便自愿將全部的力量獻給忒彌斯。這可是個巨大的報酬。可是,他的力量隨著死亡而煙消云散,忒彌斯感到受了欺騙,暴跳如雷,幾天之后,他將主意打到了你們身上。作為他的后裔仆從,我替他找到你們姐弟倆。你們是強大的吸血鬼的后代,由于一半血統(tǒng)屬于人類,繼承的力量也略有減弱。因此忒彌斯告訴我,必須讓你們的力量合二為一……”
“合二為一。”我下意識地重復,感覺十分不舒服。
“一個力量被食,另一個獲得兩個人的力量。”卡戎小心地看著我的臉色,慢慢說。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為吸血鬼之后我從未感覺身體不適,仿佛天生便習慣這種世界,可這句話讓我覺得想吐,頭暈目眩,想大口嘔出自己身體里所有的水分和血液。
我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手上,其余地方虛弱無比。我聽到他骨骼碎裂的聲音,卡戎在苦笑。
“你每天都在給我喂食……我姐姐的血。”
在我的盯視中,卡戎下意識地想點頭,又硬生生地剎住。
我的心中翻騰著逐漸洶涌的仇恨,以及嗜血的欲望,我想咬住卡戎蒼白的脖子,無視血族同類不得相弒的戒律,吸干他最后一滴血……但我還有很多問題要問。最終,我只問了一句:
“姐姐現(xiàn)在在哪?”
移開自己的大棺材,卡戎拉開遮在棺材底下的石板門。那石板門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看得出來經(jīng)常使用的痕跡。
卡戎想抱我下去,我拒絕了。我不再愿意像個孩子。
墓室的第二層,姐姐竟然在這里,只隔了一層石板,伴我度過了無知無覺的六年。
我運用夜視能力四顧,滿地灰白的骨灰,我知道那是我的父親母親,也是更老的祖先。更遠的地方被黑暗淹沒,隱隱露出一張方形的床鋪輪廓,旁邊有一張小桌,上面是黑漆漆的油燈。
卡戎落在我的身邊,極輕地出聲,連灰塵都沒有驚動:
“卡特里娜睡著了。”
我先是不知所措地呆站半晌,爾后才反應過來——姐姐就在我眼前。
她伏在熄滅的油燈旁邊,胳膊下露出一角書頁,長長的頭發(fā)遮住了臉頰,只露出緊閉的雙眼和皺起的眉頭,睡得很不安穩(wěn)的樣子。她看起來簡直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而非十八歲的成年姑娘。
幾步路的距離,其實不遠,我一瞬間就出現(xiàn)在姐姐身邊,目光落在她的胳膊上。青白如玉,幾乎毫無血色,和吸血鬼別無二致。
我心中一震,轉頭疾聲問卡戎:“你把她也變成吸血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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