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奔跑吧，少年（3）

　　簡寧去找他，沒有提他父親的事，只是看眾人一貫畏懼的眼神改了色，她當做透明。

　　“實驗賽改地方了，你知道嗎？”

　　陶克的樣子有些狼狽，雞窩似的頭發，完全顛覆浮夸愛美的少年形象。

　　“比賽我不參加了。”連對簡寧，話里都沖沖的，這時候他聽到身后一個聲音，惡狠狠地抓起旁邊桌子上的一個筆袋擲過去。

　　“你說誰是喪家犬？”

　　一群男生撲打起來。陳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貫搶在老大前頭的他，一臉的事不關己。

　　不，簡寧覺得，不僅僅是事不關己，而是落井下石。

　　王老師親自過來處理了這件事，陶克畢竟是先動手的，任課老師憤憤地說，這次可不能再縱容了！上次有幾個學生鬧事，去跑操場了！

　　好，那就去跑操場。否則就要在檔案上再加一筆。王老師都不忍心看那紅紅的記錄。

　　再加一筆，就差不多定生死了。她看了一眼陶克，厲聲問：“陶克，你怎么說？”

　　“老子……”他的話音未落，一旁作為“參與者”的簡寧搶過話匣：“跑！我們跑！”

　　多壯觀的場面。

　　不僅僅是一貫“免責”的混世魔王落難的狼狽樣子，竟還有教導主任的女兒也一同罰跑。圍觀者眾多，像是旁觀刑場一樣熱鬧，又殘酷。

　　陶克臉上生硬的怒氣，強憋著。

　　簡寧昂起下巴問：“陶克，你敢不敢？”

　　像他最初問她那樣，你敢不敢？敢不敢跟我一起受罰？做一個有錯就認，知錯變改的好孩子。

　　“誰他媽不敢！”陶克呸了一口，眼眶紅紅的，跑起來，像一陣風，腳步卻頹然。

　　簡寧輕而易舉地追上去，逆風問他，你想哭嗎？

　　老子才不會哭！

　　她知道他難過，一貫那樣要面子的家伙，此刻眼眶那樣紅，好似眼淚隨時就會跟小靖康一樣崩塌。

　　“我難過的不是我爸的事，我難過的是……”

　　“我知道。”簡寧說，冬日的風，裹挾著零度左右的嚴寒，涌進心里，體溫倔強地對抗著。

　　他難過的是曾以為的好兄弟，陳辛，非但沒有有難同當，而是帶著嘲諷地說。

　　“老大，這事兒可不能賴我啊……你得罪太多人了嘛。”

　　她下意識地碰了碰他的手。

　　“陶克啊。王老師，恩，就是我媽說了，我們一定要參加這次的實驗賽啊！你可別犯錯誤啊，我們一起畢業好吧？我媽說，你要是改邪歸正了，一定是個可塑之才……還有趙老師，你以前的化學老師……他強力推薦我倆呢。我雖然有拖后腿的嫌疑……誒，你跑那么快干嘛！”

　　前頭的少年飛快地邁著雙腿，小靖康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到了人群之中，跟他們的表情不一樣，他咬著牙，充滿期待地喊著：“加油。”

　　似乎，他們不是在受刑，而是在青春地賽跑。

　　奔跑吧，少年。

　　【落馬的少年】

　　陶克的的確確得罪了太多人了，他的脾氣也不是一時三刻改得了的，往日里站在他隊列里，畏懼他的背景的人，紛紛跳了出來，站到了對面。

　　而以往與他是路人的簡寧，毅然決然地站在了他這一邊。

　　約法三章，王老師也下了最后通牒，因為檔案十分糟糕，如若陶克再觸犯紀律，難保不被開除。而如果被開除了，以他的檔案和陶父親入獄的事，恐怕A市沒學校肯收他。之前的事，是趙王等老師和兩位曾與他父親是好友的領導幫忙爭取到的。

　　“答應我。”

　　陶克不理，走得飛快。

　　簡寧不依不饒：“陶克！你必須答應我！”

　　“喂，你又不是我女朋友。”他皺著眉頭輕佻她，表情卻出賣了自己，此刻他可沒心情開玩笑。

　　“我是你妹妹啊。不是說過了么？”簡寧拽住他的胳膊，“不許打架，不許動手，學我一樣，兩耳不聞窗外事。”

　　“你直接把我弄聾算了。”

　　小靖康卻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出來，一把攔住他的去路，哆哆嗦嗦地說。

　　“陶……陶克哥哥……我……我奉命來給你補習功課。”

　　陶克翻了白眼，回頭瞪簡寧：“你搞錯沒，弄個小我兩級的小破孩給我補習功課？你……”

　　“我好歹拿過那么多張獎狀……你都替我保存著的，對不對？”眨巴著大眼睛的小靖康一臉純真。

　　陶克倒不是拗不過這倆孩子，只是他也沒有地方去。春日來臨，在圖書館昏昏欲睡，簡寧隔一會兒，就會用筆頭敲他腦袋。

　　實驗賽在幾天前舉行完畢，陶克和簡寧一組，沒有拿期望的金獎。但趙老師說，三等獎也很不錯了。新的實驗樓以一個學生家長的名字重新站了起來，那個曾被傳頌的陶氏名字，此時臭名昭著。但是簡寧說，陶克，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憑什么人家說你一無是處，你就真的演一無是處給他們看？你多叛逆啊，你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陶克順從地繼續抄寫小靖康整理出來的單詞，他低頭的樣子，讓她有點難過。

　　她知道他在壓抑。

　　當看到曾經狂狼不羈的少年，如今小心翼翼的樣子，沒什么比這更讓她難過了。

　　但她必須幫他。從一開始就篤定地要幫他。

　　曾經，她誤會了陶克。不是不需要，而是假裝不需要。不是不依戀，而是無從依戀。

　　“你們敢動他一下，我就去告訴我媽，知道我媽是誰嗎？訓導處的！”

　　盡管陶克壓制沖動，但難免人家不找他麻煩。以前太過招搖的少年，得罪了太多人了。

　　最近學校紀律太嚴，一場惡斗在校外開展，陪著他的小靖康跑去找簡寧。

　　這一次，像是歷史的翻版重演。只是英雄救美，反了過來。

　　提到王老師，見簡寧拿出手機開始撥號，陳辛等人只能作鳥獸散。

　　陶克狼狽地抹了一下臉，笑著說：“不嫌丟人嗎？打小報告的優等生。”

　　是蠻丟人的，像小學生的行為，可她一點都不介意丟人，只是蹲下去，查看他的傷口。

　　“疼嗎？”

　　“喂，什么時候你媽成了我保護傘了？”他卻笑著揪著她的辮子不放。

　　簡寧嘆了口氣說：“陶克，以后我保護你好不好？”

　　說完就后悔，怕傷了男生的自尊心，誰料陶克咧著嘴說：“好啊好啊。女王大人。”

　　真不要臉，她笑著想。

　　【退學風波】

　　陳辛支了個新招，他成了幾個劣等生的頭頭。舊日老友，陶克以前跋扈時未曾留意到，陳辛一面順從一面內心里恨死了他的“自我中心”，他陶克以為是兄弟，對方卻覺得是被人壓著，此刻農奴翻身做主人，誓要將陶克這個舊社會的地主頭頭關進“牛棚”做批斗。

　　那個春天的期中考的最后一場，陶克被突然擲到他桌上的字條給弄懵了。

　　說句實話，他的罪狀罄竹難書，但從沒做過弊，畢竟無所謂成績，也懶得動心思。

　　這一下，卻被監考老師抓了個正著。

　　考場里一片喧嘩，簡寧跳起來，跟著厲聲呵斥陶克到訓導處去的監考老師出去。

　　一路小跑，看到陶克的影子碎了一地，他只辯解了一聲，就沉默了。

　　“如果是作弊的話，只能開除了。這種行為，太可恥了！”

　　一個老師說。

　　陶克冷冷地哼了一聲。

　　簡寧在屋外，母親見她罷了考試，有些急，簡寧謊稱，都做完了。

　　的確做完了，只是來不及涂填圖卡。估計會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亮紅燈，還是她最擅長的英文。

　　里頭喧嘩了一陣，忽然看到少年沖出門來，一臉的憤憤。

　　“陶克你干嘛！”

　　“書我不念了。”他走得飛快，一面罵，“別跟著我！”

　　“為什么不解釋？”她追上去，“明明就不是你的錯！”

　　“在他們眼里，我的錯也不差這么一個兩個了。簡寧，你是好姑娘，別跟著我，快滾回去考試！”

　　她卻亦步亦趨地跟著，不依不饒的仗勢。

　　“我也不考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場考試嗎？”

　　他們走出校園，走出春天，走到了A市的護城河邊。大橋上沒有人，陶克就這樣靠在欄桿上，眼不知望向何處。

　　“你知道嗎？我的的確確是一無是處。我爸看不起我，我就讓他看不起。遂了他的心愿吧。我只想做我自己，一點都不想學別人。”

　　“可是……所謂的做自己，難道學習別人的長處，優點，變成更好的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嗎？難道只有固步自封，任性妄為，不愿看到別人的優點的那個糟糕的自己，才是自己嗎？陶克，你明明可以變得更好一點。”

　　“陶克，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扎掉我媽的輪胎嗎？”

　　“因為暗戀我？”他還有心思開玩笑，看來還有救。

　　“才不是，那天晚上我媽要去相親。我只是不希望她嫁給別人。但是后來想想，真的，好幼稚對不對？”

　　“看在我也曾經那么幼稚的份兒上，你跟我走吧，我就求你這么一次。陶克，跟我回去，找副校長說清楚，監考老師只要調出監控記錄就知道根本不是你的問題了。”

　　陶克還在猶豫，女孩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她的右手，暖暖的，軟軟的。

　　這一次，換她拉著他走，面前的女孩笑容似明月。

　　“陶克，我信你。”

　　【喜宴】

　　王老師執意要調出監控錄像，替陶克洗清了作弊的罪名，但罷考的簡寧，還是免不了也落了一個處分，不輕不重，卻是她干干凈凈的歷史上的唯一一次。丟答案的陳辛落了一個處分，雖然他謊稱，是陶克先跟他約好讓他傳答案的。

　　那個期末，王老師跟趙教師結為連理，陶克陪著她去選婚禮上的花束，樹蔭下，少年問她。

　　“難過嗎？別笑得那么假了。”

　　“挺難過的。但橫豎該面對，不如笑著面對，起碼……我笑起來比較好看吧。”

　　陶克朝她笑了笑說：“恩，你笑起來比較好看。不笑的樣子像王老師，老兇了……不過……”他頓了頓，“王老師是個好人，那個趙老師也是好人，初中的時候我被我爸送到他那去學過化學。你知道吧，就是那時候我開始喜歡這門課的。可惜，我辜負了他。”

　　“辜負個屁！”簡寧選出一束粉嘟嘟的玫瑰，跟她的臉一樣純凈，就連白眼的樣子，都很溫和，“還沒到尾聲，你就說辜負？”

　　她認認真真地用花束指著他的臉：“陶克，不許你說辜負，不許辜負。”

　　“好。”他笑著回答，“我答應你。”

　　【后來啊后來】

　　陶克的父親因為商業罪在一年后出獄，公司充公，開了一家棋牌室，日日沉浸牌局，不過手氣甚好，偏門撈得還能夠營生。

　　雖然說起來有點丟人，但陶克的確在小他兩歲的靖康的幫助下，成績算不上突飛猛進，但好歹達到了本科線。大學，跟簡寧考在了不同的城市。

　　一南一北，火車20個小時。

　　大一，簡寧生日。陶克坐火車到北京，借口是去看遠房親戚。簡寧帶來了她的小男朋友。問他怎么樣，陶克說，挺好，看起來中規中矩的，不過你喜歡這種類型啊？以前還以為你喜歡我呢。簡寧沒有接話，只是笑了笑。騙你的，他在追我，我考慮要不要答應呢。陶克說，答應啊，你這姑娘，有人喜歡是好事啊。

　　大二，陶克轉了學院，研究環境學，沒事兒搞點實驗，再忙也會跟她在QQ上叨嘮幾句。簡寧習法律，代表學校去國外交流了一年。MSN上，她這邊的半天，他那邊的黑夜，但無論何時發過去，對方總是會在幾分鐘內回復。

　　大三，小靖康考上了北京的名校，簡寧替他擺接風宴，同來的還有長途從蘭州過來的侯霜，陶克趕到的時候，已是晚上。聽說簡寧分手，替她不平，簡寧笑說，不怪別人，怪自己這里。她戳了戳自己的心口。陶克沒有懂，卻不敢追問。

　　大四畢業，安排留校。北京霧霾嚴重，進出都戴口罩。簡寧一直有咽喉炎，咳嗽不止。陶克一回去北京出差，一同吃飯，她就咳了半個小時，抬頭看到陶克認真地說，回A市吧。我保證A市的空氣質量會越來越好。

　　簡寧定睛看著他，曾經那個浮夸消極的，后來小心翼翼絕望的少年，如今意氣風發認真的樣子令她覺得心中一片溫柔。曾經那個貌似自由卻被禁錮的少年，終于，自由地起飛了。

　　次日，她就跟簽約的新公司提出辭職，打包了一堆行李，坐上了回A市的飛機。

　　而后來，他們都回到了原點。提起舊事，忍不住感慨。

　　亦有浪漫，卻欠了點什么，于是終究，花前月下又如何，最后都塵歸塵，土歸土，路人見面不相逢，回眸對不上時候，終究是緣淺，情又如何會深。

　　【你被騙了嗎】

　　“喂……拜托……前面還挺寫實的，怎么你非得杜撰個這種結局嗎？”

　　“誰讓你惹我不高興。”

　　“女王大人，我錯了還不行嗎？把happyending還給我。”

　　她望著眼前一臉笑意的男生，他身后是對面大橋上的燈火輝煌。

　　星光燈火，再亮，也不及他一人。

　　只是覺得忽然之間，青春走馬而過，但每一盞燈上的謎面，都看得清清楚楚。

　　至于謎底是什么，也沒有必要去參透了。

　　青春有他做尾巴，就足夠美好。

　　“喂，在想什么啊？”

　　“你管我啊。”她笑著回擊。

　　我愿執迷不悟，沉睡不醒，你又奈我何？

　　彼時，他重振了父親的旗鼓，大學畢業后，一家新的公司坐落在大橋附近，一切政策齊全，蒸蒸日上的事業，再也不愿重蹈覆轍。A市的空氣質量越發地好，不需要戴口罩，推門出去，就是郊外般的空氣。

　　而她，法律系畢業，是他新聘請的法律顧問，手指上戴著亮閃閃的婚戒。

　　倒影在護城河里的是簡寧和陶克。

　　潺潺流過的，是他們共同經歷的青春。

　　而頭頂上，是他們一起擁有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