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奔跑吧，少年（1）

　　奔跑吧，少年

　　文/王巧琳

　　【捐款箱】

　　陶克一腳踢翻學校大禮堂門口的捐款箱時，所有人都驚呆了。知道小霸王陶克愛惹事兒，沒想到竟這樣出格，他毫無理由地踐踏眾人的精心排好的一場募捐，露出他不齒又叛逆的眼神。這是募捐的第二天，那個募捐受益者秦珊珊穿著單薄的秋衣，在秋風肅殺里顯得楚楚可憐，捐款箱翻在地上，她的眼珠子緊盯著，受辱的臉上卻未有只言片語。有人上來拖住陶克，不明白昨天捐了500大洋的闊氣怪少今天又演哪出戲，不管是哪出，都實在是不像話，公開叫板教務處的德性未改，他指著那捐款箱說：“這箱子，你們的人負責交到醫院去！”后面還交雜著一連串的臟話，是陶克專屬。

　　“反正我告訴你們，這虛偽悲情上演一次我砸一次，小白眼狼你也別這么盯著我看了！”

　　秦霜低下頭，開始啜泣。幾個學生會的委員，憤慨地瞪了一眼陶克，真是不識民間疾苦，仗著自家有錢，踐踏別人的愛心啊。

　　蹲在大槐樹下休息的簡寧微微抬眼，正中陶克那張不羈的臉，他罵完，帶著他的一眾親信，也是張揚跋扈的一群少年，從自己眼前，揚長而去。

　　身邊的楊維吐槽：“這陶克也太不像話了。就沒有他不砸的場子。”然后她看到簡寧嘴角掛著的笑意，忍不住不滿道，“你到底喜歡他什么呀。”

　　簡寧的笑意更深了，神秘莫測地對著天空說了一句：“保密。”

　　【你到底喜歡他什么呀】

　　喜歡陶克的人，并不多。這年頭有人喜歡白馬王子般的優等生，她卻喜歡上了劍走偏鋒的少年郎。

　　陶克是A中出了名的，一如差生擁有的糟糕成績，一如壞少年的各種處分，也一如富家子的紈绔性子。打架少不了他，擺闊少不了他，泡妞少不了他，敲竹杠也少不了他，考試作弊也少不了他，公開跳腳跟教務處叫板的，自然也是首當其沖。偏生他是知名富商的獨子，校園里還有一幢屬于他老爹名字的捐贈實驗樓，因此，更給這小子添了些無名的傲氣，怪討人厭的。

　　開學剛不到一周，陶克和教科學的副校長在教室里大打出手，原因是陶克的“小弟”被各種罰站而叫苦連天，陶克抗議被反駁……也有說是副校長給陶克喜歡的妹子開小灶惹得對方吃醋的……

　　總之版本很多，最后陶克落了個嚴重警告處分。

　　大伙兒都知道，處分對于陶克根本不算什么。就像比賽場上亮了無數次黃牌，紅牌不出現，他永遠有資格在場上跋扈。

　　古裝片里，這個家伙就是有個強硬后臺而囂張跋扈的大惡人。

　　現代片里，這個家伙就是有著顯赫家世到處為非作歹的死反派。

　　所以，稍有“良知”者得而諸之，卻也只能憤憤不平罷了。

　　然而，陶克可以囂張地說父親沒空來學校接受訓誡，他打架時沖上去用掃帚打副校長屁股幫工的小伙伴就沒這待遇了，家長被召喚到訓導處。訓導處王老師可是一個鐵腕女，當即訓得該男生的父親動手給了兒子一巴掌，又怨氣十足地瞥了下他眼中的大禍害“陶克”，滿眼的是，老師啊，都是這小鬼帶壞我兒子的啊！

　　但是抗議無效，栽贓無效。擁有過幾次處分的男生，就此被鐵面無私的王老師掃地出門。

　　至此，擁有左右臂膀的陶克，頓失右手，成了一個苦情楊過，那天晚上，是簡寧第一次這么近碰到他。

　　停車場里靜悄悄的，她奉命來給母親拿一份資料，就看到陶克舉著一柄圓規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輛紅色雪佛蘭面前，燈光暗暗的，打在陶克瘦弱卻頎長的身上，這也是簡寧總覺得他像一把沒有鞘的孤獨寒劍的出發點。

　　男生感覺到腳步聲，忽然回過頭來，緊緊盯著正一腳退進陰影想要躲起來的簡寧身上。女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把那只腳縮回來，眼巴巴地瞧著他笑。

　　圓規閃閃發亮，這個出了名的壞少年有股惡狠狠的勁兒，她自然有些害怕，為了緩和夜深人靜里容易上演殺人案的氣氛，她開口說。

　　“在這……量輪胎嗎？”

　　拜托，圓規的作用，不是這個吧姑娘。

　　陶克才不下她給的不太穩的臺階，冷笑了一下說：“你不會說出去吧？”

　　她頭搖成撥浪鼓，這才驚異發現現場除了陶克，還有他的“左手”陳辛，陶克是誰啊，敢作敢當，自然敢大膽戳破政教主任的車胎，可陳辛沒他那勇氣，他一把搶過圓規塞到女生手里。

　　“那個……你來！”

　　才不相信你不會告密呢？像簡寧這樣的乖乖優等生，看起來就是給老師跑腿打報告的小叛徒，只要拴在一條船上，那才高枕無憂。

　　陶克懶洋洋的樣子，斜著眼睛看簡寧，一副看你敢不敢跟我們站一隊的仗勢。

　　“優等生，不敢了吧？”

　　簡寧似乎被那眼神激怒。舉起圓規扎下去，回頭直面陶克，昂起頭。

　　“你看我敢不敢。”

　　“有骨氣的姑娘。”陶克嘻嘻哈哈地笑道，揮手叫陳辛，“今后，我認你這個妹妹了。”

　　簡寧呆呆地站在原地，16年往昔，她一直是乖乖女，行為舉止端正得不得了，第一次干壞事，全賴陶克那個“你敢不敢”的眼神，莫名其妙的一種證明自己，跟一個壞少年學壞，她內心里涌動一種奇怪的興奮。

　　屬于陶克的圓規還攥在手里，他忘了問她要回去。也是，那是犯罪工具，他當然不會要了。

　　她小心翼翼地藏好那圓規，似乎又變回了之前那個膽子有點小循規蹈矩的少女，和那群壞少年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然后她摸出車鑰匙，摁了一下，眼前的雪佛蘭亮了燈，她拿出母親的資料，嘆了口氣。

　　“把自家的車胎給戳壞了，今天要怎么回去啊！”

　　【小白眼狼】

　　簡寧是政教處王老師的閨女，這還不算是人盡皆知，起碼陶克和陳辛不知道。父母離婚后，她跟父親，王老師怕平日里閑言碎語多，平日里家長會，統統讓前夫參加。但女兒偶爾也跟著她回家。母親的鐵腕政策，有時候是作為乖女兒的簡寧也暗中覺得受不了的。盡管她總是服從。但無論如何，于情于理，王老師是個好老師，她雖然嚴厲了一點，雖然不太像一個好媽媽，雖然對差生的要求太過苛刻，雖然有時候為了整頓學校，拉高成績，經常愛開除點“吊車尾”。之前陶克的左手就是這么在一場惡戰中，作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被開除。而王老師只恨的是拿陶克沒有辦法，巴不得馬上喊getout。

　　車胎被戳壞，母親當即就懷疑是陶克那臭小子干的。臉色鐵青地教育女兒說，以后看到陶克那樣的家伙一定要繞道走，你看這小子報復心有多重。

　　簡寧臉紅著點頭，有著作案者的心虛和吃里扒外的負罪感。

　　都怪陶克。

　　秦霜是簡寧班里的。女生細弱嬌羞，不擅言語，家境較貧困，本可以爭取助學金，怎奈成績太糟。秦霜算簡寧的半個親戚，舅媽的侄女，但交道打得少。母親倒是蠻幫著她家的，也算是差生里的例外。這一次募捐是因為秦霜說媽媽生病住院，敗血癥，挺嚴重的。本就家徒四壁，更是雪上加霜。王老師聽聞安排了募捐，連著三天，慫恿著一群老師給秦霜捐款。初戰告捷，秦霜捧了五千塊感恩戴德地回家，當日陶克也跑去給人姑娘捐了五百大洋，掐著陳辛的脖子，勒令他把買游戲點卡的錢也給奉獻。

　　誰知，才第二天，陶克就帶著人踢翻了王老師精心設的臺，眾人皆想，一定是昨天期中考試陶克被冤枉作弊被王老師當眾說得一無是處的引子，這個小霸王幾時這么狼狽過，又因為對方是女人，而忍氣吞聲沒有罵娘。

　　簡寧蹲在大槐樹的陰影下，陶克自那日說了一句“認你是妹妹”后，跟她再無交集。

　　而最令人詫異的是，這一次王老師沒有借題發揮找陶克的茬兒，次日取消了募捐，而秦霜越發沉默，低著頭，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眾人皆道陶克過分，用淫威逼得貧苦人接受救濟都無法，陶克也不解釋，照例遲到早退，家常便飯的逃課和闖禍。

　　簡寧卻覺得，自己內心里似乎開始長一株植物，歪著長的，不需要雨露和陽光，只要空間的自由，只要不束手束腳，它就能壯大到天地遼闊。

　　她喜歡他這件事，只有自己和最好的朋友知道。

　　而她為什么喜歡他這件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親愛的小孩】

　　A中有個初中部。里頭的小孩，大多數是留守兒童和貧困家庭里成績優異的那部分，直升A中。是其升學率的保障。很多年前，侯霜也是從初中部走過來的，不過那時候，她的成績還不錯。

　　有個小孩兒念初二，叫陳靖康，簡寧認得他，成績非常優秀。瘦瘦小小，背弓得像一只小蝦的男孩，不怎么笑，看人總是怯生生的，膽子很小，總穿一雙大一碼的破解放鞋。

　　有一回，碰到同班男生的欺負，只躲在墻角抱著頭。

　　簡寧看得心急，正要跨步，就看到陶克出現在眼前，那是開學初的某一天，在簡寧本被強迫地戳壞自家輪胎的前三天。她看到那個總帶著疾風驟雨的少年，一把掀開一堆瘦小的男生，大聲呵斥著，然后朝陳靖康攤出手。

　　她沒看清楚陳靖康怯怯地將什么交給他，只看到陶克一臉滿足的樣子。簡寧厭惡地想，一定是勒索。但她沒有勇氣去找陶克的茬兒，她只是一個背著書包老老實實按部就班上課的優等生，上有教導處母親的嚴苛訓教，下有一群人盯著等她滑坡，她幫不了陳靖康，卻有些饒不過自己的良心。

　　陶克目送著陳靖康瘦小的身子走遠，表情有些令簡寧莫測，她移不動腳步，待陶克跨步，便緊緊地跟了上去。

　　他這個收保護費的欺凌弱小的大混混！簡寧恨得牙癢癢，卻抓破腦袋也想不到制其的辦法。

　　小姐妹跟她說過，陶克是個混世魔王。沒事兒就招惹姑娘，滿天下的打架勒索，家財萬貫了，卻還不愿放過一個貧苦人家小孩的零花錢。

　　真是過分透了。偏生連一貫強硬的母親都制不了他，簡寧想，她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吃一次虧。

　　陶克掏出他口袋里的東西，就是小靖康交給他的東西，簡寧急匆匆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打定心思要讓他摔個狗啃泥。

　　然而，在她繞到他身后，穿過他的肩膀看到陶克將那“保護費”展開時，卻愣住了。

　　那是一張獎狀。

　　上書：陳靖康同學，在XX學期獲得學年第一名。

　　邊角有些揉皺了，陶克的手指緊緊地想要撫平。

　　后來她打聽到了，陳靖康每個學期都會領到一張獎狀。金色的邊兒，叫人嫉妒的第一名。那群班里的愛惹事的男生，看不慣他的第一名，連著幾個學期就跑過來撕他的獎狀，有一回，撕成雪花片了。楊維痛心地說，我就看著他撿著碎片，真難過啊。那群孩子怎么這么淘氣，撕了他的獎狀，就撕得了他的第一名寶座了嗎？哎，簡寧，你笑什么？

　　問她笑什么，她只是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陶克啊陶克，你到底是怎樣的人？

　　誤會解除是一件奇妙的事，改觀的第一印象，會比以往的一切都要深刻幾許。簡寧對陶克，就是如此。那個不羈少年，內心里有這樣溫柔的所在。真好。

　　【哦，是妹妹啊】

　　母親痛心疾首地說，侯霜那孩子也忒不懂事了，杜撰出母親敗血癥住院這一出。我打電話去問了你舅母，壓根沒有這回事。人媽媽好好的呢！

　　為了去百貨商店就杜撰出母親生病這種事兒，真是太讓人不齒了。難怪陶克會那樣大發雷霆。這樣一來，侯霜的確是小白眼狼。

　　她扒著飯想，母親接著說：“反倒是讓陶克那小子給看到了，領了錢就往百貨大樓跑。你說你們這些青春期的少女，到底是哪門子虛榮心啊？為了買點東西，就這樣子詛咒家長？”

　　她巴巴地從飯碗抬起頭，看著母親。

　　媽，我冤枉，不關我事。

　　整理出來的初中習題和參考書，她捆了一捆，打算給小靖康送去。

　　高中從這個學期開始跟初中小家伙們結對子，她結對的并非小靖康。但因為額外心疼他，便與他多有了些交流。也是夾帶著私心的。作為被保護的小靖康，他對陶克充滿了崇拜，總是拉扯著簡寧問，你認識陶克哥哥嗎？高一三班的那個個子高高的。

　　她支支吾吾，認識啊……

　　我長大要成為陶克哥哥那樣的人！

　　可別啊……她笑著想。

　　小靖康的所有獎狀，都被陶克保護著，那就是他繳納的保護費，簡寧想起他視若珍寶的樣子，就覺得內心一片溫澤。

　　不過，小家伙頭些天面色有些憔悴。不太愛說話。腳下的解放鞋，越來越破，簡寧想，這個月，抽空去給他買一套衣服和一雙新鞋吧？又不好意思開口問他的鞋碼，這孩子自尊心強，一定會拒絕的。目測，36碼？

　　今天是周五，她下了課立馬去初中部找靖康。教室里沒人，有小學妹告訴她，靖康這幾天古古怪怪的，老曠課，今天剛走，學姐你走快點應該能碰上。

　　一整摞的書，今天不給他等于下周又得背一次，簡寧便加快步伐，在自己教學樓下，看到了對話的侯霜和陳靖康。

　　看不清表情，聽不到只言片語，她只看到侯霜硬硬的背，伸出的手，摸了摸小靖康的腦袋，說了句什么。

　　小靖康捧著一些東西，回頭朝著她走來，臉色訕訕的，照例弓著背，一抬眼，看到了簡寧。簡寧第一時間看到的，卻是他腳上的新鞋。

　　“靖康……”

　　“簡寧姐姐。”靖康蒼白著一張小臉，并不為新鞋歡喜的樣子，抬頭的臉上有淚花，“侯霜姐姐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啊？她張了張嘴。

　　“被陶克哥哥嗎？”他又問，眼角的淚花更閃了。

　　【侯霜的故事】

　　的的確確是陶克，這個有脾氣又有閑工夫的少年，最討厭別人拿他的善心糟蹋。好幾回，陳辛找人堵侯霜的道，要她把捐款交出來。侯霜也夠硬氣，怎么也不給，死咬著“花光了”。可她沒有添置新衣物，也沒有新文具，誰也不知道，那些錢花到哪了。

　　畢竟不好對女生動手，但這幫陶克黨羽可沒少找她的麻煩。侯霜日日都提心吊膽的，背負著騙子的罪名，甚至有人揚言，要將她送到公安局去。

　　得知真相的簡寧，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盯著小靖康的新皮鞋，那是侯霜用名譽給他換來的禮物。她聽到小靖康哀求地說，簡寧姐姐，你幫幫姐姐好嗎。

　　結果簡寧跑到陶克班里，這家伙真和陳辛一塊兒拎著一個胖男生訓著。回頭看到一個陌生女生叫他名字，一副海馬體損傷的失憶樣子。

　　“我認識你嗎？”

　　簡寧沒答話，定定地看著他，陳辛示意，就是那天……戳……那個……

　　“哦……”男生眼角微微透出笑意，“是妹妹啊。”

　　一句意味深長的妹妹，簡寧的臉紅了起來，有種狼狽為奸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