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忽然發現,其實烏鴉一直沒有變,只不過書籍和碟片的虛幻依賴,變成了一個真實的女孩。當我的嫉妒有所依時,是我自己變了。
因為一切從“烏鴉可能不會愛我”變成了“烏鴉根本不可能愛我”。
蘇喆的心情很好,他一直在說著他的新畫,他又有了一個模特,是個長得很漂亮的男孩子。
左臉和右臉一樣好看的男孩子。
然后他牽我的手,我正思考著一些事,忘記拒絕,就這樣被他牽著,手心一片涼,竟覺得那手掌,不過是一個器物。
是啊,不是你所期盼的那雙手,無論多少雙,都是冰涼無生命的。
很久之后我明白,蘇喆并不是喜歡我的右臉,他是喜歡一切令他動容的臉,無論那張臉長在誰的身上。無論擁有的人,是男是女。
很久以后,我和蘇喆自牽手,又分手后,蘇喆和那個男模特傳出了丑聞。
盡管蘇喆一直跟我解釋,他說他怎么會喜歡男生呢?不不不,他是連女生都不會喜歡的。他只喜歡我,獨一無二的許青雉。
世界上,有一些人,無論他辜負你,背叛你,傷害你,你都會無動于衷,不悲不喜。但是有一些人,他不需要做什么事,只一句無心的話,就是千萬根銀針,封你的喉和心臟。
這就是,不愛,和愛的差別吧。
烏鴉的一切關卡都很順利。唯一令曾阿姨覺得僥幸可免的視力,剛好過關。
于是,很快,秋季到的時候,烏鴉就會離開這個城市,去守護另外一個城市。
烏鴉一直對這個忽然而至的決定保持緘默。
公主怎么都沒有撬開他的嘴。
所有人都覺惋惜,成績那么好的烏鴉,要去當兵了。
可是烏鴉說,這兩者并不沖突。
那天晚上,烏鴉在護城河邊上喝了兩罐啤酒。我買了一些花生米,坐在他旁邊。
這條護城河還是小時候那一條。卻又覺得那么不一樣。
我記得前幾年,河里還停著舊式的船只,老船夫是畫上的人一般,蓑笠會讓你回到江南五月的荷葉田。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河里漂著臟東西,破洞的塑料袋,踩扁了的易拉罐,以及殘敗的我們的歲月。
我和烏鴉多久沒坐在一起聊天了?
我開口問烏鴉,為什么想去當兵?以前從沒聽你提起。
烏鴉的眼睛看向護城河的彼岸。
護城河的對岸,是和這里顏色一樣高低一樣的房子。
遠方的遠方,和這里是一樣的城市。
可是烏鴉覺得,遠方有自由,有新的生活,有改變一層不變的節奏的力量。
我們所有人,都以為烏鴉優秀,謙和,討人喜歡,就以為他自由,他快樂。
我們甚至忘記了,烏鴉的真名叫曾路遠。后來曾阿姨告訴我,那個俄羅斯人,叫路易斯。后來,他回到了遙遠的喀山。
烏鴉從來沒有提過他父親的事兒,只是年歲越長,所有人一眼都能看出他和普通的純種中國少年不一樣。那天烏鴉說,青雉,我只是覺得他是個懦夫。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成為一個男子漢。
我當時問他,那么烏鴉,你走了,曾阿姨呢?公主呢?
還有我呢。
烏鴉,你有沒有想過,你一走,這些人的心就被牽到了遠方,日日提著。
烏鴉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瞇著他的眼睛,忽然提起了少年時代的武俠夢。
他說,我小時候祈盼過的生活,是像金庸古龍筆下的俠客,帶著自己喜歡的人,四處漂泊。可是后來發現,我能帶的,只有自己的孤獨而已。
那一刻,我想,烏鴉你一定是想到了公主吧。
你一定很愛她很愛她,那種愛,讓我覺得難過,讓護城河里倒映的我們的身影,看起來悲傷,不契合。
【請你別難過】
我上高二那年,公主沒考上很好的大學,她爸爸安排她復讀。
曾阿姨關掉了作坊,百貨公司一家一家地開,沒人再愛去小作坊定衣服,她便去百貨公司當起了店員。而我媽媽開了第二家連鎖蛋糕店,她的生意不錯。我爸爸就不行了,他的小工廠因為違規而被舉報,倒閉了。好像也有一小部分是我的,不過我并不關心。
烏鴉在北方,邊境線附近的城市。
他不讓我們去看他,只偶爾給曾阿姨打電話,也偶爾給我打。說在部隊里,新兵也沒有想象中可憐,老兵沒那么壞。大多數是疊被子和訓練,要把被子疊得跟方塊一樣整齊,真不容易。沒日沒夜的訓練,烏鴉說,他開始長滿了肌肉。
公主有了新男友。盡管她之前一直說會等烏鴉。
但是那天,我還是在路上看到她和一個男孩子手拉著手。她笑得甜蜜,看到我時,微微一怔。
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也許我是為你不甘,我走到她面前去,想讓她尷尬。
但是公主并沒有,她的新男友是個漂亮的男青年,公主身邊,永遠不會缺乏追求者吧。
他夸張地看著我的左臉,直到公主察覺,忿忿地打了他一下。
我說,好久不見。然后那個男青年撇開臉,似乎我傷害了他的眼球。
我想,公主其實也沒我想象地那么壞。
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公主狠狠地罵人。
你干嘛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她臉上……
她臉上怎么了!她臉上招惹你了嗎?一塊胎記而已,至于這么大驚小怪嗎?
那天我給烏鴉打了電話。
我沒有提公主,只是問他飲食習慣不?今天累不累?什么時候會有休假?或者我們去看他?
烏鴉提的,他說,她和別人在一起了。
我沒答話。
烏鴉說,我竟然不覺得難過。
不難過,我就放心了。烏鴉。
【關于詛咒和童話】
高考時,我考上了一所北方的大學,離烏鴉的部隊,五個小時的火車。
整整兩年,烏鴉毫無休假,曾阿姨埋怨說,真像坐牢。她有去看過烏鴉,回來的時候一直哭,她說,部隊太苦了。連長看起來挺溫和的,但是對手底下的兵,真的好兇。
她還很緊張地問我,最近會不會要打仗啊?如果要打仗的話,烏鴉會不會被派去?
我笑著安慰她,不會的啦。最近國泰民安,就算打起來,烏鴉也不會被派去前線的。
我這才發覺,曾阿姨也老了,她已經無法很順暢地穿針引線,她開始戴老花鏡。
烏鴉卻在退伍前,固執地要留部隊。
但是因為不再是服役期間,自由許多,也有一定的假期,曾阿姨反對無效,只能放任。
很多年前,蘇喆給我的整形醫師,成了廣告牌上的人。
高考結束的時候,我特地跑去咨詢,那醫生仔細端詳了一番我的臉后,皺眉說,面積很大,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
那是一筆數目不小的手術費。
我沒有那么多錢,即便我那么迫切地想要改變自己的面貌,卻還是耽擱下來。
我想,再等等,等我有足夠的錢了。我就去摘掉這與生俱來的詛咒。
大三那年,我用攢了兩年的錢,在手術臺上,換來了我等待了二十年的一張左臉。
手術修復的時間里,我就在家里休息,我有些害怕,撕掉綁帶,我的臉,還是一場噩夢。
烏鴉并不知道我去做了手術,修復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坐火車去看他。
烏鴉看到我時,愣了一下,但似乎我并沒有什么不同似的,他平平淡淡。
直到我纏著烏鴉說,我是不是變好看了,烏鴉,你說啊。
烏鴉認真地說,我一直覺得你很好看。以前也很好看。
烏鴉曾對我說過,喜歡一個人就是接受那個人的全部。可是我從來都不愿意相信,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原來我也可以。
那之后只過了半個月,我強力褪去的詛咒,轉移給了烏鴉。
部隊兵營部不知名著火,帶新兵的烏鴉,沖進去把一個暈倒的新兵救出來。然而,火勢太大,一塊木板脫落,砸在他的右臉上……
【婚禮夢,英雄殤】
之后,烏鴉退伍。
那天護城河的禮炮一直在放,烏鴉的救人事件,宣傳得滿城都是。
船舶上放著你的宣傳海報,是你之前的照片。
禮炮放著,城市用這種方式來表彰他們的英雄。
卻不知道,英雄的少年時代,這是他的夢想婚禮。
退伍后整整27天,烏鴉都窩在家里,他的門緊閉著,曾阿姨也沒有辦法,只喊人來把家里洗手臺上的鏡子拆掉。
所以,她也許未能知道,自己目光黯淡,面容憔悴。
每日三餐,她將東西端到他的門口,沒有對話。他會默默地出來接。
很偶爾,才會說一句。
晚飯不用準備,我不餓。
或者是,我很困,讓我睡一下。
我不知道他在屋子里干什么。通宵打哪款游戲,還是看劇,或者什么都不做?他會不會掉眼淚?
后來我問過烏鴉,你是不是很后悔。
烏鴉告訴我,有時候會有那么一點點,但大多數不后悔。青雉,我畢竟救的是一條人命。
這就是我的烏鴉,他給我的答案,從來真實也令我動容。
第八天的時候,我開始給烏鴉送碟。
他終于肯開門了,我很蠢,給他借《美麗人生》、《自閉歷程》《陽光小美女》和《風雨哈佛路》,清一色的美式勵志電影,但后來我想通了,我買了一堆周星馳的碟片,給烏鴉送去。烏鴉會露出笑容,他的右臉因為火災完全沒了表情,眼珠毫無生氣,但是他的左臉,依舊是我喜歡的那張左臉,會發光的左臉,露出我最喜歡的純粹的笑容。
烏鴉,我多么希望你快樂,但世界上也許沒有感同身受這件事,但起碼,作為一個只有半張臉能見人的我,能理解一部分你的難過。
但是我知道,天生的缺失已經給了我十多年來適應,但是失去,卻不一樣。起碼你曾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漂亮的少年,可是你知道嗎?你依舊是我眼里最漂亮的少年。
公主也來看過烏鴉,烏鴉大方地見了,公主捂著嘴哭出來。
烏鴉還是笑,開玩笑說,幸好你沒等我,不然等回來這樣一張臉,你才要哭呢。
公主哭著跑了出去。
我坐在他旁邊,看烏鴉平靜地吃飯,看書,看碟,說話,似乎一切都沒有變。
可是一切都變了。
燒傷太嚴重,整容術也挽救不回那張臉。似乎一切正常,直到有一天,烏鴉在門口看到搬家的人遺留下來的一面鏡子。
烏鴉一拳砸碎了那面鏡子,滿手的鮮血。
我替你包扎,我不敢在你面前哭,我不能在你崩潰之后再崩潰。
我只是顫抖著聲音說,烏鴉,我以前……你不是說過,要我接受自己嗎?愛一個人,根本不會在乎他的臉哪一半是……
我說不下去。
烏鴉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以前我以為,接受自己的不美好是很容易的,所以我那么自以為是地規勸你,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沒那么容易。真的……太難了。
【約瑟夫和茜茜】
那年冬天,烏鴉北上,曾阿姨沒有攔他。
曾阿姨說,這里所有人都記得烏鴉最漂亮的歲月,所以他們總會流露出憐憫的目光來,不由自主,也并非出自惡意。但是,烏鴉接受不了。他甚至甘心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像重生的一個沒有右臉的人。
烏鴉沒有再來看我,只是偶爾會給我打電話,還是那樣不咸不淡的語氣。
他重新開始叫我妹妹。
他說,妹妹,我打算繼續念書。
他說,妹妹,我這樣也算殘疾人,可以加分呢。
他說,妹妹,今天那個打飯的阿姨,看了我一眼,給我多舀了一個雞腿。
我在這一邊,淚流滿面,打斷他的話,烏鴉,究竟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我愛你。
烏鴉,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只是說,茜茜公主好嗎?
茜茜公主很好,約瑟夫一直陪著她。
原來他會一直陪著她的,不管她是以前那張沒有雜質的臉,還是后來被毀掉的容貌,無論她是四肢健全,還是缺了一只胳膊,無論她美好還是邪惡,無論……她在哪里。
那天我在奶奶的閣樓里,重新找到了它們。
我記憶中,它們被我隨手分開丟在了哪里,但是我再見到它們時,時隔多年,它們還是緊緊挨在一起。
它們,又變成了他們。
而我在南方,會永遠永遠地陪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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