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致烏鴉君（3）

　　公主自從比賽失利后脾氣一直很差。

　　其實我曾想過，如果公主穿上烏鴉的裙子，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

　　起碼，哪怕比賽的結果不變，她和烏鴉的結果，也會不一樣吧。

　　烏鴉依舊對她那么好，可是只有我看出，這份好里，帶著失落，和較勁。

　　烏鴉有他溫和的表面和堅硬的自尊，烏鴉有他濃烈的愛戀和偏執的自知，他與公主，終究不是茜茜和約瑟夫。

　　哪怕是茜茜和約瑟夫，都經過了重重阻礙，兩個一見鐘情彼此自信的王貴，才終成眷屬。試問，如果茜茜只是平民家的女兒，又如何能破釜沉舟，一切順利。

　　或者，茜茜容貌并不美麗，甚至嚇人，那就連一個悲劇故事的上演資格，都不會擁有。

　　不會有一見鐘情和執子之手，更不會有遺憾連連和回憶無數，只有擦肩而過和不曾記得。

　　我倒要感激命運，偏讓我和我喜歡的人是青梅竹馬，我們曾相伴過那樣長的一段歲月，在一盞燈下閱讀和思考，可是這些，根本不夠。

　　到了高中，我離烏鴉更近一些了，可是我知道，事實上是更遠一些了。

　　公主并不喜歡我，但她的不喜歡是帶點憐憫的，她又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個容貌上有缺陷的我而感到緊張和維諾，她只是不理解，烏鴉為什么允許我這樣一個可憐蟲，擠進他們的生活。

　　青雉，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蘇喆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地叫我，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跟他走在陽光下，我一直想的是烏鴉。

　　哦，你說什么，我問他。

　　蘇喆為上次的不禮貌跟我道歉，他說，但是青雉，在你沒經過畫室的這么多天里，我才知道我是想念你的。

　　我咬住了嘴唇，烏鴉可真厲害，不愧是談過戀愛的人。

　　可是我長得不好看。

　　蘇喆微笑著說，你的左臉是不好看，但是……就當天使被惡魔詛咒。但是本質里，你還是天使。所以，你能接受我喜歡你嗎？

　　比我大五歲的大學生蘇喆，就這樣站在夏天的陽光下跟我表白，他的頭發被曬成碎金色，嘴角上揚的弧度，一瞬間讓我眼花仿佛看到了烏鴉。

　　不怕你們笑話我，我曾做過這樣的夢。

　　夢里的烏鴉站在陽光下跟我表白，就是這樣的場景，一模一樣。

　　然后，我的右手邊該是一大片的船塢，扎著紅色的喜字，大卷的鞭炮待燃，那是一個少女幻想的婚禮，以他喜歡的人夢想的為藍本。

　　我一個怔忡，烏鴉從眼前消失了，蘇喆湊近一點，問我，可以嗎？

　　我沒有跑，盡管我很想，可是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被人問，可以喜歡你嗎？所有人總是充滿遺憾地看著我的右臉，不愿再看我的左臉。他們都離我那么遠。

　　我未想到，一個漂亮的蘇喆能夠被一塌糊涂的我俘獲了心。而這種被贊美，被理解的感覺，真的讓我緊張卻移不開腳步。

　　我回答說，可以。但是……我還太小了。不想談戀愛。

　　蘇喆哈哈大笑起來，沒關系，我等你長大。

　　蘇喆沒有騙我。那之后整整兩年時間，蘇喆用他的畫筆給我畫了無數張畫，無一例外是右臉。

　　我卻因為被喜歡，而感到生活更加痛苦。

　　大多數時間我在打理我的發型，要怎樣才能讓它們更大程度地蓋過我的左臉，要怎樣，才能把我自卑的眼睛，遮住。

　　事到如今我依舊感激他，不僅僅是因為他是為數不多愛過我的人，更因為他在那段時間，讓我不那么專注在你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開學后，我開始了高中的住宿生活。

　　烏鴉幫我打點床鋪的時候，所有室友都羨慕地看著我。

　　我依舊把帽檐壓得很低，所以并沒有在開學第一天就掀起軒然大波。

　　但是很快，隨著一個室友一副親昵地說，青雉，你的頭發真好看……然后她捋起了我的頭發，然后……

　　然后就是你們料想的然后。她很長時間沒跟我說話，除了那驚嚇過度后的一句對不起。

　　我聽到她在背后說，還以為是個美女呢，讓曾學長對她這么好……沒想到……唉，嚇死我了。

　　我并不是一個真正善良的人，我敢說，如果我有那個資格，我有無瑕的左臉，我一定會理直氣壯地告訴烏鴉我喜歡他。我會去競爭，甚至不惜做破壞他和公主感情的人，我……

　　不，我做不了那些事。哪怕我長得很漂亮，我也不會去打攪烏鴉的幸福。

　　即便我很壞，很壞，可是只要是烏鴉，就不能讓我心狠。

　　他們依舊是校園模范情侶。可能是因為我的成績也不差，又總是對那些流言無動于衷，那些第一印象里的惡意，盡管不會全消，卻也慢慢地淡去。

　　提起許青雉，不再永遠是“那個臉上有一大塊胎記的女生”，而變成了高一八班那個不怎么愛說話成績很棒的女生。

　　蘇喆是第一個說我右臉很美的人。而后來，很多人這么說，有人告訴我，許青雉，其實你要是左臉還很好看的話，那簡直對我們學校所有女生都是一個災難啊。

　　也有人會問，許青雉，你和三年級的曾路遠什么關系呀。他女朋友不是那個XX嗎？

　　我拒絕加入跟烏鴉和公主一起用餐的節奏，我告訴烏鴉，我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她們不嫌棄我，她們不會因為我而吃不下飯，所以，我寧可跟她們吃。

　　烏鴉知道，我在指桑罵槐說公主。

　　公主所在背后說的一切，我都有所耳聞，她告訴那些對傳聞好奇的人說，那個高一的許青雉，是我男朋友的小妹妹，因為長得不好看，從小不被人喜歡，老是受欺負，所以路遠對她特別好，一直保護她。他是善良……

　　我真討厭公主。

　　因為她，總是說實話。

　　烏鴉并沒有說太多，他顯然也看到，我們之間橫亙著一條時光導致坍塌的鴻溝，無法彌補，也無力跨越。

　　那坍塌掉的很多，有奶奶，有公主，有兩年的分別，和漸漸長大的微妙青春。

　　烏鴉只是問我，奶奶閣樓里的藏書，是不是答應給我了？你可不可以，一個星期給我帶一本？

　　每個周一，我和烏鴉都有一個交接儀式。

　　他會問我一些不咸不淡的問題，我會給他不冷不熱的答案。

　　然后公主會出來催他，曾路遠，你走不走？待會又要排隊了啊！

　　烏鴉會說，你要不要一起吃？你的同學呢？

　　他接過我手里的書，會聽到我說，我等人。

　　此后，蘇喆會在每個周一過來找我，因為周一，他在城西的美術教室會有一堂課。

　　他會帶著我，去下學校附近的一個口碑甚佳的館子。

　　價格還算實惠，我也能偶爾請他吃幾餐。

　　因為奶奶在生前的拼命爭取，我現在的生活費，也不少。

　　盡管錯開時間點，我們還是會碰到烏鴉和公主。

　　烏鴉便會神色戒備地看我一眼，再看一眼蘇喆，然后笑著說，要么，一起坐？

　　分開后，蘇喆會說，烏鴉長得挺帥的啊。

　　我聽不出里頭的醋意，只關注地問他，那公主呢？

　　不如你好看。蘇喆咧開嘴說。

　　撒謊。但是謊言有時候，真的挺好聽的。

　　我的整整一個高一，都是那么平淡。

　　我用長發遮蓋自己的傷疤，蘇喆用謊言平復我的驚慌，而烏鴉，用他的戀情，擊退我所有的奢望。

　　那段時間像是電視臺的每個星期二的晚上。七彩繽紛，卻方方正正。我的一切生活，和青春，和別人不一樣，卻又沒有多少不一樣。

　　后來，我直接把奶奶家的鑰匙給了烏鴉，借口每個星期帶書很累，所以，閣樓歸他了。

　　烏鴉收下鑰匙，欲言又止，到最后他忽然拉住我的胳膊。

　　青雉，你是不是討厭我。

　　我詫異，你怎么會這么想。烏鴉，你可真笨啊。

　　烏鴉又問，那是不是因為蘇喆？他對你好不好……他年紀比你大多了，我總擔心你被人騙。生怕他不是真心……

　　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火氣，板起臉來說，烏鴉，公主有資格被你喜歡我被人喜歡那喜歡就該是假的嗎？我連被喜歡的資格都沒有嗎？告訴你，我也沒什么好騙的，我長成這樣，他到底貪圖我什么東西！

　　烏鴉怔在那里，許久蹦出幾個字，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扭頭要走，卻又回過頭來說，我只是擔心你被人欺負。不是的話，那最好。

　　如果我知道烏鴉那天會折回來，我一定不會在自以為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哭的。

　　我就那樣蹲下去，覺得耗盡了渾身的氣力。

　　這兩年多以來，太多的變故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曾以為的一切都只是曾以為。所有的我喜歡的平靜被我所憎惡的一種平靜而取代，而最糟糕的是，我身邊兩個很重要的人，換成了另外兩個……也許也很重要卻總是少了些什么的人。

　　那一刻我蹲在那里，把頭埋在臂彎里，我多憎惡自己的那半張臉和胎記。

　　我不明白，全天下那么多女孩，為什么它非要長在我的臉上。

　　我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壞事。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一雙手觸到我的頭發，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緩緩地抬起頭來，眼前的人是烏鴉，可他離我三米遠，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而那雙手，將痛哭的我攬進懷里。

　　青雉，你怎么哭成這樣？

　　找我找不到，碰到烏鴉而被帶到這里的蘇喆，心疼地說。

　　蘇喆帶我去喝奶茶，他擦干我的眼淚，坐在我的右手邊，支支吾吾地說，如果你覺得難過，青雉，我認識一個很棒的整形醫師，等你畢業后，我們可以想辦法把胎記弄掉。

　　我的心里五味雜陳，雖然這是我活到如今最大的渴望，可是從身邊的男生嘴里說出來，讓我心里有些悲傷。

　　畢竟，他還是嫌棄我的左臉啊。

　　那天晚上，烏鴉不知從哪里弄來媽媽家的電話，打給我，問我和蘇喆怎么樣了。你是真心喜歡他嗎？

　　我撒謊，我答應他了。我真心不真心不要緊，他真心就夠了。他今天告訴我畢業以后，我可以去把臉上的胎記弄掉，他認識一個很棒的整形醫生。

　　烏鴉沉默了很久，正在我要負氣掛掉電話的時候，他忽然說，我觀察過他，他總是避開你的左臉，如果說真心喜歡，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歡你的右臉。

　　可是右臉也是我。我固執地說。

　　不，喜歡你就該喜歡你的全部不是嗎？青雉，我發現連你自己都不愿意接納自己，你能不能相信有人可以包括你的左臉也喜歡。也許他不會覺得它非常美，但起碼他不會要求你去整形。

　　我冷笑了一下，烏鴉，我不信。

　　烏鴉說，反正有。不管你信不信。

　　然后他撂掉了電話。

　　【驚雷】

　　有一天，隔壁高三教學樓，發出了巨大的爭吵聲。

　　自習課上，公主把烏鴉所有的東西從四樓扔了出去。

　　她歇斯底里地哭著說，你到底有沒有尊重過我！

　　同桌的女生跟我說，高三的學姐告訴她，整整兩年，公主的脾氣真叫人害怕。一點點小事就大動干戈，也就曾路遠能忍受她。可是這一次，好像特別嚴重。

　　我低下頭，并不想再去關注烏鴉的一切，那讓我覺得非常難過。我所喜歡的人，在公主面前受盡委屈，而我卻無能為力，因為我所能給的一切，他都不會看一眼。

　　因為篤定地知道結果，所以，不會去給，不會去冒險。

　　后來我才知道，那場鬧劇的原因，是成績優異，原本答應公主一起考同一個城市的大學的烏鴉，忽然報名參軍。

　　部隊來學校體檢之后，她才看到名單上有他。

　　她覺得他背叛了自己，因此歇斯底里地鬧了一場。目擊者說，她鬧她的，烏鴉只是平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著窗外發呆。一聲不吭，也不解釋。到末了，她哭了，他站起來說，好了嗎？好了，我先回宿舍了。

　　在所有人以為他們玩完了的時候，公主卻一反常態，她跟烏鴉掉換了角色似的，她開始溫柔待他，貼心又細心，而烏鴉，只是淡淡地接受。她甚至說，不就是當兵三年嗎？她可以等的。

　　原來愛情會消磨掉任何人的驕傲，包括不可一世的公主，也會有服輸的軟肋。

　　那天，我忍不住去看了曾阿姨，關于烏鴉服兵役的事，我不愿道聽途說。我在心底里，那么不希望烏鴉走。他離開我兩年，又要消失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又是兩年。我甚至開始后悔，在這一年時間里，將自己擺在離烏鴉那么遠的位置。曾阿姨卻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案。

　　曾阿姨說，我從來沒有過問過他的未來，他想做什么。其實他從小就把所有事藏在心里。因為我心里愧疚，很多事，我都選擇不去過問，可是，他忽然說，他要去參軍，他要離開我整整兩年，去一個地方受苦。我知道他這幾年吃的苦不少，可是我還是覺得好舍不得。

　　我握握她的手說，阿姨，他會回來的。兩年，很快就會過去。

　　我會陪她等的。烏鴉，我會等你。

　　那一段回家的路，蘇喆跟我說什么，我都沒有聽清楚。

　　我只是在想著過去的事，這三年的事。

　　事實上，我能記起的忽然變得很多。

　　我記得有一回，烏鴉陪著公主逛商場，給我買了一份36色的水彩筆。可我只能遺憾地告訴烏鴉，美術課已經被取消了，我需要的是無數支圓珠筆和無數支腦白金。

　　還有一回，烏鴉給公主買了一盒巧克力，里面是冰淇淋的。特別高級。臨走的時候他給我也買了一盒。雖然他口袋里的錢只夠買一小盒了。所以比公主那份小。

　　那時候是夏天，烏鴉從市中心的商場跑回家，跑到我媽的蛋糕店，生怕被我媽看到，緊張兮兮地朝玻璃櫥窗里面的我揮手。

　　可惜，巧克力還是化了。

　　烏鴉已經不叫我妹妹了。因為我總是翻臉，我說烏鴉，我有名字的好不好？

　　我不喜歡成為你妹妹，然后那些人詫異地比對一下漂亮的你和不知該怎么形容的我之間的相似度。

　　還有一些原因，我心里明白，卻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