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真的公主,我聽說她父親就是百貨商店大股東之一。后來,那座新大廈拔地而起,她爸爸,成了最大的股東。可是我并不覺得烏鴉配不上她,我從來不覺得烏鴉配不上誰。
烏鴉像混血兒,或者說,其實烏鴉就是混血兒,從奶奶和曾阿姨的只言片語里,我知道,那個俄羅斯人,就是他的爸爸。
我還知道,那個俄羅斯老師,后來娶了喀山市一個名貴家女兒。曾阿姨跟奶奶說這些的時候,神色很清淺,像是與她毫無關系。
告別了舊街坊,自然也告別了那些瑣碎之事,我看到烏鴉,在城市新的角落,活得很快樂。如果我虛偽或者大度一些,我一定會說,我替烏鴉高興,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是被烏鴉拋下的那個角落,成了和他無關的角落。
我聽到公主對我說,青雉,你爸爸好像在跟我爸爸招一個標,我回去會跟他說一下,讓他盡量給你爸爸爭取一下的。
我說,哦。
其實,根本不關我的事是嗎?我爸爸,的確是我爸爸。但我也的確,已經半年沒有見到他。
但是烏鴉很開心,烏鴉說,如果能那樣,就太好了。妹妹,快說謝謝。
我默默地扒著碗里的冰,想起前些年的夏天,曾阿姨買的一個定型小格子,我們就泡奶粉放進去,幾個小時候,就是冰磚。
這三十多塊錢一份的刨冰,是公主提出要請我們吃的。可是與我而言,味道卻不怎么樣。并且,在結束的時候,是烏鴉買的單,我感覺很難過。
而那個收銀員,在看了我一眼后,露出了驚愕的表情,然后轉頭跟另外一個,小聲地議論著。
不需要聽,我就知道她們在說什么。
無非是,你看這個人!她臉上……好恐怖啊。
在我對這些熟視無睹的時候,之前一貫溫和的烏鴉,忽然鐵青著臉,對著柜臺上的流言道,喂,你們夠了嗎?
公主愣了一下,我上前扯了一下烏鴉的衣袖,沒事,我已經習慣了。
烏鴉忽然吼我,這種事情怎么能習慣!
我也愣住了,烏鴉,那一剎那,時光好像回到了兩年前,十二歲的我哭哭啼啼地站在你的身邊,看你為了保護我,而犧牲掉也許本來就岌岌可危,但卻好不容易的友情,我想起茜茜的臉,約瑟夫僵硬的笑容,想起很多,我忽然就笑了起來。
那一刻,我覺得很開心,雖然最后公主把你拉走了,板著臉教育你不該這么發脾氣,但我真的覺得,一切都沒有變。
我多希望,那并不是我的幻覺。
【歲月怪物】
2005年寒假,烏鴉上高二,我在念初三。
大事記是,烏鴉的成績遙遙領先,成了城西一中鼎鼎有名的人物。而公主報名參加了一個剛好在我們這里舉辦的省級模特比賽。聽說如果拿了冠軍,可以變成明星。而我的奶奶,開始劇烈咳嗽,整個閣樓,都是草藥的味道。曾阿姨常常拎著雞湯過來看奶奶。奶奶的脾氣很差,她從一個活潑的老太太,變成了一個暴躁的病人。
有一度,我覺得她不愛我了。那天她忽然外出,我在家里等她的時候,她帶著一臉怒容,卻因為精疲力竭而無法發作,最后她躺在沙發上,指著我哭說,許青雉,你這個死丫頭,你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你看你長成這樣,你怎么嫁得出去啊!
我愣在那里,手里的湯灑了半碗,整個人在發抖。
烏鴉,你都不知道,那一刻我覺得多害怕,連最愛我的奶奶,都覺得我長得丑。
是很久以后,曾阿姨告訴我,我才知道,那天奶奶跑到爸爸的工廠里跟他老婆大鬧了一場,她幾乎是用生命威脅,和爸爸的新妻子抗爭,才得來了我還算豐厚的生活費和工廠很小的繼承權。
她是怕我嫁不出去,又不會賺錢,以后養不活自己。
而2005年新年過后,奶奶腦溢血住院。三天后,不治去世。
我的爸爸媽媽都來了。離婚五年來,他們第一次同時出現在我的面前,這兩個本是最親的人,陪著我一起目送我唯一的親人。
曾阿姨很早就來了,整整三天,她都沒有合眼。當然,我也沒有。
烏鴉出現的時候,一臉的風塵仆仆。他之前騙曾阿姨說去冬令營,其實,是公主嚷著要去省城,他陪著去了。
我不會拆穿他,雖然烏鴉沒有見到奶奶最后一面,我有些恨他。因為奶奶臨終前,問了我,烏鴉呢,烏鴉怎么還沒有來。但是烏鴉沒想到,誰都不會想到,奶奶就這么走了。
也許,如果烏鴉當時出現了,奶奶是不是會跟他說,青雉嫁不出去的話,你得娶她啊。
你一定不會答應的,對吧。
【烏鴉的眼淚】
壽衣是曾阿姨親手縫的,趕了兩天完工。烏鴉幫著我忙著靈堂的事。大人們雖然都在,可是,很多瑣碎的事兒,奶奶的喜好,還是我最清楚。
那五天四夜,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時間,我記得停靈的那天晚上,我跪在靈堂,奶奶以前的學生們戴著一束白花進來獻禮,我將頭埋得很低,就在那最糟糕的時候,我沒有忘記我有一張駭人的左臉,我怕他們露出驚恐詫異的神色,我不在乎,可是我怕奶奶會傷心。
她會擔心我,嫁不出去的。
烏鴉買了很多蠟燭回來,他跪在我的身邊,幾乎兩個小時,我們之間只有沉默。
最后我開了口,我說,烏鴉,奶奶的那些書,都歸你。她說過的。
烏鴉沒說話。
我又說,奶奶走之前,問你到底去哪了。我說你去了冬令營。
烏鴉咬住了嘴唇。
我說,烏鴉,其實沒關系的。
烏鴉的肩膀有些發抖,直到我聽到細微的聲音,我看到棕色地板上,落下一滴淚。
又一滴。
我第一次見烏鴉哭。
而公主沖進靈堂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事,約好的二人行,烏鴉在接到電話第一時間就趕回來了,連夜的火車,他沒有征得公主大人的同意。
公主顯然是第一次出現在這種場合,似乎有些不適,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她先跟我說,節哀了青雉。然后板著臉說,曾路遠你什么意思,你出來跟我說清楚!你到底尊重不尊重我啊,不說一聲你就跑了,什么意思,又不是你奶奶……
滾!烏鴉在已經冷清下來的靈堂發出一聲怒吼,公主嚇了一跳,我和她一樣難以置信,然后我看到她憋紅了臉,指著烏鴉說,你不要后悔!
公主跑了。而烏鴉整個身子發抖,朝著奶奶的遺像跪了下去。
他大聲地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奶奶!
烏鴉,你知道嗎?那天我在你的身后,看你哭了半個多小時,有一剎那,我真想上前抱抱你。
跟你說,奶奶不會怪你的。
我也不怪你。
【原來還是有人會喜歡我】
逝者已逝,生活依舊要繼續。這點我懂。
媽媽將我的東西搬進了她家,而那個賭鬼男朋友,已被她掃地出門了。可是我和她,也許因為太久沒有生活在一起,隔膜太深,不像母女。
初三那年,我每天穿過東水街去學校,離南溧小巷幾步之遙,卻總是覺得自己邁不過去。
我總覺得我是背叛了曾阿姨的。
媽媽不喜歡曾阿姨,她嚴厲斥責我,不要和那種女人混到一塊去。包括她的兒子。
那種偏見永世難消,然而我要生活,我只能低頭。
何況,失去奶奶以后,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對我和阿姨之間的哽咽和沉默。
但是,我一直忘記告訴她,我愛她這件事。
比愛自己的母親還愛。
比奶奶少一點。
跟烏鴉一樣多。
烏鴉會來看我,他和公主和好了。這是我知道的結局。公主在模特大賽過關斬將,地方電視臺轉播戰況,有人忽然問我,你認識她嗎?6號選手。
有人便會代我回答,就是曾路遠的女朋友哦!許青雉的哥哥!
百貨公司老板的女兒?
嘖嘖,真命好,長得又漂亮。
你覺得曾路遠配得上她嗎?
她也沒有漂亮到那個份上啦!
人家以后是明星!她爸爸這么有錢,跟主辦方說一下,弄個黑幕就可以了。
流言離我遠了,學校里的人習慣了三年二班有個長著駭人左邊臉的許青雉。
而奶奶的擔憂,終于可以落空。
東水街一個大學生畫室,一樓大廳也常有男生寫生。于是我認識了蘇喆。
可惜的是,蘇喆只認識了我半邊臉。
他每天看我從門口經過,就這樣,為我畫了一幅素描,直到有一天,他叫住我。我遲疑地停住,他說,誒……姑娘,我有幅畫送給你。
我并沒有扭過頭,只是偏著眼看他遞過來的畫,那畫上的少女有張精致的側臉,鼻梁高挺,嘴唇小巧,長睫毛真好看。
那是我,卻只是半個我。
然后我慢慢回過頭,將屬于我靈魂不能分割的那半邊臉遞到他面前。
問他,這樣,你還愿意畫我嗎?
我明明白白看到了那個蘇喆的驚訝。從此以后,我寧可繞遠路,也不會再愿意經過他們的畫室。應了烏鴉那句話,這種事,也許不能習慣。
我只是受傷害,只是不懂自知。
2005年夏初,是烏鴉的生日。
時隔兩個月,我終于去了烏鴉家。
烏鴉卻還沒有回來,曾阿姨對我長時間的不過問保持緘默,她明白我的難處和尷尬,我們只是像往常一樣,她做飯,我打下手。聊一些可有可無的事。
我們其實都明白,當一個維系所有人情感的失去后,那些情感并非不在了,卻的確無處安身,只能亂竄。
烏鴉卻姍姍來遲,他一進來,我們還來不及說什么,就急不可待地說,媽媽,我有件事要麻煩您!
公主的最后一輪選拔,三進一。需要一件定制的服裝。
她的衣櫥里有各種各樣的牌子貨,價值不菲,但沒有一件獨一無二。之前送去的服飾被批不行,次日就要比賽,竟手足無措。烏鴉便挺身而出了。
烏鴉感到很開心,他覺得自己總算有個機會,為她做一點事了。
那天晚上,我們草草地吃了一餐飯,就趕去了作坊。
布料,烏鴉早就買好,我再趕去購置了一些配飾。
那個晚上,很多東西復蘇了。
我早就放棄掉的設計師夢想,我當初想為茜茜做的一套衣服的之前夭折的想法,以及,那種在燈下,他忙著遞剪刀,我幫著裁布料,換了的燈明亮卻依舊溫柔,縫紉機的聲音有節奏地咔咔咔。
有一個恍惚,時空錯亂,什么都沒有發生。
奶奶沒有去世,約瑟夫依舊笑得真實,茜茜的臉依舊美艷,我還是那個藏在八歲身體里不知道憂愁相信有一天臉上的胎記會脫落的我,烏鴉沒有遇見公主,依舊沉迷在金庸童話里,在那間小閣樓里,夢卻無法觸及風花雪月。
那是一條連夜趕出來的裙子。
精致的蕾絲邊,我設計的絨翅膀和輕頭紗,水晶扣熠熠發光。曾阿姨從烏鴉的眼神就看出了一切不止是同學那樣簡單,那是他的生日愿望,去給公主加冕。她看向我的眼神,我讀不懂。
而那條裙子,竟像是我有份做的嫁衣。
送給我喜歡的人,的心上人。
真可笑。
第二天下午,整夜沒睡的我和烏鴉,一起去比賽場地,給公主送衣服。
華麗的舞臺上,穿著各種服飾的佳麗。有些雖已淘汰,卻也被邀過來走場。每一只都是驕傲的天鵝,看花我的眼。因為臉的原因,我戴了一頂鴨舌帽,頭發養長,盡量將左臉遮起來。
烏鴉并沒有注意到我的自我保護。
那天風塵仆仆的我們,看到了光彩四射的公主,她開心地說,你們來啦!啊……路遠我忘記跟你說了。我爸連夜找城里最有名的設計師給我趕了一件。
她轉了一圈,好看嗎?然后她天真無邪地笑著對我說,青雉,這件就先放著吧。
我卻固執地說,這件比你那件好看。
她皺眉質疑,怎么可能。這可是意大利籍設計師設計的!
是很美。我承認,可是這件,是烏鴉連夜為你找的料,熬了一個通宵,和我,還有他媽媽,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獨一無二,也過期不候的。
烏鴉拉了我一下,面無表情地說,我們走吧。她要比賽了。
我抱著那條裙子,很想再說什么,卻終究還是沉默了。
這樣的場合,我們多像配角。我和烏鴉,都像配角。我是我情愿,烏鴉是,我卻那樣不甘心。
很想問,憑什么,到底憑什么。
烏鴉,那天你看著臺上的表情,那么冷靜,你鼓掌,那么淡定,可是我看到你的眼睛里的失落,一層層地厚起來,你一眼都不看我,也不看那條裙子,你盯著臺上的公主,你的笑容,有點像我印象中傷心的約瑟夫。
蘇喆出現在舞臺邊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他叫我的名字。
許青雉,為什么這幾天都沒有過到畫室?
我有些尷尬,找了個借口,說最近住親戚家。
他說,我要去忙了,我一會兒找你!約你吃飯!
烏鴉忽然回過頭來,輕聲問我,他是?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
烏鴉說,他喜歡你。
我的肩膀僵了一下。
喜歡。
這個離我很近,卻又很遠的詞,此刻在耳朵里,不真切,又覺得刺耳。
我不知是該開心還是不開心,臺上已經開始宣布名次,我看到蘇喆向主持人遞了名單。
第一名,不是公主。
我邪惡地想,這樣真好。
【幻想過風花卻等不來雪月】
我沒想到,蘇喆會跑到媽媽的蛋糕店里來。
他臉皮薄,不好意思,于是每次都會買一個蛋糕走。在買到第七個蛋糕的時候,我跟他碰見了。
我記得那天陽光很漂亮,我剛剛結束了中考。
那條我和烏鴉還有曾阿姨一起做的裙子,那個夜晚的見證,公主忘記要走了。
烏鴉沒有再提,他是真真切切地失望了,但是,偏是這真真切切失望過后的平靜如水,讓我明白,烏鴉是真的喜歡公主。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套上了那條裙子,真巧,我和公主身材差不多,于是那條裙子,完全合身。
可惜的是,我不是公主,甚至連幻想公主的能力都沒有。
我考上了烏鴉在的高中,我的心情并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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