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烏鴉君
文/王巧琳
親愛的烏鴉,自上次分別已是一年,南方如今又迎來了燠熱,加上潮濕,整個城市像是一個露天的汗蒸房。
這種天氣,不適合心涼。
我也靜不下心來思考很多事。
于是我很久沒有想到你,我眼下有太多事要煩惱,馬上到租約的單間,水電費賬單,停機的電話,焦頭爛額的實習工作。
可是那天晚上,我加班到12點多,一個人走在依舊悶熱的馬路上,鞋底太薄,熱氣就這樣涌上身子,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你。
耳機里一直反復放著許巍的一首《時光》。
時間是不可逆的,然而歲月的回憶是唯一可逆的奇跡。與你在一起時的那些片段碎片,就這樣成了沒有星星的夜里的閃爍。
雖然,你沒有任何一刻,是屬于我的。
【歲月的注腳是我喜歡你】
烏鴉的媽媽是個裁縫。在南溧小巷開一家作衣坊。很小的一家,接各色年紀的衣服,也接壽衣。因此她店里會有種種邊角布料,小時候,我常常去蹭兩塊回來,紅橙黃綠青藍紫,給我唯一的布娃娃,每天換一條裙子。我憑借自己的想象給我的娃娃過公主一樣的生活,竭盡能力。
針線和破布都是他媽媽給的,密密麻麻不整齊的針腳,拼出一件件粗制濫造的小裙子。
我的娃娃她有張歐洲臉,我曾給她起名叫愛麗絲。烏鴉說,就叫她茜茜吧。
烏鴉告訴我,茜茜是巴伐利亞的公主,后來成為了奧匈帝國的皇后。她和他的國王約瑟夫一見鐘情,后來,在浪漫的維也納舉辦了婚禮。
烏鴉跟我描述電影里婚禮的場景,帆船式的婚禮,全城共歡,茜茜和約瑟夫站在船頭,如同天成。
烏鴉還跟我說過很多很多對情侶,《蘇州河》里的馬達和牡丹,《花樣年華》里的周慕云與蘇麗珍,《亂世佳人》里的斯嘉麗和阿西禮,還有在沙漠的三毛和荷西。
烏鴉看很多很多的書和很多很多的電影。
那是2002年的夏天,我的12歲和他的14歲,烏鴉像個王子一樣,光芒四射著我的生活,因為他而一片光明,而我,決定給茜茜找個王子。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我充滿好奇地看著烏鴉跟我描述那些男女或佳偶天成,或怨偶各自江湖,我聽他神情專注地描述影片的場景。
他跟我說,以后,我也要給我愛的人一個船舶上的婚禮,沿途放著紅色鞭炮,就從我們城里的護城河,一路放下去,到了晚上就改放煙火。
很多年后,我想起那時候的我,抱著我的茜茜,就這樣托腮聽著他的理想,才明白,原來那就是愛情。
我叫范青雉。我并不是孤兒,但是我的爸爸媽媽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我跟奶奶。奶奶七十歲,但是個腿腳很利索的老太太。她很愛我。
我爸爸在城西開一個小工廠,他的新老婆很介意他和舊生活保持聯(lián)系,所以他只敢偷偷地塞零花錢給我。我媽媽在城東開一家小小的蛋糕作坊,離南溧小巷兩條街。她的新男朋友倒不太在意我的出現(xiàn),不過他是個賭鬼加酒鬼,我看到他很害怕。
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喜歡在烏鴉媽媽的小店里呆著。
假裝成一個小學徒的樣子,看著你媽媽一腳一腳地踩著縫紉機,其實,自己一直在開小差。
其實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當時我腦子里裝著什么了。
那年我12歲,身材發(fā)育得像根豆芽菜,看起來只有八歲,或者更小。
這些是烏鴉說的,烏鴉還說,十二歲的女孩子,不應(yīng)該長我這樣,她們開始穿花裙子,不像我,喜歡穿空蕩蕩的顏色老氣的,哦,烏鴉稱它們?yōu)椤袄先朔保鋵嵞切┒际俏夷棠淘谖页錾熬徒o我定做好的,大概她也沒想過我會這么瘦小,而且,還是個女孩吧。她們喜歡掐男孩子的手臂,不像我,除了烏鴉,幾乎不敢跟男孩子說話,聲音細細的,像蚊吶。
那年,烏鴉管我叫妹妹,我卻只叫他烏鴉。
百貨商店沒有男款的娃娃出售,我在考慮了很久之后,買了一個相對平胸的娃娃,把她的一頭金發(fā)剪短,從此她成了他。兩張很相像的歐洲臉湊在一起,就是我眼里的茜茜公主和約瑟夫,我是他們的臣民,烏鴉卻不愿意做奧匈帝國的子民。
烏鴉有自己的王國,他專注的事情有很多,他長時間泡在屋里看碟和書。剩余的時間就和一群男孩子打游戲和體育。什么游戲都打,我只記得紅警和傳奇,體育運動,以滑冰和籃球為首推。
烏鴉的媽媽,我叫她曾阿姨,她年輕的時候是這幾條街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烏鴉長得很像她。自然卷的黑頭發(fā),眼睛深邃得好像異域人。也許烏鴉真的有異域血統(tǒng)也說不定,曾阿姨年輕的時候有過很多愛人,有一個就是當時的俄羅斯老師,后來他回了喀山,而后來,就莫名其妙有了烏鴉。
曾阿姨總讓烏鴉帶上我,可是我并不受歡迎。所以烏鴉總是會在他打游戲的時候給我買些吃的,等他打好了,再叫上網(wǎng)吧門口溜冰場門口或者學校門口的我,一起回家吃飯。
有時候去我家,有時候去他家。
奶奶很喜歡烏鴉,也很喜歡曾阿姨,對于外面那些語焉不詳?shù)恼福偸瞧瓶诖罅R:什么紅顏禍水,什么野種,這些人都是活在封建社會里的!治不好的!
我的奶奶,是當初文革熬過來的文化老太太,寫一首很漂亮的毛筆字,有一屋子的藏書,雖然,文革的時候去掉了大半,保護下來的,是被她埋在紅薯地里的遺產(chǎn)。她說將來把它們,留給我做嫁妝。
烏鴉很喜歡去奶奶家的閣樓里看書,有時候他一呆就是一個晚上。我就在他旁邊給茜茜和約瑟夫裁衣服,針腳爛,刀工也爛,可是那時候不知覺,還以為自己長大后,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設(shè)計師。
那時候,裁縫已經(jīng)有了新的代名詞,叫做服裝設(shè)計師。
奶奶和曾阿姨就在廚房里忙碌,說著隔代卻不生分的女人話題,我曾聽到奶奶抱怨,真擔心青雉長大后不好嫁。
曾阿姨便說,怎么會,青雉就是膽子小了點,內(nèi)向了點,長大了就好了。
可是后來我明白,我不討人喜歡的原因,并不是因為膽小,而是因為我不漂亮,不僅僅是不漂亮,而是我的左邊臉頰上,長著一塊從額頭蔓延到下巴的紅色胎記。
奶奶曾騙我,那是為了保護我不受災(zāi)難的胎記,等我有足夠能力保護自己的時候,它就會自然脫落了。可是后來我知道,那是一個不消的詛咒。
曾阿姨還笑著朝我們這邊喊,實在嫁不出去,我家烏鴉娶她!
我便樂呵呵地笑,烏鴉卻漲紅了臉,他懷里抱著一本《神雕俠侶》,嘟囔著說,哪有哥哥娶妹妹的事兒!媽你不要亂點鴛鴦譜!
那年,烏鴉已夢風花雪月,我卻縮在他口中的八歲身體里,后知后覺。
【被毀滅的公主夢】
我知道自己并不討人喜歡,但是12歲的時候,尚還相信奶奶的說法,相信自己臉上的胎記是一種失傳已久的土方法,長大后,就會脫落。所以,我總是不能理解那些敵意。我盡量少地跟人接觸,但烏鴉的朋友,難以避免。烏鴉的老朋友還好些,他的新朋友總是乖張,他們在背后叫我,恐龍妹妹。
有一回,我?guī)е畿缛フ覟貘f,他正在網(wǎng)吧里大殺四方。烏鴉玩游戲也是一流,他們被殺得落花流水。烏鴉見我來了,問我怎么了。我告訴他,曾阿姨沒有帶店里的鑰匙。
烏鴉考慮了一下,放下鼠標,告訴我鑰匙放在了家里,讓我跟他回去拿。
我走的時候,忘記帶走我的茜茜了。
而回來的時候,不知他們中的哪一個,在茜茜臉上,用紅色的水彩筆,在她的左邊臉頰上,畫了濃濃的一筆。
我當時并沒有吱聲,只是走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咬著牙哭出來,怎么辦,茜茜臉上那些水彩,如果洗不掉,怎么辦。
送我到門口的烏鴉,一看我的樣子,然后再看茜茜,頓時就明白了。
然后烏鴉拉著我的手,沖進網(wǎng)吧,沖著他那幫朋友吼道,誰畫的!到底誰畫的!
那時候,我還不太能明白,對于那個年紀的男孩來說,背叛自己的小伙伴,是于自己多重大的事兒。我滿腦子只有茜茜那張被畫壞了的臉,哭著對烏鴉說,都怪你,都怪你!
因為我沒有朋友,所以并不知道烏鴉為了交這幾個朋友付出了多大的代價,自然也不知道烏鴉做出了多大的犧牲。
直到我看到戰(zhàn)事升級,那群昔日好友因我而翻臉,將矛頭對準了烏鴉。
他們說,要不是看你可憐,才不跟你一塊玩呢!
你連自己的爸爸是誰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野種啊。
你就這么幫著恐龍妹好了,你們都是怪胎!
在我還不明白,為什么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這件事,會怪罪于不知者無罪的烏鴉身上時,烏鴉鐵青著臉,似乎早就預見過這個現(xiàn)實,他只是冷笑了一下,然后用冷眼回敬了一番那些人的冷言碎語,然后過來拉我的手,妹妹,我們走。
我當時不知問誰借來的膽,一邊哭,一邊將我的茜茜公主向那個說得最兇的男生砸過去。
野種,你才是野種!
在我眼里,那些不知出處的人從來不是野種,唯有毫無家教,行為像野人的他們,才是野種。
烏鴉,很多年過去后,我和那天被我砸的男生又見面了,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嗎?他成了一個交警。當年的南溧小巷拆掉,成了一個十字路口,新的百貨大樓建成,賣很多高檔用品和電器,卻怎么都找不到當年的那種十二色的水彩筆,他就站在車水馬龍里,指揮交通,表情嚴峻。
并沒有認出我。
那天的茜茜斷了手臂。
不過那個男生沒有把我怎么樣,他只是惡狠狠地說,打你怕臟了我的手。
烏鴉要生氣了,我拉著他的衣角說我們走。
那一路走回曾阿姨的作坊,烏鴉一句話都沒有說。
后來我知道,他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有和曾阿姨說話。
也許那時候烏鴉還不能明白那份不一樣,出于怎樣的偏見,卻知道,那種偏見,亦是身上的烙印,永世不休。
他不知道該怪誰好,所以,只能選擇“知情不報”的母親。
而我十分后悔,那天沒有帶上約瑟夫。如果有約瑟夫在,茜茜也許就會被保護吧。可是如今茜茜成了斷了手臂的丑八怪。
是的,丑八怪。而約瑟夫臉上僵硬的笑容,怎么都讓我看出了沮喪。
【孤單,誰都不配狂歡】
烏鴉開始長時間地留在家里,他失去了他原本一切的交際,他有時候在我家的小閣樓里看書,我對茜茜失去了耐心,或者說,我不再忍心看她。
我不再替她縫縫補補各種衣服。那時候我覺得,茜茜的臉不配,而長大后,我卻明白了,是我不配。
沒有保護好她的我,和約瑟夫,都不配。
烏鴉離開的時候,我就看他看完的書。我的整個13歲,告別了設(shè)計師的夢,泡在金庸的書里。
我問過烏鴉,他最喜歡金庸作品里的哪個男主角。
烏鴉想了想,說,哪個都不喜歡,我喜歡女主角。
那最喜歡哪個?
烏鴉說,任盈盈吧。小龍女也不錯。黃蓉也湊活。你呢?
我說,我喜歡東方不敗,我覺得他愛得最深。
烏鴉哈哈大笑,說,一,東方不敗是男人。二,你這么小,你知道什么叫愛嗎?
我知道,在閣樓里的一年時光,在對烏鴉側(cè)臉的注視下,在我只愿意照自己的右臉的忽然長大后的自卑中,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愛。
犧牲是愛,陪伴是愛,保護是愛,等待是愛,想念是愛。
我習得一個詞是青梅竹馬,我以為,也會是愛。
然而我也沒有忘記,無論是任盈盈,黃蓉還是小龍女,她們都長著一張漂亮的臉。甚至哪怕是被辜負的穆念慈,公孫綠萼,郭襄和岳靈珊,也都是大美人。不漂亮的,根本不配被愛,甚至連愛的資格,都沒有。
而在約瑟夫僵硬的笑容,和茜茜漸漸發(fā)灰的最后一條公主裙上,我明白了這一點。
在烏鴉燈下讀書的孤寂卻硬朗側(cè)臉中,我明白,烏鴉會愛上一個公主的。
遲早。
【悄悄發(fā)酵的青春】
烏鴉從初中畢業(yè)的那天,我哭得稀里嘩啦。
其實他不過是從城東到城東的高中上學,城市雖不大,可來來回回也費時間,所以要住宿。
可是那時候,世界小到一個閣樓和南溧小巷的一個作衣坊的我,覺得那簡直是一種巨大的災(zāi)難。
他畢業(yè)那天,我穿上了曾阿姨在我生日的時候給我做的公主裙,有很多蕾絲邊,平時不太好意思穿。我擠在初三年級的人堆里,個子太小,要跳起來才能看見烏鴉和曾阿姨。
舉著相機的曾阿姨歡快地說,來,青雉,過來和烏鴉合個影。
我記得我當時,把臉微微一側(cè),看著烏鴉,然后咔嚓一聲……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不僅僅是因為那是我跟烏鴉的唯一合影,還因為,照片里的我,只露出右臉。
當我已經(jīng)明白,那個胎記并不會如奶奶所說脫落后,我也知道了,我有一張,好看的右臉。
烏鴉上了高中,而我獨自在之前的初中念書。
在那之后的兩年里,在從兒童到少年的微妙過渡中,美和丑,在某種程度上,會被放大。
我難以向你們描述那兩年時間里究竟發(fā)生了多少事,蝴蝶效應(yīng)一般地改變我們的生活,甚至是人生。我只能說,那兩年,我過得,非常非常難過。不僅僅是因為成長,絕不。
我選擇閉目塞聽一些事,比如他們在背后給我起的各種外號。也包括,我去烏鴉學校,他的同學看到我的右臉驚喜地問,她是你妹妹啊?跟你長得……然后,我轉(zhuǎn)過頭時,那種驚愕到見鬼似的表情,叫我絕望。
但是絕望會習慣。而我喜歡的人永遠是用一種處變不驚的眼神看我,他不覺得我美,所以,也不覺得我丑,這樣寧靜,就足夠慰藉我了。
但是我說過,烏鴉會愛上一個公主的。
那個公主,就這樣在我的膽戰(zhàn)心驚中,出現(xiàn)了。
烏鴉和她一起出現(xiàn)的時候,我卻很平靜,可能是因為料想過太多次這樣的場景。
她不像我想象中的任盈盈,小龍女或者其他人,更不像我的茜茜。
她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漂亮,但是起碼,她的左右臉,長得一樣好看。
起碼我不會像她一樣,看到對方的時候,露出驚愕的表情,然后斜著眼睛對烏鴉示意。
而當時14歲的我,已經(jīng)不是住在八歲孩子身體里的那個幼稚小孩,不知何時,我已長成了明白事理的少女,所以,我只是淡淡地說,對不起,嚇倒你了。
親愛的烏鴉,你沒有像以前一樣,覺得對方的那個表情會傷害到我而大聲斥責,你只是微微笑著說,妹妹,好久不見。
是的,好久不見。以往每天放學都會一起回家,有事沒事他總是會宅在我家閣樓里,曾阿姨會和奶奶一起做飯。可是自從烏鴉上了高中以后,一切都變了。
而有了公主,就更不一樣了。
公主叫烏鴉曾路遠。我忘記告訴你們了,他的真名是這個。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我叫他烏鴉的時候,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她說,烏鴉?多晦氣啊。
烏鴉笑了笑,很溫和地告訴她,沒關(guān)系,以前都這么叫,連媽媽都這么叫。
她才住嘴,但是很不情愿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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