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韓爍打開門，屋內一片黑暗，只有玄關的燈在黑暗里籠著暖黃的光，以前每天晚自習放學回來，母親都會為他開著這盞燈。為了給他做夜宵，常常開著電視，自己卻坐在沙發上睡著了。被動靜驚醒又疲憊地起來，也不管韓爍餓不餓，立刻就去廚房洗鍋開火。

　　可是今天家里卻什么聲音都沒有，里面黑漆漆一片。可能是太累先去睡了吧，又或者還在生自己的氣。韓爍換好鞋，走進去，想去敲敲母親的房門問她睡了沒有，剛抬起手就又放下，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

　　在沒開燈的房間坐下來，靠在墻壁上，將頭埋在膝蓋里嘆了口氣。先前的那團怒火在自己尚未察覺的時候已經熄滅了。韓爍抬起頭，昏暗微弱的光線下，他發現桌上被什么東西占據著。他馬上打開燈，頓時瞪大了眼睛。

　　那些被母親燒毀的漫畫，此刻卻變成全新的疊在書桌上，還有好幾臺他曾經做夢都想得到的游戲機，被精美地包裝在紙盒里。都是母親為他買的嗎？難道她早就沒有生自己氣了嗎？她不是一直都討厭我打游戲看漫畫嗎……韓爍有太多疑問，以至于眼淚都蓄滿了整個眼眶他都沒發現。

　　他撫摸著眼前的漫畫書，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封面上，愧恨和自責在他心里纏繞成巨大的旋風，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為什么我還那么頂撞你！為什么每次都要和你吵架和你冷戰！為什么過去這么多天我還生你氣故意不回家！

　　韓爍從房間沖出來，在一片朦朦朧朧中看見飯桌上擺著一碗冷卻的面，往日深夜母親端著夜宵從廚房出來，喊他趁熱吃的畫面歷歷在目。他咬著嘴唇，輕輕打開母親的房門，母親側身蜷縮著身體躺在床上，韓爍小心地邁著步子，在床邊蹲下來，黑暗中他看不清母親的面容，他抹了抹眼角的淚水，低頭親吻在母親臉上，感受到的卻是冰涼的潮濕。在睡夢中的母親……也哭了嗎？

　　“小爍……小爍……”

　　韓爍聽見她輕輕張合嘴巴，像小時候尋找離家出走的他那般地呼喊自己。

　　“媽……我回來了，小爍回來了，媽……”可是無論韓爍怎么回應，母親雙眼依舊緊閉著，她聽不見他。小時候的那種無助侵襲了韓爍的四肢百骸，他去握母親的雙手，自己的手卻像有形的空氣穿了過去，再去握再落空。無論韓爍反反復復將手伸出去多少次，無論他哭喊的聲音拉扯得多撕心裂肺，母親都聽不到，他觸碰不到母親的一絲一毫。

　　“媽！我在這里！”

　　“我回家了，媽，你醒一醒好不好！”

　　“……我會聽你的話好好學習，考一個好大學……媽，求求你看看我！”

　　韓爍無力地跪在床邊，泣不成聲。他終于沒辦法繼續欺騙自己……

　　“媽……對不起，我已經死了……”

　　母親還在夢囈般念著韓爍的名字，懷里捧著他小時候的照片。

　　—6—

　　韓爍知道自己死了。七天前，在天臺墜樓身亡。

　　學校里的人都在議論他，新聞也在播，墜樓原因無非是“承受不了過大的高考壓力”。

　　教室和往常一樣沸反盈天，韓爍回到還沒搬走的自己的座位。單蕙從外面走了進來，比起昨晚女生精神了許多，朝座位走的時候順便微笑著和附近的同學打招呼。在她坐下之前，轉身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韓爍便和她對上了眼睛，可她看不到他。

　　還有幾分鐘上早讀，龍濱才不緊不慢地出現在了教室里。路過單蕙身邊的時候，沒有和她說話，也沒有拿牛奶出來，就像從來不認識她一樣。難道是因為上次的那一拳把他打清醒了嗎？

　　冬天單薄的日光透過窗戶正好落在韓爍身上，卻沒有什么溫度，韓爍感覺自己輕飄飄的。碰巧路過身邊的女生忽然停下驚慌地看他一眼，轉身繞著走過去。班上的人似乎都不太敢靠近他。要不是韓爍知道別人都看不見他，他一定會認為是上次脾氣發過火了。也難怪，自己平時在班上一向是好說話的類型，忽然間那么大轉變別說別人，連韓爍事后都覺得有點太不分場合了。

　　“隔壁班真是夠了！像看怪物一樣看我們！”同學A氣憤地跑進來。

　　“對啊，這么難過的事情在他們那就像什么丑聞一樣，話說得那么難聽！”同學B附和著。

　　“別說了，那種事肯定會被議論一陣子的，難不成你想堵住別人的嘴嗎？只要我們不那么想就行了，畢竟韓爍以前對我們挺好的。根本不像會因為高考跳樓的人。”同學C從書本里抬起頭，往韓爍的位置看了一眼，“欸？今天沒人帶花來嗎？輪到誰了？”

　　所有人都互相看來看去，忽然單蕙的聲音淡淡地傳開：“是我，中午我再去買……”

　　“人都死了，還擺什么花！”女生話音剛落，龍濱強硬地插進來，頭也不抬，語氣冷漠。

　　教室陷入沉默，韓爍愣愣地看著龍濱的背影。有人上去反駁：“你怎么可以這么說，你和韓爍不是很好的朋友嗎……”

　　“朋友？”龍濱冷笑了一下，“誰要像他那樣的朋友，不敢跟喜歡的女生告白也就算了，躲在學校畫漫畫，最喜歡的事情都偷偷摸摸地做！明明成績一般般，還去學人家跳樓自殺！這么懦弱的人，才不是我朋友！”龍濱激動地轉過身，朝韓爍看過來，緊接著，“都過去一周了，空座位還留在那，別班不議論才怪！”

　　龍濱話里的一字一句像他的拳頭一下下捶打在韓爍心上。

　　是啊，即便他能看見和感受所有人，可在他們眼里，自己只是空氣。韓爍悲傷地想著。

　　上課鈴聲準點響起，所有人都回去座位，韓爍看著悲傷的單蕙和面無表情的龍濱，雙手捂臉，一片冰涼的潮濕。

　　課間，單蕙和龍濱走出教室，韓爍也跟出去。兩人走到天臺，韓爍躲在隱蔽的墻角，像是他們還會看到他似得。

　　“請你不要那么說韓爍！”單蕙嚴肅地說。

　　“怎么？因為他喜歡你嗎？被那么懦弱的人喜歡不覺得丟臉嗎？說要做什么漫畫家，結果就因為一場考試，就從樓上跳下去！有夠可笑的！”

　　“夠了！”韓爍第一次看見單蕙這么大聲說話，“你懂什么？你了解他嗎？你知道他跳下去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嗎？什么都不了解就把曾經的好朋友說得這么過分，丟臉的人難道不應該是你嗎？”

　　女生全身都顫抖起來，聽聲音好像是哭了，韓爍的眼眶也不自覺地溫熱起來。單蕙沉默了一下，轉身往樓道走，忽然龍濱也大喊著：“你以為我愿意嗎？為了激他跟你告白，我做那么多事情，被他誤會，和我絕交！可那家伙就這么死了，我連跟他道歉的機會都沒有！我們說要一起完成夢想，可是他就這么丟下了我！不是說人死后七天靈魂會回來嗎？聽見我這么說他，應該出現再給我來一拳才是啊！”

　　天臺的風依舊喧囂肆虐，龍濱蹲在地上埋頭痛哭，“你只要知道，他不是會輕易放棄生命的人。”說完這句，韓爍看見單蕙迎面穿過自己的身體走下樓去。

　　下午最后一節，韓爍坐在已經擺上一束百合的座位上。的確，像單蕙說的，他不是會做那種傻事的人，但他希望那天在天臺發生的事永遠都是一個秘密。他和單蕙的秘密。

　　數學老師在講臺板書，一邊朝下面提問：“韓爍同學你回答一下這個問題……”轉過身看見空著的座位才反應過來，“……那單蕙你來回答好了。”

　　女生低著頭慢慢站起來，頭發散落下來擋住了她的臉。過了一分鐘，她還沒出聲。

　　“單蕙同學？”

　　“不是的……”

　　“什么？”老師疑惑地放下粉筆。

　　“韓爍他不是因為壓力太大才跳樓自殺的……”女生的聲音被哭腔帶大，她依舊低著頭，“那是一個意外……”

　　全班人還有老師紛紛看向她，龍濱也挺直了脊梁轉過身來。韓爍愣了愣，立刻朝女生喊：“不要說！”但她根本聽不到。

　　“那天在天臺……他跟我告白，可是我說要高考了，不想分心……我是故意這么說，可是他就沉默了，于是我就說如果他能摘到月亮我就答應他……明明不可能的，我只是想逗他……”單蕙哽咽起來，“我看見他爬到了圍欄上，然后高高舉起手……從下往上看，月亮好像就在他手里一樣……然后我就笑了，他也跟著笑，可能是動作太大，圍欄上又結了冰……所以他才會滑到的……我是喜歡他的啊，我為什么要提那么無聊的要求……為什么……都是因為我……”女生悔恨的哭聲蔓延開來。

　　橘紅色的余暉涂滿整間教室，所有人都沉默著，女生把頭壓得更低，站在座位上遲遲沒有坐下去。在那張空了的座椅，透明得能被光線穿透的少年，雙眼濕潤地看著她的背影，微微笑了起來。

　　“……能聽見你說喜歡我，真好。”

　　—7—

　　依舊是有月光的夜晚。

　　單蕙在韓爍房間的抽屜里找到了那部漫畫的結局。

　　“籃球王終于和她在一起了呀。”女生笑著彎起了眼睛。

　　在一旁看著的韓爍也笑起來，少年和女孩的劇情原本就是照搬自己和單蕙的故事，既然自己可以決定，當然要happyending。

　　單蕙將漫畫捧在懷里，在門口跟韓爍的母親告別。

　　“成為漫畫家是韓爍的心愿，我會把他的作品寄去出版社，幫他實現夢想。”單蕙握住憔悴了許多的母親有些冰涼的手，“阿姨你要好好生活。”被這么一安慰，韓爍的母親差點又要掉眼淚。

　　韓爍站在她身邊，看清了不知何時爬上她鬢角的白發，他輕輕在母親耳邊說：“媽，對不起。我愛你……”再在她臉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吻。

　　樓道的感應燈壞了，單蕙小心地一個個往下踩著臺階，韓爍跟在她身后，回憶著過去發生的一切，母親、龍濱還有單蕙，都為他的離去而傷心，就像自己從始至終都生活在不易察覺的愛里，悄無聲息地獲得了一段完整的美好人生。

　　盡管對方聽不到，韓爍還是忍不住喊了她的名字：“單蕙……”

　　灰暗中，女生停下腳步，良久，緩緩轉過身來，“……韓爍，是你嗎？”可是目光所及之處，只有淡薄皎潔的月光照出的一片虛無卻溫暖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