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此地是妝臺
不可有悲哀
我們唱戲的,在別人口中有兩種稱呼:一是臭戲子,二是角兒。這世上每一個臭戲子都想當角兒,同樣,這世上每一個角兒也都當過臭戲子。
我從小就在草臺戲班里跟隨師傅學藝,十二歲時和師兄弟們一起登臺表演。在我正式登臺的第三年,師傅慘死在了軍匪爭斗的亂槍之中。
說起來師傅的死也怪不著別人,畢竟在那個世道,能安穩活命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腰里有槍的,另一種則是腰里有錢的。我師傅腰里什么都沒有,就憑著一把嗓子養活十幾個徒弟,歷盡艱辛。對我師傅而言,死亡,不見得比生存難受多少。
沒了師傅以后,師兄弟們一起輾轉各地,打著程字兒旗繼字兒號,靠著臺上的把式混飯。那個時候,我們走到哪兒都要看別人臉色,心里天天盼著能被人看中,有個固定的場子和住所。成角兒,自然而然成了我們睡覺做夢之時也不停念叨的事兒。
外邦敵人,割地軍閥,山寨土匪,不同的勢力之間,都因為或多或少的利益打個不休。在這樣的亂世里,天天有人喪命,也天天有人因禍得福。
那一年,北城一位叫吳戰的軍閥頭子連戰連捷,在城內大擺宴席。不少戲班子都被請過去演出,我和我的師兄弟也在其中。
連演十幾場后,姓吳的點名要看一場熱鬧的打戲——《十八羅漢斗悟空》。幾個班子連軸轉的演下來,實在是累乏了,我們師兄弟咬咬牙,硬接下來。
幾個人一打扮,就上了臺。這出戲唱的地兒不多,就是一個打。師兄弟們賣了死力氣,長刀短劍花槍彩旗,一個個舞出了花兒。扮猴王的是大師兄程繼天,自從師傅沒了,就是他一直帶著我們,養著我們。
幾個回合斗下來,大師兄明顯吃不住勁兒了。十八羅漢斗悟空,說白了就是一個猴王跟十幾個人不停地車輪戰。大師兄演了一晚上,又來上這么一出。打了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但是別的戲能砸,這一出不能,這是人家點名要的,接了就得演好。師兄明白,我們也明白。戲班子將來飛黃騰達還是頭破血流,就看這一場了。
又挨上幾個回合,我看見大師兄不斷地給我們使眼色。大師兄的意思很簡單,與其這么熬著,不如拼一把博個彩兒。但是我不敢,心里猶豫,萬一沒挑起來,這一場就算是完了。
“想什么呢?”師兄借著近打靠過來,“拼啊,這么耗下去累死你也成不了。”
我手上使兩個槍花兒,師兄幾個筋斗躲過,賣個扮相又貼過來。
“師兄,你太累了,我怕你撐不過。”
“出了事兒也是我,你怕什么。”
又是一個回合過去,師兄幾個騰空跳到中間。對著場下耍個花架,換來幾個喝彩聲后一掃我們,低頭喝一聲,走你。
旁邊的師兄弟看我一眼,我眼睛一閉,得了,那就干吧。
幾個羅漢手持刀槍圍住了猴王,刀尖兒槍頭兒往猴王下盤戳。猴王跳起來,腳碰刀尖兒趾挨槍頭兒。借著我們上挑的勁兒往上躥,在空中連翻三個跟頭,落地踩實了接著來。挑上去翻三個,落下來再上去。
一來二去,臺下的看管飽了眼癮,不停地叫好喝彩。臺上的我們卻是苦的不行,一是怕師兄疲憊不堪栽下來,二是表演的家伙事兒不比真家伙,那哪兒接得住人?一個勁兒沒用巧了,就是刀斷槍折,東西壞了,戲也就砸了。
又接兩輪,師兄叫聲,得了,收吧。幾個羅漢把武器一收,等著猴王落地,手里的金箍棒繞著身子轉幾圈,然后齊刷刷假裝被打著了翻倒在地。
幾個人硬撐著起來鞠一個躬,回了后臺就倒下了。尤其是大師兄,靠著椅子背兒,他是真累了,喝水都咽不下,咳出的唾沫都沾著血絲兒。
其他戲班的人滿臉堆笑,跑過來道賀,對著我們大師兄抱拳。
“老話兒就說英雄出少年,不假,小兄弟這一場吐點血兒,但是換來將來的大造化,不虧不虧。”
“程家班底子厚實,這活兒可不是隨便哪家都能耍的。”
“服了,要么說唱戲的就怕遇見年輕的,功夫擺著,沒得說。”
……
繼滿和繼福兩個師弟在外面招呼著,其他人都在后面歇著。我們不知道天是怎么亮起來的,也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么。總之,那一晚,我們夢想成真,由臭戲子變成了角兒。
成角兒都是一夜間,說不突然那是假的。那晚看戲的高官兒,一個個大把大把的賞錢,各大戲園也放出了邀戲貼。沒出幾天,那個軍閥頭子吳戰還特地送了我們一座院子讓我們居住,說是以后不用再漂泊,安心生活,盡心演出。
最開始,大家都認為是師兄賣力的表演換來了好日子,我也不例外。直到我們成角兒的第六日,大家才明白讓我們紅起來的不是大師兄,而是師妹——程梅。
程梅年紀最小,是師傅出事兒前幾天收下的。那時她還沒來得及被賜名,師傅就歸了天,她也就沒進我們繼字輩兒,只是換了姓。師妹年紀小,但是有嗓子,我們演出,都是她打頭場。
那天,吳戰來到了我們程家班,還帶了大堆的禮物。其中有一個玻璃缸,里面游著兩條紅色的小魚。
聽說他要見程梅師妹,大師兄趕緊把她叫了出來,在她耳邊叮囑幾聲,又引著吳戰進了會客廳。
吳戰把魚缸放在師妹面前的桌子上,拍拍手對著她不停地笑:“哎,程妹妹,認得這小玩意嗎?”
“認得,小魚,紅紅的挺好看,就是太小,吃不得。”
“哈哈,是吃不得,這是金魚,稀罕物,金貴著呢,用來看,不能吃。”
師妹畢竟和吳戰不熟,也不敢多說話,只是笑著點頭。
“姑娘啊,知道我為什么送你禮物嗎?”吳戰一本正經,“那天晚上你唱的第一出戲我就覺得好,真好,我打心里喜歡。”
師妹也不理吳戰的夸獎,只是圍著魚缸轉,顯然是真喜歡那兩條金魚。吳戰看見她這幅模樣,心里得意。
“妹妹呀,喜歡這漂亮小魚?呵呵,我家里呀,有一個小池塘,里面各式各樣的魚兒,光金魚就有幾十條。你要是想要,都歸你!”
……
在清末以前,女人是不能唱戲的。之后雖然允許女人上臺,但祖宗的規矩還是影響很深。會唱曲兒能登臺的女人少之又少,偶爾有個長得俊俏的女戲子,都被當做寶貝。吳戰看上了師妹,無非是因為這個。
就這件事兒,大師兄仔細和我們商量過。吳戰于我們有恩,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但他畢竟是軍閥,就算談不上作惡多端也絕不是什么好人,真讓師妹嫁給他誰也不放心,更何況,他已經有了好幾房女人。
我私下也曾問過師妹,她一直表現的很猶豫,不肯多說。
吳戰隔三差五來訪,自然而然探出了我們的想法,而小師妹的態度也讓他窩火。接連十幾天,他都沒有再出現。隨后聽人說,南方的軍隊北上,勢如破竹,無人可擋,很快打到了吳戰的地盤上。
這一場針對大小軍閥的北伐戰爭,成了所有事情驚變的原因。
吳戰再一次來時,帶了一小隊人,打傷師兄弟,強行帶走了程梅。晚上,我和師兄置辦行頭回來,得知了師妹的事情,本來打算去找吳戰交涉。但北伐軍隊很快打到了北城附近,城內已經可以聽到微弱的槍炮聲。
大師兄帶著繼滿先去了吳戰的院子,叮囑我們趕快收拾行李。我們不敢多待,略作打點就往吳戰的府邸那里跑。
此時的城外,打得熱火朝天,槍炮聲愈發的清晰。城內大街上也亂成一鍋粥,各式各樣的人扛著東西奔走,他們打算逃離北城躲避戰亂。慢慢的,街道上也開始有稀疏的槍聲響起,人們嘶喊,叫罵,哭號。
“三哥,大師兄他倆會不會出事兒?我們去看看他們吧。現在城中亂的很,吳戰眼瞅著被打崩,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兒呢。加上從小這一身功夫,沒準兒就一線希望。”
我點頭答應,帶著他們沖到吳戰的家。吳戰早已帶著親信逃跑,門口橫著幾具尸體。
大廳里面沒了旁人,滿地狼藉。師弟繼滿斷掉兩條腿,滿身是血躺在廳中呻吟,大師兄被挑了血管吊在房梁上。
我們剛想解下師兄,院中卻響起爆炸聲。有泥土和碎瓦不斷掉落,腳步聲叫喊聲也依稀傳來。南方的軍隊,已經破城而入,占領了北城。
第二日的清晨,我們發現了師妹程梅。她穿著紅色夾襖,披頭散發地倒在池塘邊的碎石渣中。滲著血水的手捏著碎玻璃和一條死掉的金魚,望著滿池的死魚發愣,口中念念有詞。
“嘿嘿,金魚,你是金魚,我也是金魚。”
繼福抱著她淚流不已,說:“師妹,你怎么了?不記得我們嗎?咱們是程家班呀,程家班。”
“啊,我記得呀,你是唱戲的,我是唱戲的,他們也是唱戲的。”她滿臉污痕,指著我們大笑,“會唱戲的小金魚,你是,我也是,他們都瞅著咱們樂呢,哈哈。”
……
北城的變動,讓我們再一次踏上流亡的路。但不同的是,我們所有的家伙行頭都丟失了。師兄弟們死傷的死傷,瘋傻的瘋傻,沒了一點生氣兒。
數百難民組成長長的隊伍,逢路就走,看見個樹葉草根兒都要去拼搶充饑。
半月后,不斷有人開始死亡。饑餓寒冷,疲憊恐懼,肉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結束了大部分人的苦難。余下的人們,茍延殘喘,等待著生命的終結。
師妹依舊癡傻,看見紅色就會又哭又笑。我每天看著她不斷重復著那幾句話,你是金魚,我是金魚。
多年以后,生活中終于安定。我們變成老人,卻重回戲班,過著最底層的生活。那天,幸存的幾個師兄弟顫抖著手互相上妝,師妹的臉上也涂滿了粉。她看著鏡中的臉,流出晶瑩的淚。
我說,妹妹,在妝臺上是不能哭。
她說,對,唱戲的畫了臉就不能哭不能笑。但你是,我不是,我是小金魚呀。
臺前有人不斷走動,招呼。
師妹拿過上妝的筆,蘸滿紅色,對著鏡中自己的臉勾勾點點。她看著鏡子上的刺眼的紅色開口笑,又望著手背蹭上的紅色哭。
金魚,金魚呀,你看,我像嗎,我是嗎。她輕聲叫喊,用筆尖在自己的手掌和衣袖上不能戳著。
我輕撫她的頭發,想要哄她卻又無從下手。慢慢的,我心中那股疼竟化成了無來由的羨慕。戲子和金魚一樣,看似華麗,實則畸形,腐朽。無盡的苦難與悲哀把眼睛和靈魂填滿,然后爆炸。我們供人觀賞,把玩,到頭來連自己的命都不能左右。
在那個時代,死去的人和瘋掉的人或許得到了不錯的歸宿。我見證了所有的悲哀,見證了自己在命運面前的無力,我想像師妹那樣大聲的哭出來。但是,我臉上的油彩,卻如同鐵塊,箍住我的淚腺,我不敢放出真情。
我在妝臺前,看著師妹用筆勾著一條又一條魚兒,我聽見遠處有歌聲傳來,年輕的紅衛兵喊著號子招搖而過。
戲樓外,紅日破云而出,霞光如火。是幸運降臨還是苦難復現?鏡中一條又一條紅色的金魚開始活動起來,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一場新生,我隱約看到一條通往天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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