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你若是我夜空中最亮的星（1）

　　你若是我夜空中最亮的星（《螢火》增刊）

　　文|葉離

　　—1—

　　十二月的冬天漫天下起濕冷的霧來。抬眼看去，模糊的視野里氤氳著五彩斑斕的光暈。

　　喧聲鼎沸的商場前的空地上，姚小樂抱著一把比她人小不了多少的吉他站在路燈下。凍得通紅的臉，被刺眼的光一照，白得沒有血色。她面前幾米擺著一個空了的鞋盒，里面躺著屈指可數(shù)的幾張面值很小的紙幣。周圍駐足停下來聽她唱歌的人來來去去，始終就那么寥寥幾個。

　　視線內(nèi)一只干凈骨感的手伸進紙盒中，呢絨質(zhì)感的半截黑色衣袖妥帖地掩蓋到手腕的地方。當那只手拿著的錢正要被放進盒子里時，附近傳來了女生一時沒控制住有些過大的叫喊聲。

　　“她肯定是騙子啊，別上當了！”那只好看的手成功被聲音的主人攔截下來。

　　姚小樂這才抬眼看過去。盒子旁邊的男生將手收了回去。黑色蓬松的頭發(fā)，黑色的風衣，墨藍色的牛仔褲，在夜色的襯托下，成了這朦朧霧色里最賞心悅目的畫面。他尷尬地將那只伸出的手放回口袋，無措的眼神與姚小樂交匯，立刻轉(zhuǎn)去同伴身上。那女生仿似看透了姚小樂，對男生說：“這世上錢這么好賺就好咯，你看她哪里像窮得沒飯吃的人了？她那把吉他，我們都買不起呢！宋北迪你不要太純良！”

　　叫宋北迪的男生再次朝姚小樂看過來，好像期待她為自己辯駁些什么。姚小樂沒有開口，對方就被女生硬拉著離開了現(xiàn)場。目睹了剛才那番情形的人也都悻悻地走了大半。

　　姚小樂吸了吸鼻子，重新用吉他彈起前奏，開始唱第十二遍《最初的夢想》。唱了一晚上，喉嚨干燥沙啞，干癟的音調(diào)似乎再吸引不了任何人。姚小樂卻堅持繼續(xù)往下唱，她必須唱下去。

　　她感覺自己哭了。麻木冰冷的眼角被突如其來的溫熱覆蓋，她輕輕閉上眼再緩緩睜開，那只手卻又出現(xiàn)了。這次那張五十元紙幣終于落進了盒子里。

　　“……剛才不好意思，但我覺得你唱得不錯。”男生好像是悄悄跑回來的，匆匆說完這句話，便再次轉(zhuǎn)身走進了人潮中。

　　姚小樂的視線這回緊緊跟著他移動的身影，直到眼睛似乎也下起了霧。

　　—2—

　　姚小樂背著吉他走到一個比較高檔的小區(qū)入口，正要跟隨前面的人走進去，保安趕緊把她攔下來，厲聲道：“沒有門卡不能進去！”

　　姚小樂抬起她那張一整晚都沒有表情的臉，露出一個盡量看起來自然的微笑，“嚴叔叔，我是小樂，我進去有點事，一會就出來。”

　　被稱呼“嚴叔叔”的人背光站著，姚小樂看不清他的臉。

　　“哦是小樂啊……”佯裝出的熱情語氣破綻百出，“不是叔叔不讓你進，而是你現(xiàn)在也不住在這了，按照規(guī)定外面的人沒有受邀是不能隨便出入的，我也沒辦法……”

　　搬離這里之后，那些往日見到她笑臉迎人的保安叔叔們都變了嘴臉，冷漠刻薄不講任何情面。正當姚小樂束手無策時，路過的一個大媽認出了她。

　　“小樂？這么晚干嘛來了？”大媽看了看擋著路的保安，大概明白了，她一把拉上姚小樂的手，就徑直往前走，“小嚴啊，今天是我叫小樂來的。我可以帶她進去了吧？”

　　面露尷尬的保安找不出說辭，只好微笑著讓開了道。進了小區(qū)，大媽熱情地跟姚小樂說：“小樂，以后要是進不來就說來我家，以前你爸那么照顧我，有什么事就跟我說知道嗎？”

　　姚小樂點點頭，等對方走后，她抹了把眼睛，不知道為什么今晚眼淚特別多。接著轉(zhuǎn)身朝一間地下室走去。

　　隔著鐵皮門，就能聽見里面震耳欲聾的敲打各種樂器發(fā)出的聲音。姚小樂輕輕把門推開，地下室里煙霧繚繞，往日那些年輕的男生依舊坐在疊起來的廢棄輪胎上敲鼓彈吉他，撕心裂肺地唱著不知名的歌，唱兩句喝幾口啤酒，然后哈哈大笑，滿地的空啤酒瓶，被踢得哐當作響。

　　有人發(fā)現(xiàn)了門口的姚小樂，然后所有人都轉(zhuǎn)頭跟她打招呼。她一一回應著微笑，直到站在中間肩上吊著電吉他的男生向她走過來，她才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小軒哥。”

　　“來啦？今晚還行嗎？”小軒哥從迷蒙的煙霧中走出來，他的西裝不知被扔去了哪里，身上只穿著白色的襯衣，素色的領(lǐng)帶被扭得像一根廉價的布條。

　　姚小樂握緊口袋里的錢，笑了笑，“嗯，今晚賺的蠻多的，有人還給了五十呢。”

　　“那就好。”小軒哥點上一支煙。

　　她是搬家前某天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里，結(jié)識了大學畢業(yè)沒多久被父母安排進了事業(yè)單位的小軒哥，和他那些熱愛音樂的朋友們。他們都是被現(xiàn)實所逼放棄夢想過著并不自由的生活。只有到了夜晚他們就會聚在這里，嘶吼著可能再也實現(xiàn)不了的夢。

　　小軒哥發(fā)現(xiàn)姚小樂很高的音樂天賦，將跟隨自己多年的吉他送給她。教她怎么彈，怎么唱。這便是她搬走之后還經(jīng)常來這里的原因。

　　姚小樂看著小軒吐出一個煙圈，她問道：“你再教我唱幾首歌吧。”

　　“有特別想學的嗎？”

　　姚小樂嗯了一聲：“就教你們剛才唱的那首歌吧。”

　　小軒哥回想了下，滿意地點點頭：“OK！”

　　—3—

　　姚小樂在學校遇見了宋北迪。

　　當時她正等待在打飯的隊伍里，時間是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后，食堂里人滿為患。在快要輪到姚小樂的時候，后方忽然涌上一股很大的力撞擊在她的后背，女生一時間沒站穩(wěn)，往前撲倒下去，手里鐵質(zhì)的飯盒掉在地上，砸出巨大的聲響。等她艱難地爬起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隔壁隊伍里的宋北迪，和那天晚上與他一起的女生。兩人臉上都是同樣詫異的表情。

　　到了下午，姚小樂一直都盯著教室門口，卻遲遲不見宋北迪的身影。難道他不覺得奇怪嗎？不想來找她問清楚嗎？就算為了他那張五十元錢。

　　姚小樂憋了一下午沒去上廁所，離上課還有幾分鐘她終于走出了教室。卻在樓道口碰見了宋北迪。

　　不知是周圍有太多人的關(guān)系，還是不知如何開口，宋北迪眼神閃爍著半天沒有說話。姚小樂也沉默地站著，愣愣地像在等他判決。目光停在他身上挪不開，男生的皮膚很白，眼睛深處有溫暖的光，垂在褲腿邊的手要比夜晚時還好看。

　　“你……”男生終于開口了，很不自然地抬起頭看著姚小樂，“你是騙子吧？”

　　“不是。”因為對方的窘迫，原本緊張的女生反而輕松了些。

　　宋北迪皺起眉：“就算是兼職，哪會有高中生去賣唱的……”察覺到話語里的用詞有些不恰當，立刻改口，“去街上唱歌的……這和那些騙人的背包客有什么區(qū)別！”

　　“我沒有騙人，我也沒有背包，沒有用粉筆寫騙人的話，更沒有跪在地上。我是唱歌賺錢！”姚小樂似乎也認真起來。

　　“誰知道你是不是假唱！”

　　姚小樂有些生氣：“那你要我怎樣，你才肯信我！反正那五十我不會還你。”

　　“放學來一趟音樂教室！”說完這句，男生就咚咚地跑下樓。

　　姚小樂回了教室，腦子還一片混亂的時候，旁邊的女生探著頭告訴她：“原來那個男生是來找你的啊？前兩個課間他就在那晃悠了呢！”

　　姚小樂劇烈的心跳漏了一拍。

　　姚小樂站在音樂教室的窗戶邊，外面的夕陽漸漸沉下去，天邊的光像被地平線擠壓出來，潑墨般涂紅了遠方一小片天空。當她看得入神，門口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一轉(zhuǎn)頭，大冬天的，宋北迪滿頭大汗地站在那里。

　　“老師拖堂了……”

　　“那現(xiàn)在要干嘛？”姚小樂問他。

　　“你不是要證明嗎？那你就再唱給我聽聽看咯。”

　　姚小樂看了看四周，拿起旁邊的小提琴，宋北迪一臉震驚：“除了吉他，這個你也會？”

　　女生沒有理會，將小提琴放在肩膀，拉奏起來。唱起了昨晚小軒哥教她的那首歌。等她唱完了整首，外面剛才還亮著的天已經(jīng)暗了，靠著投射進來的光才能勉強看清男生臉上無措的神情。

　　“……唱，唱得不錯嘛。”

　　“這下你相信了？”姚小樂才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很晚，她提起書包從宋北迪身邊跑過，“謝謝你的五十塊！我先走了。”

　　沖出音樂教室，卻在門外撞見總和宋北迪在一起的女生，看樣子偷聽了好一會。宋北迪這時也走出來，喊了她的名字：“顧盼盼？你怎么在這？”

　　姚小樂回過神，驚慌地從黑暗中逃出去。

　　—4—

　　同學將自己在街上唱歌的事情傳開來的時候，姚小樂其實并沒有很吃驚。她只是沒想到那個叫顧盼盼的女生行動速度那么快。

　　放學兩人在一起，男生和別的女生見面也跟著去偷聽，宋北迪應該是她男朋友吧。正當姚小樂嘴角扯出一個干澀的弧度，同桌的女生湊過來問她：“喂姚小樂，你們有錢人是不是都喜歡去嘗試新事物啊？”

　　姚小樂好一會才明白對方話里的意思，她微微笑笑沒有回應。女生便接著說：“聽說你以前都是去上幾千塊一節(jié)的音樂課，上街唱歌一定是想展現(xiàn)你的音樂天賦吧？我懂的，你應該告訴我們?nèi)ソo你捧場啊……”

　　同桌還在耳邊講個不停，教室門口有人朝姚小樂喊：“姚小樂，老師叫你去趟辦公室。”

　　姚小樂像溺水后抓到了一根浮木，立刻起身遠離了那片以她為焦點擴散開去的喧囂。

　　“怎么可以做這樣的事呢，要多為自己家人還有學校考慮呀！”班主任鼻梁上的眼睛像玻璃杯底那么厚，眼里盡是憐憫，苦口婆心地講著大道理。

　　“老師……”姚小樂正要說話。

　　宋北迪的聲音卻插了進來：“不是她……”姚小樂和班主任一齊看向沖進來的男生，宋北迪邊喘氣邊說，“老師，對不起，關(guān)于姚小樂同學上街唱歌是謠言……”他看了身邊個頭只到自己肩膀的女生，“有人看錯了，唱歌的人不是姚小樂。晚些時候我會叫她寫份檢討過來，老師您就別追究了。”

　　不知怎么的，班主任看見宋北迪后，黯淡的眼睛立刻迸出了光。“宋北迪啊……你和姚小樂認識？”男生是班級前三名的常客，他與班里的學生認識似乎也給她帶來什么榮耀似的。

　　宋北迪想也不想就說：“是，這是一個誤會。”

　　班主任總算露出一絲微笑：“這樣啊……我猜也是，現(xiàn)在的學生嬌生慣養(yǎng)都來不及，怎么會去……”視線移去姚小樂，“剛才你怎么也不解釋……算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為什么撒謊？”出了辦公室，姚小樂問宋北迪。

　　“撒謊？”宋北迪詫異地看著她，“不撒謊能行嗎？上學期我們班一個人去KTV打工，后來都被學校開除了，你難道也想被開除？”

　　姚小樂有些詞窮，但她也借此確定了始作俑者是誰：“比起降低優(yōu)等生的身份來幫我撒謊，難道不應該去管一管女朋友的嘴嗎？”明明可以理直氣壯的，但姚小樂說完便丟下宋北迪走下樓去。

　　到了樓下，對方又追上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在無人的寂靜校園踏出陣陣回音。

　　“我送你回家吧，替她給你賠罪！”男生追上姚小樂，變臉似得掛上了笑容。

　　姚小樂坐在男生單車后座，深冬的風像刀一下下從臉上割過去。宋北迪叫她抱住他的腰，姚小樂想起他的那句“替她給你賠罪”，正要伸出的手還是收回來把冰冷的鋼絲握得更緊。

　　“為什么要去賣藝？”前方丟來這么一句話，大概不知用什么來定義“上街唱歌”這件事，特意選了一個老套的說法。

　　“別管！”姚小樂冷冷地回。

　　“那今晚還要出場表演嗎？”

　　“也別管！”

　　“以后還是不要去唱了。”

　　“停車！”

　　男生“好好好，我不說了”地認輸加快了速度。風繼續(xù)刺骨地吹，弓著身的宋北迪為姚小樂擋去了寒冷，飄蕩在身后的條紋圍巾掃在她臉上，暖暖的，癢癢的。

　　到了一個路口，姚小樂叫宋北迪停車，她跳下來，說送到這里就可以。不理會身后男生的“送你到家門口啊”，徑直朝著旁邊一條幽暗的巷弄走去。

　　—5—

　　半年前，姚小樂的家還住在高檔小區(qū)，父親工作忙，每天都有保姆照顧她的衣食住行，照顧了她好幾年的保姆就是那天帶她進去的大媽。她存了一些錢但還是不夠買房，于是姚小樂的爸爸付了剩余的錢幫她買下了現(xiàn)在住的房子。以前姚小麗每星期的零花錢是其他同學的好幾倍，但她的朋友很少，因為除了上課她的時間幾乎用在了學音樂上。

　　音樂是姚小樂從小的夢想，爸爸給她請最好的老師，給她買最貴的樂器。指望有一天自己的女兒可以成為萬眾矚目的音樂家。可是一年前姚小樂發(fā)現(xiàn)爸爸的臉上笑容少了，她知道一定是公司出了問題，不久后他就出了事故。原本就處在危機邊緣的公司也徹底破產(chǎn)。

　　沒有什么朋友，自然也沒多少人知道她家發(fā)生的變故。

　　依舊是下霧的夜晚，姚小樂站在門口的巷弄里，用力地往煤爐里吹氣，可里面的火光卻怎么也燃燒不起來，燒了好一會的水遲遲不沸騰。屋里傳出爸爸急促的咳嗽聲，姚小樂急忙放下手里的勺子，進屋的時候不小心撞翻了好不容易從附近打來的井水，她也顧不上，手術(shù)雖然成功，但爸爸從此就成了殘疾人，還帶有一些后遺癥，喂他吃藥要緊。

　　看著昏黃燈光下，父親憔悴的臉上勉強地一絲微笑：“小樂啊，爸爸對不起你……”

　　姚小樂板起臉來，想叫他不準再說這樣的話，喉嚨卻哽咽住發(fā)不出聲音。

　　再從房間出來，煤爐的火旺了，鍋里的水沸騰了，剛才被撞翻的水桶已經(jīng)被扶好，重新裝滿了水。目光再往前兩三步，宋北迪滿頭大汗地站在大片的水漬里，抬手擦汗，臉上又添了幾筆黑色的痕跡。

　　“……我不是故意要跟蹤你，我只是想……看看我有沒有什么可以幫到你。”宋北迪打著結(jié)巴。

　　姚小樂沒想到自己原來這么沒用，動不動就想哭。想將眼淚鎖在眼睛里已經(jīng)來不及，男生走過來，掏出紙巾幫她拭去，“別哭啊……”

　　他的面紙像催淚的道具，奪眶而出的眼淚更加止不住。姚小樂想逃跑卻移不開腳，男生指尖的溫暖抵達臉頰，她伸出手去擁抱住了他。

　　“……對不起，給我?guī)酌腌姡視視r間去跟你女朋友道歉的……”姚小樂呢喃著。

　　半響，宋北迪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你誤會了，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冬日夜空沒有星辰，卻并不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