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時常回想起那場郁悶的戰斗,并感嘆那個黃帝實在是猥瑣至極。
當時他們兩人正在單挑,二人從宮殿里殺到萬里外的常羊山,一連打了七七四十九個日夜。連續作戰讓黃帝體力跟不上了,刑天卻仗著自己人高馬大越戰越勇。忽然黃帝的戰劍被挑飛,氣憤的望著他身后破口大罵。邢天,你妹,單挑你居然找幫手!
他聽得這話,便轉頭往后看去,想知道是誰來助他。可他還什么都沒看清,就覺脖子一涼。他的腦袋被黃帝的配劍削掉了,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著。他只能跪在地上四處摸索,半天也沒摸到自己的頭,這讓他氣炸了肺。
后來就是這樣了,黃帝把邢天的頭封在常羊山的深淵,派一個老山神看守邢天的軀體。但邢天的軀體卻沒有死,整日拿著巨斧對著石壁猛劈,尋找他掉落的頭顱。無奈碎石崩裂,斧刃翻卷,頭顱也無法尋到。
山神說,你丫一點腦子都沒有,對打時玩什么回眸一笑,現在被治了又只知道發瘋,算個毛。
邢天完全沒反應,山神這才想起來他聽不見,于是用石頭雕了雙耳朵扔進了邢天體內。又用手在邢天肚臍眼兒上點了點,一張寬大的嘴就出現了。
別鬧了行么,他已經走了。
你是誰?
我是山神,奉命看守你。
信不信我宰了你?邢天順聲沖過來。
山神什么也沒說,往后移了幾步,手一點,一塊石頭凸起來給刑天下了個絆子。
邢天接連摔了幾個狗吃屎后,老實了。
他小心翼翼的問山神,哎,我得在這里呆多久?
不知道。
黃帝讓你看我多久?
沒說,我估摸著得看你表現。
表現個卵,他怎么不把腦袋給我,看我不表現死他。
山神嘆口氣,我說你也是個漢子,怎么就是看不清形勢呢?現在是黃帝的天下,炎帝還有炎帝的那個怪物孫子都被滅了,你還逞個鳥英雄。
怪物孫子?你說蚩尤,他怎么了?
被軒轅黃帝給收拾了。
邢天不說話了,就那么呆著。他想起了以前那些日子,那會兒軒轅國還什么都算不上。他是炎帝手下的重臣,能文能武。炎帝神農是個慈祥的小老頭兒,連蚩尤那樣的怪物都能感化掉,當了干孫子。
他越想越憋屈,神農嘗了一輩子草藥,毛事兒沒出。莫名其妙出來個毒草,居然還無藥可解。現在他覺得毒草是軒轅黃帝耍的陰招兒。要不哪兒有那么巧,炎帝剛吃毒草,黃帝就發兵進攻。蚩尤這貨誰都不服,唯獨對炎帝恭敬的不得了。他可是猛人啊,就是敗仗也不至于被殺啊。不過想來也是,黃帝太猥瑣,蚩尤個直性子玩不過他倒正常。
他就坐在那里胡思亂想著,山神說,我給你變一雙眼睛吧。
邢天不理他。
給你變雙眼睛就能看見了,你要不要?
你知道我的頭被藏在哪兒了么?邢天想哭,但是沒有眼睛,他流不出淚水。
你的頭不可能找得到,除了黃帝沒人知道它在哪兒。眼睛你要不要?
邢天不說話了,默默轉過身,背對山神。
山神嘆氣搖頭,不見了。
過些日子,山神才又出現,他手里拿著好多野果子。
哎,你餓不餓?我給你弄了點吃的。
你見過死人吃東西?我已經沒有饑餓的感覺了。
山神也不理他,對著邢天的**點了點,一對眼睛出現了。
你現在以乳為眼,以臍為口,不算死人,充其量是個怪物,吃的,要不要?
邢天無力從山神手里拿過一串果子。他這才看清山神的樣子,衣衫襤襤褸,滿頭白發上沾滿枯葉草根。
你知道嗎,你從家里出發去挑戰黃帝時,有個夸父族的人去阻攔你。他一路向西,跑的很快,日行千里,晝夜不歇。他不敢說你去挑戰黃帝了,生怕走漏了風聲被黃帝知道了對你不利。于是他對每一個問他去干嘛的人說自己在和太陽賽跑。后來,他也沒追上你,當你與黃帝對戰的時候,他已經累死在西海了。
邢天手里的野果灑了一地。
你現在還很憤怒?還想屠天帝?
天帝。邢天喃喃道,這貨就這么不要臉?自封天帝。
他是玄女選定的人皇,稱天帝不為過。
去**九天玄女,那就是個**。邢天抓起戰斧,對著石壁狠狠劈下去,斧柄咯嚓一聲斷掉了。
其實,黃帝把人間治理的很好,他并不是無為暴君。
他是猥瑣男。
那叫計謀,黃帝說,兵不厭詐。山神打了個哈欠,從袖子里一把又一把的拽出很多干稻草。
給我的?邢天指著稻草問。
嗯,天冷了,睡覺躺在上面會好點兒。山神幫他找了個平坦的地方,邊鋪草邊說跟他說話。我以后就不常來了,黃帝讓我去南山任職,太遠了,我就不常來看你了。常羊山你是出不去的,黃帝擺了陣,他打算囚你一輩子。
邢天本想點點頭表示知道,動了動脖子發現不對,才想起頭早就沒有了。于是用他肚臍化的嘴說,南山比這里好多了,去享福吧,你不至于這么落魄了。
你自己一定悶得慌,所以,這些給你。山神伸出手,遞給他幾顆種子。常羊山氣候環境都太爛了,能活不能活誰也不知道。
邢天接過去,小心翼翼收起來。
山神笑了笑,說,你好自為之。
冬天一過,天氣稍稍回暖,邢天就迫不及待翻出了山神給他的種子。他想挑一個好點的地方把種子種起來,無奈常羊山實在是太過分了,一處適合種植的地方也沒有。
后來他確定了洞外的一個角落,那里風小,有陽光,照顧也方便。但是很可惜,那里是堅硬的巖石,半點土也沒有。無奈,邢天只好拿起了沒有把手的斷斧,他要用斧子劈開巖石,開一個大坑,然后去別的地方弄土填滿,再把種子種上。
巖石太堅硬了,邢天一斧劈下,只能在巖石上留一道白印。從此的常羊山,回響著鐵石撞擊的聲音,這一響,就是三年半。
邢天的巨斧已經成了巴掌大的一個鐵塊,而巖石地面上,也終于出現了一個車輪大小,小腿那么深的一個坑。
邢天跑來跑去,他興奮的從常羊山其它的角角落落捧來一把又一把的土,那個坑,終于被土壤填滿。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等春天,等雨水。春天還好說,那是固定的,可是雨水就困難了,他在常羊山呆了五年,這里只下過兩場小雨。
春天來了,邢天整日跪在土坑邊,用他**化成的眼睛望著天空。老天,求你了,下一場雨吧,哪怕幾滴也好。
一天,兩天,一個多月過去了……天空整日晴朗,沒有一點下雨的跡象。土坑中的土,一日比一日干燥,燙手。
春末,邢天跪在土壤旁,他凝視著天空的眼,絕望的合上了。
忽然,天陰下來,剎那間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邢天猛的睜開眼,雨點砸下來,噼里啪啦的撞在巖石上,撞在他的身上。
下雨了,常羊山終于下雨了。刑天跪在雨中大吼,激動的哈哈大笑,坑中的土慢慢被打濕,變得泥濘。雨下的并不久,但是已經足夠。他顫抖著手,把幾粒種子均勻的灑進了泥土。
每天都在期待,能長出什么呢?邢天整日守護在泥土旁,盼望著種子發芽,他太渴望看見那一抹破土而出的新綠了。
你們千萬要活下來呀,看看我,無頭無腦不吃不喝都死不了,你們要活下來呀。
邢天沒有任何的事情可做,他每天呆在種子旁,對著種子念念叨叨,自言自語。讓他欣喜的是,土壤真的有所松動,幾天后,一個,兩個,三個小苗兒破土而出。
他松了一口氣,肚臍化作的大嘴有了微笑的弧度,他開始想念老山神了。
這些種子是山神給的,他肯定不相信在常羊山能種植,能生長。可是我做到了,他要是看到我這幾棵苗兒會不會驚訝?說起來,老山神走了以后就再也沒來過,他在南山混的怎么樣了?把我忘了?不應該,這么一個無頭怪物,任誰看一眼也不可能忘記,看來是太忙。可忙也該來看看呀,我的苗兒,長得很喜人呢。
邢天自己想著,就不住的感慨,山神和自己也沒什么關系不是,他沒理由來看自己啊,自己不過是一個死不了的落魄囚犯。
最終只有四個苗兒長出來,邢天已經很滿足了,他盡心盡力的照看他們。沒有水沒有肥,他就在風大的時候用身體擋風,陽光暴曬的時候用身體遮陽。他真的盡心了,可是四株苗兒,還是死掉了三株。
我這么盡心照顧你們,你們怎么不爭氣?為什么不活下來?為什么?
最后一株苗兒成了邢天所有的希望,他把稻草從石洞抱出來睡在外面,日夜守護。
你也要死了吧,我知道,這里太難太苦了。可是,我很想讓你多活一天,我想陪你說說話,我不想一個人。邢天對著苗兒,難過的不行。
風吹過來,小苗兒微微拂動,它的葉子已經泛黃發蔫了。
唉,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你就要死了,能聽一句就聽一句吧,好嗎?
邢天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就開始了。他說,炎帝神農是世上最偉大的君王,我是他忠實的臣子……他一直講到星星出來,然后對苗兒說你聽累了吧,明天我們繼續。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爬起來,對小苗兒說,你睡醒了?醒了啊,那我們繼續。昨天講到蚩尤率著九藜族夸父族的勇士和軒轅兒子在逐鹿大戰,可九天玄女那個**……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顫巍巍的傳了過來,邢天啊,還記得我嘛?
老山神?
我來看看你,呦,種子發芽了?你還真有本事。
本來有四個發芽的,都死了,它也快了,沒水,沒有水。蚩尤的喜悅瞬間消失了。
別急,我帶了水。老山神說著,拿出了腰里別著的葫蘆,輕輕地拔開塞子,對著小苗兒倒下去。
輕點,別沖壞了它。邢天仔細盯著,小心翼翼的囑咐著山神。
剛到南山,事務太多忙不過來,現在清閑了,以后會常來看你的。
知道了,來的時候多帶點水就行。邢天蹲在地上,盯著小苗兒。你現在不用死了,長吧,長大吧,活下去。我還可以給你講,很多故事,驚險的,好玩的都有,你長吧。
山神看他這個樣子,也不理會他,只是微微的笑。
外面咋樣啊,有人去打軒轅兒子嗎?
你怎么不叫他猥瑣男了?天帝統一天下了,附近小國都投降他做了附屬國。
邢天聽了很黯然,久久不說話。
幾年過去了,小苗兒長大了,它是一棵楊樹,長得很快,樹葉翠綠。
小苗兒長成了小樹以后,山神就來的少了。一年來不了一兩次,每次來都帶點新消息,比如誰誰稱王了,誰誰發明了什么耕地的器具,誰誰創出了方便的字體。當然,更多的是軒轅黃帝的消息,比如他又擴大了版圖,他受百姓擁戴等等。
邢天請求山神幫他打造個新的戰斧和盾牌,說是沒有它們覺得內心空落落的。山神也沒多說,下次來時帶給了他斧子和盾。
他又有事情做了,整天對著天空揮舞巨斧和盾牌,還發出憤怒的吼叫。
直到那一日,一個小孩闖進了常羊山。
小孩看見他,驚的叫出聲,大喊怪物,高呼救命。
刑天也納悶,問他,你小子怎么進來的常羊山,這里不是有陣法結界嗎。
小孩子不理他,自顧自的往外跑。跑著跑著又突然停下,轉過身大聲問,你沒有頭,是不是叫刑天?
是啊,我叫刑天。
是那個差點殺了軒轅天帝的刑天?
沒錯,我就是那個刑天,你知道我?
小孩聽見他承認,面露憤色,彎腰撿起石頭,直直的朝他扔過來。
刑天大怒,高喝一聲,揮著斧子沖過去。
小孩轉身就跑,刑天一路追,兩人跑到常羊山的入口,防他出去的結界閃著七彩流光。眼看小孩就要從入口逃出去,刑天把斧子舉起,想扔出去把他砸到,又怕失手砸死他,只好腳下加緊幾步,依舊追不上。孩子跑的很快,赤著腳一會兒竄出了常羊山。
刑天無奈回到了石洞,對著小楊樹嘆息了一會兒。你已經長大了吧,即使沒有我擋風遮雨也能活下去了。可是我怎么辦?沒有了頭,永遠不會死去,又永遠不能出去。
一陣風吹過來,小楊樹的枝葉搖動,嘩嘩作響。幾片葉子脫落下來,飄到邢天手心。
你這是安慰我嗎?我常給你講故事,我那些爛糟糟的故事被說膩歪了吧。我想聽聽你的故事。比如,你是從哪里被老山神帶來的,和你一起的那些種子又都是什么呢?可惜,你卻不能講話。
喂,我想出去了。真的,不復仇,不殺戮,只是看看也好,我想出去看看。
時間就這么晃悠著,小樹的枝干也慢慢變粗,刑天猜測它的根須可能已經深入到巖石里面了。他依舊整天沒有事情做,對著那株楊樹自言自語。
我在這里多少年了?數不清了,老山神再沒來過啊,他怎么了?我在這里,連死都不能。他也不知道來瞅瞅咱倆啊……
刑天終于決定不再閑著,他要做點事情,就像以前要種樹時那樣,把自己變得忙碌起來。
他開始修葺自己居住的石洞,之前挖樹坑的鐵塊被他翻出來。這本來是他曾經平定江淮夷,追擊巨蟹,大殺四方之時的武器。如今,已經成了一塊四四方方的精鐵。他拿著這塊鐵,在石洞上方一下一下鑿出了刑天兩個大字。
你看,這是我的名字,我把它刻在這兒了。這樣,我就不會忘記自己了,哎,老山神要是在,肯定會笑話我吧。
這字寫的張狂,一如你的暴脾氣。一個威嚴的聲音傳過來。
軒轅!你敢來這里?刑天提起戰斧,惡狠狠地盯住來人。
黃帝也不理會他,自顧自說道,那個種子已經長成大樹了啊,可是其他的種子呢?它們都死了,無法生存。其實這些種子有區別呢?它們都一樣,本都能夠茂盛生長。只是這樣一個環境,注定有的種子要被淘汰。原因就是你埋下的位置,還有那些沒有及時補充的水源。這些都是天意,無法更改,如果這棵白楊的種子稍稍往邊上挪一挪,會死,如果你少擋了一絲風,也會死,如果老山神的水晚一會兒,它依舊會死。命中注定,無法改變。
邢天聽著他說,低頭不語。
其實我和炎帝,又何嘗不是塵世的一枚種子。一切只是機緣,我得了天時地利,命中注定有這樣一場氣運。既然生了這樣一條命,我就做些什么。有些事,可以爭,比如你和你的種子。有些事,卻無法改,比如我和天下。好了,我走了,結界我給去掉,你若非殺我不可,就來都城吧。
邢天在石洞前坐了七天,最后提著斧,持著盾,離開了常羊山。結界已經消失不見,他爬上一座小山,放眼望去,外面盡是連綿的農田。人們耕耘其間,歡聲笑語不斷。他隱約聽到有人在歌唱,唱的正是他曾經親手寫下的《扶犁》。他高舉起戰斧和重盾,用力相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思維后稷,克配彼天,立我民,莫菲爾極。耳邊回響著百姓們的歌聲,刑天的心,愈發顫抖起來。他遠遠眺望著黃帝所在的都城,最終轉身回到了常羊山。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你信么,刑天要死了,真的。常羊山以后也許會很好吧,你以后不會寂寞的,你好好活著呀,上天賜予你生的幸運,你要好好活著。
刑天手中的戰斧和盾牌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又沉重的撞擊聲。他堅實的軀體緩緩倒下,化成飛灰,飄散在埋葬他頭顱的淵谷之中。風從山中的每個角落里竄出來,搖動著小楊樹的枝葉嘩嘩作響。
天微微有點陰了,沒準兒過一會兒就要下一場剛剛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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