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關于我喜歡你這件事（1）

　　關于我喜歡你這件事（《小說繪》3月第95期）

　　文|葉離

　　—1—

　　喬姍雨低垂著腦袋坐在肯德基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尚未從剛才的驚恐中回過神來，兩只清洗過的手還沒恢復溫度，交疊著按壓在起伏不定的胸口，察覺這樣的動作有點太夸張，又只好把手放下分別握緊在了僵硬的膝蓋上。周末的關系，周圍人聲鼎沸，喬姍雨像一朵大晴天里的烏云，被孤立在熱鬧的邊緣。

　　半小時前，喬姍雨正在路邊豎著手機給商店門口用來吸引顧客眼球的卡通人偶拍照，忽然人群中有一股抵抗不了的力量沖撞過來，自己被撞倒在人偶的身上，等朋友把自己攙扶起來，才發現肩上的重量消失了，朝混亂一片的周遭看去，只見白色肩包掛在一抹慌亂逃竄的灰色身影上迅速沒了蹤跡。

　　好友小奇端著飲料從人群里擠過來，輕輕放下一杯在喬姍雨身邊的桌上，試著安慰道：“你還好吧？人沒事就好了，不是說錢包里的現金不多嗎，銀行卡這些，就去銀行掛失吧。”

　　喬姍雨不自覺地把飲料捧在手里，小奇很貼心，為她買的是熱奶茶，手心緊貼著有點燙手的杯壁，這才有了暖暖的知覺。

　　喬姍雨朝小奇擠出一絲過意不去的微笑：“抱歉，估計今天是玩不了了。”

　　回到學校已經入夜，喬姍雨讀的是女校，對學生的管理相當嚴格。因為學生證放在了被搶走的背包里，進校門的時候，一向嚴肅古板的門衛死活不肯放行，不斷有進出的女生投來令人不舒服的目光。喬姍雨說明了今天的遭遇，小奇再三保證都沒用，最后只好撥通了班主任的電話對方才一邊警告著“下次不帶學生證向班主任求救也不行”一邊讓開了道。

　　走進宿舍樓，一如既往的嘰嘰喳喳。狹窄的樓道被腳步聲和嬉鬧聲塞得滿滿當當。即便不刻意去聽，耳朵也總能在空氣里捕捉到一些關于最近新鮮事的只言片語。

　　“欸欸，聽說三樓電腦被偷了……”

　　“不是吧？是誰干的？”

　　“有可能是外面進來的小偷。”

　　喬姍雨拿不出興趣理會，拉起小奇的手加大了腳下爬樓梯的跨度。

　　當初決定上女校是父母拿的主意，說是替她著想，其實是防止她早戀影響了學習。沒等喬姍雨開始實施冷戰絕食等一系列動作來抗議，就已經為她辦好了入學手續。而眼下，下午遭遇的事情成了突破口，長久以來堆積在心里的不滿和委屈勢如洪水般決堤而來，鼓脹著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

　　眼淚就要落下的瞬間，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喬姍雨站在寢室門口按下接聽，一開口帶出了哭腔：“喂……”

　　“請問是喬姍雨小姐嗎？這里是派出所，我們找到了你的包，方便過來認領一下嗎？”對方直接說明了來電用意。

　　喬姍雨愣了下，頭頂并不明亮的白熾燈光和走廊外投射過來的橘色燈光交織起來照在她掛著淚痕的臉頰。女生沒問對方是怎么找到自己聯系方式的，也沒出做失主該有的欣喜反應，而是問：“那搶我包的那個人，也抓到了嗎？”

　　電話那頭是肯定的回答。“嗯，抓到了。方便的話過來一趟吧。”

　　喬姍雨眨了眨已經風干的眼睛，也不管馬上就到的門禁時間，轉身朝樓下跑去。

　　—2—

　　“搶你的包的人？”值班警察一臉迷惑地看著眼前抱著找回來的包瘦小的喬姍雨。

　　喬姍雨遲疑了一下，堅定地點點頭。對方轉了下眼珠，指向一個房間：“那里面。”

　　“我能去看看嗎？”

　　“……是不是少了什么東西？”

　　“沒有，就是看看。”

　　喬姍雨慢慢擰開房間的門把，房間的燈要比外面的要刺眼得多，女生微微閉上眼，再重新打開，看見了坐在長方形桌子一側的男生。他穿著有點臟的灰色衛衣，雙手交叉立在桌面，額頭壓在上面。一動不動的，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喬姍雨剛要關上門退出去，男生被輕微的動靜驚醒，迅速地抬起頭來，臉上卻是喬姍雨完全沒想到的，自然輕松但似乎又要再多一點的微笑。而在那瞬間，女生的瞳孔也不自覺地放大，電光火石間腦海里有什么東西像是黑夜中的雷電一閃而過。先前預備好的憤怒此刻像被抽走了旋塞的水池里的水一點點溜走，換了一團模糊的影子盤踞在那里，看不清摸不著。

　　“我的寵物腿受傷了，我搶你的包是為了送它去醫院……真的對不起，你可以去幫我求情嗎？說我們是認識的，這是一場誤會。”男生抓準時機撒著撇腳的謊。

　　“抱歉。”喬姍雨拉上門把。

　　“喂……”

　　眼看女生的臉就要被門縫合上，男生站起來，腿邊的椅子拉扯出尖銳的聲響。“喬姍雨，不要見死不救啊。”

　　透過狹小的門縫，喬姍雨看見男生的臉被燈光照得發白，剛才的那團莫名其妙的影子終于像浸泡在水里的膠片漸漸顯影出了圖像，是眼前的男生三年前的模樣。

　　三年前的陸祁新。

　　—3—

　　照片上的陸祁新站在與自己隔了兩排人的男生隊伍里，因為本身個子就不矮，在整齊排列的畢業照里更加顯眼。喬姍雨記得在拍照的前一天，為了能站在離陸祁新很近的地方還塞給過排在他前面的女生禮物，可是到了第二天，因為攝影師一句“角度需要”，班主任卻把自己調去了離他更加遠的角落，而花了所有零花錢買來的禮物自然也沒起到任何的作用。

　　喬姍雨用枕頭在腰下墊得更高些，將有些發黃的照片放在臺燈下，比起現在，那時候的陸祁新明明很幼稚卻擺出一副老生常談的模樣，大概男生都這樣，自大孤傲，連嘴角的角度也要盡力扯出一點拽拽的味道，卻不知看起來特別奇怪。可喬姍雨也同樣理解不了照片上的自己為什么也很不自然，故意把下巴往下壓，維持著這樣的動作已經很辛苦卻還要努力地在臉上笑出兩只滑稽的酒窩。大抵是那時想到若干年后對方或許也會像此刻的自己拿出來看一看，所以盡量展現出最美的一面吧。

　　喬姍雨像是要看出一朵花來似得久久盯著照片，仿佛那些自己喜歡著陸祁新的過去統統被鎖在了這薄薄的一張紙里，定格成畫面，塑上透明的膠，就再也篡改不了。

　　從警局回學校的路是陸祁新陪喬姍雨走的。喬姍雨從拘留室出來頂著發紅的臉跟警察解釋這是一場誤會，說陸祁新是自己的同學，包是寄放在他那，至于為什么他會去偷竊然后被抓她也不知情，本來對方半信半疑，看到女生這么堅持加上陸祁新還是未成年人，給與了警告便沒有追究。

　　“我是真的有寵物腿摔傷了，不是騙人的，誰知道你錢包現金那么少，看見身份證才認出你來，本來是想再弄到點錢就把你的包還回去，沒想到就被逮到了。”喬姍雨分明沒有介意，陸祁新卻一個勁地向她解釋。比起這些，她更感興趣的是，這三年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要上街搶包？生活這么不寬裕嗎？但又也怕太冒昧遲遲問不出口，像找不到著陸點的飛機，只能在低空不停盤旋。

　　陸祁新堅持要送喬姍雨回來，一路上都他在說話，喬姍雨從未發現他是這么健談的人，以前根本不是這樣的。她走在一旁靜靜聽著，一只耳朵進另只耳朵出，唯獨像“現在在職校念書”“跟著伯父家一起生活”“學校離這里有點遠”這樣跟他緊密相關的信息像散落的珍珠被她收攏在手心，輕輕握起來。

　　學校顯然已經進不去了，就算進了校門，宿舍門禁時間也過了。“跟我來。”憂慮剛浮上喬姍雨的臉，陸祁新拉起她的手就沿著圍墻往后面走。走到一處地勢較高，圍墻也缺了個口子的地方，男生蹲下身叫喬姍雨踩在他肩上翻上去，女生也想不出其他辦法只好照做，順利爬上墻后，喬姍雨小心翼翼地趴著，周圍沒什么燈，看不清陸祁新的臉，只能聽見他的聲音：“留個電話？”

　　接著喬姍雨拿出手機把他報上的一串數字存進去，互相道了別，女生顧不上另一邊的黑暗里是平地還是水池鼓起勇氣躍下去，順利著陸后，她站起身發現自己已經在宿舍樓內，這才轉身再看了眼殘缺的墻頭，忽然間就想到了聽說的那起偷竊事件。

　　宿舍的臥談會已經結束，空氣里開始浮現此起彼伏的鼾聲。喬姍雨把照片夾回相簿，打開手機，按下通訊錄里最新的那個號碼，幽靜的夜晚電話忙音也特別漫長，幾聲過后，終于傳來了令人失望的系統提示音。

　　喬姍雨在黑暗中看著界面上代表著那串數字的?形，直到幾秒后屏幕徹底暗下去。

　　—4—

　　前一秒還亮如白晝的教室忽然間陷入了黑暗。

　　數學測試中困倦無聊的學生頓時來了精神，吶喊聲，口哨聲，桌椅被擺動的聲音交織著在黑暗中爆炸開，講臺上老師的聲音完全被淹沒下去，坐在黑暗里的喬姍雨眨了眨眼睛，好像還聽見了試卷被撕碎的聲音。她反倒覺得這場突如其來的喧鬧來得正是時候，白天上學遲到被班主任訓了一頓，心情本來就不好了，挨到就要結束這天的晚自習居然改成了最討厭的數學考試，時間過去大半試卷也還空著一大半，停電了正好。

　　喬姍雨轉身加入身邊早已聊成一片的女生當中，談論的內容從最近的娛樂八卦繞了一圈最后還是回到了眼下黑暗刺激的狀況當中。

　　“千萬不要來電啊，再等一會估計就會放我們回家了吧。”此刻這成了所有人最迫切的心愿。包括在一邊沉默的喬姍雨，她心里這么祈禱著卻不附和著說出口，不知是什么時候養成的習慣，只要是愿望她都藏在心里，怕說出來就實現不了。但這次她太開心管不了那么多。

　　“是啊，最好明天也繼續停。”

　　女生話音剛落，頭頂噔的一聲，教室里重新明亮起來，所有人都還處在興奮的狀態半響沒回過神來，紛紛用手擋住了眼睛。喬姍雨愣愣地環視了一圈，門口傳來男生亢奮的聲音：“哈哈，跳閘而已。我弄好了。”笑得一臉得意的男生大概懂點電，是去看了究竟，找出了停電原因，鼻子上還蹭著一小塊灰。可是回應他的是所有人仇視的目光。

　　喬姍雨還沒來得及貢獻出她那份不滿，發現自己這邊的光比其他地方暗了很多，她抬頭看，原來頭頂這盞燈沒有亮。下意識去看門口的男生，卻對上了他也有些疑惑的視線。對方快步走過來，踩上鄰座的桌子，踮腳抬手，手指在燈管上擺動了一下，白熾燈恢復了照明。喬姍雨仰著頭，她感到有柔軟的灰塵落在了臉上，視線盡頭是墜落下來的男生的聲音：“好了。”是對她說的。

　　也不知道怎么了，喬姍雨剛才還悵然若失的心情像脆弱的肥皂泡被這光一照全消失了，空白的腦海被男生俯視下來的臉一點點占據，直到有人朝他抱怨：“陸祁新你是腦子壞了嗎？”她才回神，對，他叫陸祁新。為什么之前沒怎么注意他呢？

　　和那晚一樣，喬姍雨又夢見了陸祁新。睜開眼醒過來，心跳也沒有變慢下來。關掉手機的鬧鈴，屏幕顯示有未接來電，?形符號，還是僅隔了三十秒并列的兩顆。

　　在食堂吃早餐，隔壁桌的女生又在議論偷竊事件。

　　“這次是二樓，聽說不光手機，手表錢包也沒了。”

　　“啊好恐怖……跟宿管說了嗎？”

　　“好像今天有人去說了，我猜肯定是外面進來的人，昨晚我們隔壁都看見有人從圍墻翻進來，可惜太遠沒看清楚。”

　　喬姍雨把杯底最后一點豆漿飲盡，丟下手里的半截油條，起身走出了食堂。

　　早讀進行到一半，傳達室的老師來提醒喬姍雨，說校門口有人找。喬姍雨納悶，平日里父母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空來看她，而且他們有家長證也不可能被堵在校門口。等她到了門衛室，看見在和門衛較勁的是陸祁新。

　　“你來干嘛？”喬姍雨把他拉到校外，環視四周，小聲問他。這里是女校，遠比普通學校要恐怖得多，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都會掀起風波來，要是被看見有男生來找自己，日后定會被議論個不停。

　　“昨晚找我有事？”陸祁新問她。

　　女生搖搖頭：“沒，沒事，不小心按到了。”

　　男生皺了皺眉，看樣子是信了。喬姍雨問：“就為了這個？”

　　“……那倒也不是。”見氣氛冷場，喬姍雨假裝看一眼手表，“沒事我進去了。”

　　“那個，對不起。”卻被男生突然的道歉截住了腳步。喬姍雨回頭，陸祁新露出和修燈那次晚自習如出一轍的有些羞怯的微笑，“搶走你的包，對不起。”這份抱歉似乎一直被他壓著，喬姍雨看得出與其說抱歉，不如說是他羞愧于被她看見了這么丑陋的一面。

　　“已經是你的習慣了嗎？”男生不解，喬姍雨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像搶包偷東西這類事情。”喬姍雨以為他會矢口否認，他卻說：“幾次而已。”這次換喬姍雨有些過意不去，此刻的陸祁新像一個承認破壞了別人的積木卻還被追問是不是也偷藏過作業的孩子。

　　“沒關系，沒有怪你。”喬姍雨輕輕眨了下眼睛，看著眼前的陸祁新想，不是還有比這個更值得道歉的事嗎？

　　陸祁新離開后，早讀課結束了，喬姍雨放慢步子往教室走，心里想著為什么陸祁新會知道宿舍哪里的圍墻容易攀爬？最近的盜竊事件和他有關系嗎？在經過樓下花圃的時候，像是觸電般定住了腳步，稍微往后退幾步，身子傾向一側，等視線落在了不遠處正和同學挽著手走去廁所的一個女生身上，喬姍雨的眼睛像一架偵察機，先是微黃的發尾，再是雪白的脖頸，再到精致明朗的側臉，準確無誤地和腦海里模糊的畫面重疊在一起。喬姍雨不禁把手捂在了嘴上。

　　賀小美。陸祁新曾經喜歡過的人。

　　“不是有更值得道歉的事情嗎？我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