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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5-01-27 08:50

第一十章石頭記

　　我在他旁邊站了兩百多年也未曾與他說過一句話。直到他說，喂，你資質這么差，早晚會被人收拾的。

　　我有點氣不過了，心說你牛什么牛，你資質好，不還是被胖子輕輕一巴掌給收拾了。

　　然后他就開始嘮叨，說什么在這個市面兒上，沒能力還想混的，就得找個靠山，大大的靠山。你看天庭里，別說什么王母太白了，哪怕是只狗都有人罩著，何況你人間一個小妖精。要是想混出頭，不找個靠山怎么能成。

　　他沖我呲呲牙，這樣吧，從今后起我當你的靠山，你將來出去混道兒打著我的名號也能省點兒麻煩，怎么樣？

　　我說那不行，你招惹的人太多，打你的名號，那不是找死么。

　　呸，好歹我也是齊天大圣，誰敢找我小弟的麻煩？

　　我說，那假設一下吧，我認你做了靠山，但現在有人來收我，你能怎么辦？能攔著還是能擋著？我估計來個凡人一腳把我剁碎了，然后抽你兩個大嘴巴都能全身而退……

　　猴子一聽不樂意了，眼皮一耷拉，說，行了，不答應就不答應，說這個干嘛。

　　就在這時，土地托著鐵丸兒銅汁兒出來了，我趕緊閉上嘴。

　　大圣喲，你可是悶了。土地老頭把手里的東西往地上一放，斜眼瞥了瞥我說，居然跟個石頭說話，還是個沒什么道行成不了氣候的小石頭。

　　猴子眼睛一瞪，呲了呲牙大聲喝道，怎么地？孫爺爺我就是石頭里蹦出來的，你不服？

　　土地說你甭沖我瞪眼，有能耐啊，你出去，出去找如來說理兒去。

　　猴子一聽，嘴巴緊閉，不出聲了。

　　得了，這是最后一次給你送吃的，我要走了，玉帝差我管理北邊，這里的位置要空缺了，你就跟這個小石頭每天說話取樂吧。

　　猴子聽了趕緊抬起頭，對著土地喊，我說老頭兒，你別著慌走呀。既然是最后一次給俺老孫送東西吃，那能不能稍微改善改善？

　　土地偏過臉瞅他一眼，沒說話，矮矮地身子原地轉幾圈，不見了。一陣微風吹過來，猴子頭上的毛動了動，一個虱子從他左眼皮蹦到了右眼皮上，然后再一蹦，消失不見了。

　　接下來的三天，五天，七天猴子一句話也沒說過，他看起來憔悴了許多。

　　我問他，你怎么了。

　　猴子說，我想起從前的風光，覺得憋屈。那個胖子，看模樣長得笨手笨腳，結果一巴掌就把我絆了，我是不是很沒用。你看，現在連土地爺這種小官都敢對我冷嘲熱諷的，我卻什么都做不了。

　　你比我強多了，好歹你也當了幾天風光的齊天大圣，好歹你也大鬧了天宮，好歹你也留下了點什么?？v使現在被壓在大山下成了囚犯，起碼也書寫了一段過往?？墒俏夷兀窟€要再被風刮幾日，雨打幾日呢？我的以后又如何看得清？

　　猴子搖搖頭，甩了甩他的毛。哎呀小石頭，你別這樣講，教人怪想哭的。

　　那你就哭吧，反正也沒人在意，有誰記得你？有誰知道我呢？

　　小石頭你修煉多少年了？

　　百八十年吧，我也不知道，打從記事兒起，我就在你旁邊立著。

　　猴子突然就來了精神，問我想不想聽他的故事。我說早聽膩味了，你都自言自語嘮叨多少遍了。沒事兒就搖頭晃腦地，長吁短嘆說什么想俺齊天大圣孫悟空，一世光明磊落，卻偏偏落得如此田地……

　　得得得。你個沒幾年道行的小東西還挺可氣！俺就問你，俺老孫的故事你聽不聽？

　　我不想聽。

　　嘿。你聽不聽？俺老孫就是要講，你聽還是不聽？

　　我真不想聽……

　　呔，我再問一遍，你聽還是不聽？

　　我心說這猴子怎么這么無賴，怪不得活該給壓在這大山底下。實在沒辦法了，我只能說好好好，我聽我聽，你講吧，我聽。

　　死猴子立刻眉飛色舞起來，哎，這可是你自己要聽，求俺老孫講得，也罷，我就講與你聽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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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猴子一本正經起來，他問，小石頭啊，我且問你，你可知我是何人？

　　我說知道啊，你不是那什么齊天大圣孫悟空嘛。

　　猴子一聽就撇嘴了，說，你不能說知道，說了知道就沒意思了，你得裝不認識我，懂了么？哎，我問你知不知道我，你說不知道，然后我把我的來歷一一說與你聽，這才好玩是不是？快快快，開始開始。

　　見我答應后，他清了清嗓子，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樣子。小石頭，我且問你，你可知我是何人？有何來歷？

　　我嘆口氣，不知道，我哪兒知道你從哪里蹦出來的。

　　哼哼，俺本是從傲來國境內花果山人氏，呃，這傲來國你可知道？

　　我心想，絕對不能說知道，得配合他。所以我回答得斬釘截鐵，不知道！

　　猴子聽了大眼睛一瞪，我呸，小石頭你怎么回事？這會兒你得表示你知道，懂么？

　　我也急了，猴子你干嘛啊，是你講故事還是我講？要講你就痛快的，怎么那么多毛病？你在天庭那會兒，干的是養馬啊，還是說書啊……

　　猴子瞥我一眼，也不再廢話，開始了漫漫長談。他從出生開始講，身探水簾，拜師學藝，龍宮借寶，一段一段挨著講下去。尤其是大鬧天宮那一段，他講得格外詳細，眉飛色舞得意洋洋。再等一會兒講到如來出場時，他突然閉嘴了不說話了。

　　你怎么不講了？我問。

　　我困了，不講了，改天吧。猴子砸吧砸吧嘴，眼睛一閉，不動了。

　　涼涼的風從遠處轉悠過來，一片枯草葉兒飛過來，貼在猴子長滿長毛的腦袋上。我想替他摘下去，但是無奈沒手沒腳動彈不得，心里嘆口氣，也睡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猴子絕口不提講故事這個茬兒，我也不提醒他，反正后來的事情我也知道。胖子如來跟猴子打賭，說猴子天生腿兒短，就是學個筋斗云穿個加速鞋也出不了他的手掌心。猴子當然不信，兩個人就比起來。胖子如來確實有兩把刷子，把猴子虐了個大吐血。當時猴子幾個跟頭翻出去，自認為到了天邊兒，哪知連人家手心兒都沒出。他把如來的手指肚子當成了撐天柱子，二話不說解開褲子先撒一泡尿，結果剛尿到一半就被胖子一把攥手里了。

　　要我說猴子就是個神經病，該尿時候不尿，不該尿時候亂尿，憋一會兒再尿又怎么至于淪落到這種下場。然后那個什么胖子如來也是個事兒媽，猴子玉帝兩家干架，他非出來攪合。結果呢，現在天天被山底下困著的猴子問候祖宗八輩兒，如來你這樣真的很爽嗎？

　　這么亂七八糟的想著，我就忍不住樂出聲。

　　猴子聽見我笑覺得好奇，就問，你小子沒事兒樂什么啊。

　　我哪兒敢把我想的都告訴他，支吾半天撒謊說風吹過來搔得我怪癢癢的。

　　猴子一聽也樂了，說他在這里被壓著趴了幾百年，耳朵里腦袋上，也都怪癢癢的，想讓我給他撓撓。

　　我說成，你等著吧，等個萬兒八千年，我修煉成人形，有了胳膊腿腳后就使勁兒撓。

　　猴子聽了嘿嘿笑，跟齊天大圣在一起，你還用得著等？

　　說罷他對著我吹口氣兒，嘴里念念有詞，手足腿腳耳鼻口眼，現！

　　然后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脹起來，石質的身體咯咯作響，一部分軀體被抽離，換了位置……然后，我從一塊稍有靈性的普通石頭變成一個巴掌大小的石頭人。

　　做完這一切的猴子很開心，他笑得夸張。來來來，小石頭，給俺老孫撓撓癢。

　　我一點點蹭過去，小心翼翼地摘下他頭上的草葉兒，替他整理雜亂的毛發。

　　耳朵，耳朵，快，撓一撓。

　　我把食指一點點伸進他的耳朵，上下左右撓動。他也轉動著腦袋的方向，配合著我的動作。忽然，叮當一聲脆響，猴子的耳朵眼兒里掉出一根針樣的鐵棍。

　　嘿，嘿，你怎地把俺的金箍棒掏出來了？快，快，給俺放回去。

　　聽得他這么說，我才知道這就是他所說的寶貝武器——如意金箍棒。

　　我無奈的對他說，怎么給你拿？你曾說這棍子足有十萬八千斤？我如何拿得動……

　　猴子急得眼睛滴溜溜亂轉，鼻子和嘴巴都斜了。他說小石頭你給我記好了，金箍棒放不回去就擱在這兒。但是千萬要看住了，絕對不能丟，有朝一日俺老孫要是出去了，還得用這金箍棒打上天去。

　　我想了想，轉身去找了片大大的樹葉，蓋住了金箍棒，然后屈身坐在了上面。

　　我對猴子說，是我把你的東西弄了出來，我就會負責，一直替你看著，直到你出來自己拿起它。

　　猴子說，沒承想你還挺夠意思，那你就好好替俺看著吧，千萬別丟了。

　　一陣不大不小的風吹過來，屁股下的樹葉翻幾下，我稍稍用力，它就被壓住了。太陽光明晃晃的，我仰起頭看一看天，覺得渾身暖洋洋的，舒服得不行。

　　觀音來的時候我正在睡覺，被猴子的叫喊聲吵醒。睜開眼，正瞧見觀音立在我面前，手里托著玉凈瓶，一臉和藹的模樣。

　　我只聽見猴子喊，菩薩菩薩，我求你，別傷害小石頭。

　　聽他倆對話才知道，觀音剛剛去北海參加了個什么宴會，回去路上經過此地，就下來看看，誰知看到我這個石頭精守在孫悟空旁邊，想順手把我收了。

　　猴子不住地給我求情，菩薩，小石頭他什么壞事也沒干啊，你不能無緣無故收了他。

　　潑猴，難道我要放任妖精到了一定道行，等他為禍一方后再去收他？

　　菩薩，菩薩我求求你。我竟然看到猴子的眼睛慢慢紅起來。他，小石頭他不會作亂的，我發誓他不可能作亂……如果，如果你今日非要收了小石頭。那，那俺老孫就記著了。

　　觀音聽了后噗嗤笑出聲，潑猴你是威脅本座么？

　　呔，就是威脅你能怎地？你若傷了小石頭，就是跟俺老孫過不去。除非那如來一直鎮壓俺到死，不然，若是俺出去了，就再大鬧一次天上人間。

　　你這猴子，這么多年還是狂妄不改，莫不是吃的苦頭還不夠？

　　猴子也不再說話，只是狠狠瞪著雙眼，盯著觀音。

　　觀音與他對視良久，最后搖搖頭。罷了罷了，不過是一個沾了點靈氣的小石頭，竟把你這齊天大圣急成這樣。不過沖你這脾氣，怕是還得壓個三百年，好了，本座要走了。

　　猴子看也不看觀音，只是冷哼一聲。

　　待到觀音拔地而起不見蹤跡后，我慢慢起身向猴子靠過去。我輕輕拍著他的臉問，猴子猴子，你想吃水果嗎？

　　猴子聽了說，我倒是想，只是去哪里弄？莫非你想去給俺摘果子？

　　我對他點點頭，雖然我長的小力氣小，但一個蘋果啊梨啊桃子的還是拿得動的。

　　切，一個管什么用，老孫要是吃，沒個千八百個是不夠的。

　　你真是笨，我給你摘一個來，你吃了果子留下核，我再幫你種起來，等他個幾十年，還愁吃不到個千八百個嗎？

　　猴子一聽就美滋滋得樂起來，直說這法子好，幾百年都這么隨隨便便挨過去了，等幾十年種個果子算什么。而后他想了半天又說，不對，你這么小，誰知道要走多久，萬一不回來了，留下自己一個人呆著可怎么辦。

　　我說你放心，我肯定速去速回。

　　他還是不答應，說萬一我要是跑了，豈不是又留下他一個人對著石壁發呆，更重要的是，他的金箍棒就沒人幫忙看著了。他嘮叨半天，最后很堅決的說自己餓又餓不死，果子不吃了，反正不讓我走。

　　我說猴子你真讓我失望，我那么拿你當朋友，想幫你弄水果吃。可你卻一點也信不過我，生怕我跑了，你真不算朋友。

　　他聽了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看著我，我走過去踮起腳摸摸他的鼻尖。他閉上眼睛，喉嚨動了幾下，垂下頭。然后我轉身走了，一口氣奔跑出好遠，良久聽到背后傳出他的喊聲，他說，小石頭，你快點回來，我等著你呢。

　　我行走了一個多月，才在很遠以外的小村落外圍發現了一大片桃園。可想摘的時候犯了難，先不說只有巴掌大小的我怎么爬上樹，就是我成功摘下桃子，再抱著它跑回去又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一個月，桃子不早爛了？

　　左思右想，怎么也尋不到個主意。若是回去，這白跑一遭實在是冤枉。若是不回去，又沒有別的辦法。我在桃樹下轉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太陽滑下山，想起猴子曾在山中的道觀學藝，不如我也找個地方拜師學藝？呸呸呸，不說能不能拜到師傅，單是學藝就怕需要個十年八載，猴子哪里等得及。哎呀，真是越想越頭疼……

　　我正頭疼，忽然聽見有小孩說話的聲音，趕緊倒在了地上，裝作沒有生命的石頭。

　　石頭人，你看，這里有個石頭人。一個孩子大聲喊著。

　　對呀對呀，真像，真像。另一個小女孩跟著附和。

　　男孩一只手伸過來，把我拿起來攥在手里。女孩說你給我看看，拿著我的男孩則把我高高舉起來，嘴里還喊著不給不給就不給。兩個人蹦蹦跳跳地爭搶，玩得很開心，但是我卻被揮舞的暈頭轉向，生不如死……

　　兩個小孩把我拿回家，給他們正在干活的父親看。顯然他們的父親沒心思搭理他們，看也沒看一眼，就直接把我丟進了他家廢棄的馬槽。兩個孩子被訓斥一頓，跑進屋子抹眼淚去了。我被摔得挺疼，也不知道這家的馬槽是什么料子的，楞把我也撞疼了。

　　撐起身子在馬槽里轉了轉，發現居然有個特大的桃核。我琢磨半天，咳，猴子啊猴子，給你帶不了桃，就帶個核吧，好歹是個心意不是？于是我先把桃核扔出去，然后助跑，躍起，翻身出了馬槽，撿起桃核悄悄地走了。

　　一個月后的五行山腳下，我扛著大桃核，氣喘吁吁地聽到猴子的喊聲。他說，小石頭是你嗎？小石頭我聽見了聞見了看見了，是不是你回來了？

　　我扛著桃核站在他面前，他嘿嘿笑起來，你看，我就知道你沒法帶桃子給我。

　　切，你看，這么大的桃核，比我腦袋都大，肯定能結倍兒甜的大桃兒。

　　猴子笑起來就停不下，他說那咱現在種了吧，趕快的，快種吧，你種，我看著。

　　我說現在不能種，你不知道春天才能種東西嗎？

　　他聽了又撇撇嘴，春天個屁啊，你覺得這么一個核兒，能挨過冬天嗎？不如現在種了，沒準兒發芽了，咱們好好照料著，就長起來了。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于是開始挑地方挖坑，決定現在就把桃核種起來。

　　這兒怎么樣？就在這兒挖坑。我挑了一個地方，問他。

　　他瞅了半天，直搖頭，不行不行，那里不行，往后，往后，往旁邊靠靠。對對對，就那兒，再往旁邊靠點兒。嗯，就那兒，那兒多好，能擋風能遮寒的。

　　我忙活了好一會兒，把桃核埋起來，問他，埋上了，怎么澆水呢？

　　你讓開，我來澆水。猴子晃晃頭，對著我大喊大叫。哈哈，你快讓開，我來澆水。

　　然后猴子對著埋桃核的地方呸呸地吐開了唾沫，邊吐還邊嘮叨，哎，有點遠，我吐不到啊……我在一旁跳著給他加油，使勁兒，差一點差一點，哎笨蛋，你吐偏了。

　　猴子拔著脖子使勁吐了半天，翻著白眼兒大喘氣，說，想我齊天大圣，竟然做這等可笑的滑稽事，真是……

　　我問他，你在花果山，在天庭，就沒遇見什么喜歡的母猴子或者仙女？

　　他說，怎么沒有呢？在我剛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時候，花果山里有個母猴子特別漂亮，一群猴子都很喜歡她。但是那母猴兒說，誰能當王她就嫁給誰。然后我就帶著大家去了瀑布那里，說誰敢跳，誰就當王。

　　我說那你一定娶到她了，因為后來你第一個跳向瀑布，發現了水簾洞，當了猴王。

　　他笑笑說才不是，稱王沒多久后出山學藝，再回來時母猴已經老死在花果山的山口。

　　我聽了默默點頭，沒說話。

　　猴子接著說，自封齊天大圣后，又喜歡上一個長得漂亮的母猴，但在與天庭開戰后，那只母猴就跑了，再沒出現過。

　　接下來的幾百年時間，我和猴子努力將光禿禿的五行山變成了一片綠洲。大量的草籽兒樹苗被我移植到五行上，可大多都是普通花草和榆楊柳。至于多年前那株桃樹，還是沒長起來，它在第一個冬天的風雪中無聲夭折。

　　我記得那天風雪極大，猴子的腦袋都被雪蓋住了。待到雪停，桃樹幼芽已經沒了蹤跡，大風一吹，積雪在山谷里飛揚，狀若柳絮飄蕩。我對猴子說，真可惜，華麗的背后是死亡。猴子聽了沒說話，打個哈欠砸吧砸吧嘴，睡了。

　　觀音又來過幾次，最近一次是在幾天前。觀音說再過些時日，會有個和尚路過五行山，如果猴子想獲得自由，就把那和尚叫過來，和尚自有破開大山的方法。

　　我和猴子商量幾日也沒達成共識，要我說呢，能出去就出去，干嘛在這山底下活受罪。可猴子不樂意，說如果出去就得當人家的徒弟，那還是算了吧。

　　我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將來的事將來辦，先把眼前的坎兒邁過去才是正理兒。

　　多日后，和尚終于到了，我和猴子在很遠外就能聽見他噠噠的馬蹄聲。

　　我說，猴子，你聽，你師父來了，你猜他是騎得白馬還是黑馬。

　　猴子眼睛一閉，不理我。

　　猴子你能出去了。

　　猴子你就要得救了。

　　猴子他到了，到了，快喊他。

　　猴子……猴子……喊他呀。

　　可是，不論我怎么說，猴子始終閉著眼咬著牙，不出一點兒聲音。

　　猴子！你想什么呢？快喊他啊，他走遠了。喊他啊……你，你不喊，那我去追……

　　小石頭，你還看不出來嗎？猴子終于說話了，他眼里流著淚，頓了頓接著說，這些所謂的命，其實早就被安排好了。所有的努力與戰斗，都不過是把一場又一場滑稽戲演給那些人看。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被規劃好，不管怎么跑怎么撞，也破不了你命里的圈，它就是命，它注定箍住你一輩子。

　　猴子，你胡說什么呢。認了那和尚為師，就是自由。命是在自己手里，猴子，猴子！

　　別傻了，小石頭，縱使我不去護著那和尚，也會有第二個孫悟空，第三個孫悟空，第四個第五個出來。就在這兒五行山下，我整整壓了五百年。為什么？懲罰？不，不是。這五百年不過是一個幌子，他們真正要看到的，是孫悟空低下的頭，是孫悟空服軟的命。你讓那和尚盡管去，盡管遠遠得去。

　　猴子，不是這樣的，只要……我說不出話來，石頭眼睛無征兆地變酸，變疼。

　　小石頭，你剛才不是還說命在自己手中嗎？既然是在自己手中，為何不能自己掌管自己的命？為何他說壓就一口氣壓我五百年，壓夠了，讓我拜人為師我就得出去跪倒在地？憑什么？你告訴我，什么是權威？他們有什么資格把一個個鮮明的棱角磨平，有什么資格把不同的心不同的人推上同一條安排好的路？猴子從起初的喃喃低語，變成仰天大吼，他的眼睛變得血紅，聲音變得沙啞。如來！天！地！你且告訴我，你憑什么容得自己隨意設計，踐踏別人的命和路，卻容不得別人對你絲毫的蔑視？你算什么東西，你算什么東西！

　　喀嚓，一聲又一聲的驚雷響起，晴朗的天空瞬間烏云密布，墨色翻涌。

　　哈哈哈，哈哈哈哈。猴子仰天長嘯，這就是你們？容不得一點新，受不得半些逆。你們把自己封為神明，覺得自己的所有都是真理。你們親手掐死每一個新想法，每一個與眾不同都被你們判成罪。你們這群自以為是的老固執，殊不知，你們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喀嚓，喀嚓，一道道雷劈在五行山上。猴子在滾滾天雷里放聲大笑，哈哈啊哈。你們這些掩耳盜鈴的小賊，難道實話說不出口就成了假話嗎？是，你們是絕對，你們是權威。今天，就讓你們看看，你們容不下的我們，究竟是如何保持這生命盡頭的最后一點卑賤的高傲……

　　轟隆幾聲，五行山炸裂開來，猴子渾身赤裸，只身立于濛濛天地。呔……猴子一聲清喝，當年被我從猴子耳朵中掏出掉落的金箍棒，摧天裂地，破萬重巖石飛出來。

　　猴子，云層間傳來如來的聲音，你就不怕嗎？

　　怕，我自然是怕?？捎衷跄芤驗橐粋€怕就違了自己的心，伏倒在自己對立的一面。

　　猴子，安分守己才能活得優雅。

　　我知道，向來天地間順你者昌，逆你者亡。但是，你不知道吧，這世上總有些人，為了夢想固執無比。我想，用你的話來說，這些人就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蠢貨是不是？來吧，如來，所謂的權威，真理，來，我給你找點兒樂子，找點兒微不足道的樂子。

　　云間傳來一聲嘆息，一只巨大無比的手掌伸出，以鋪天蓋地之勢按下來。猴子毅然決然沖向天空，滿含血淚，帶著他放肆得狂笑，撞向那只毀滅一切的手掌。

　　天空傳來恐怖的爆裂聲，震耳欲聾?？罩?，一團刺眼的光亮稍縱即逝。世界變得安靜，再沒了一點聲音。

　　猴子，猴子……我輕聲喊著，卻沒得到絲毫聲響作為回復。

　　天地間濃煙滾滾，眼前我和猴子一起生活的五指山變成平地，沒了此地曾為高山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