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不落(《螢火》2014年2月)
文|葉離
—1—
入秋后氣溫比想象中降得要快,愈見清澈遼遠的天空之上,盡管日光還是毫不吝嗇地透過云層傾瀉下來,卻無法對抗藏在風里席卷而來的涼意。
早早穿上秋季校服的陸小游蹦著步子走進教務樓,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來一趟,去文學社領作文比賽一等獎的獎品,但今年好像有些不同,一等獎的名額里多出了一個人。
“是啊,牧昕同學,今年的作文比賽她和你并列第一。”文學社的老師一邊將作為獎品的黑皮筆記本遞給陸小游一邊說。
“并列?!”說出口才發現音量有點大了。
老師微微皺眉看過來:“是啊,她是這學期轉來的,文章也是寫得很不錯。怎么?蟬聯三屆冠軍的陸小游同學有危機感嗎?”
被說中了心思的女生拿著筆記本在眼前晃了晃,“才沒有,我是陸小游欸。”
我是陸小游欸!雖說當初父母給她起了這個與某宋代著名詞人有著一字之差的名字完全是巧合,但她后天慢慢脫穎而出的文學天賦無非給這個有山寨意味的名字鍍上了一層金邊。而那個“并列”呢,牧昕嘛,又不是杜牧!憑什么一來就和自己來搶第一的位置!
這無非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打擊。陸小游心里暗暗不爽,失落地在大廳的公告欄黑板前停下,轉過身,公布的獲獎名單最前面,和自己排在一起的果然有一個白色粉筆寫著的,叫牧昕的人。
比起聲音,先打斷陸小游思緒的是對方身上迎面而來的汗臭味。“嗨!”
陸小游轉過頭,男生穿著校籃球隊的隊服,紅撲撲的臉上全是汗,頭發濕得像是剛從水里泡過似得,汗珠順著臉頰不停地往脖子里淌。陸小游認識他,但也只能說認識而已,打過幾次照面,說過幾句話,印象里男生好像姓栗,有點特別唯獨記住這個。像這樣的偶遇,對方主動和自己打招呼還是頭一次。
“臭烘烘的。”女生捂著鼻子走開兩步。
“哦我們學校文豪又是第一啊。”男生大大咧咧地看了一眼黑板。
“這有什么好開心的。”此刻陸小游反而不想聽見這樣恭維的話,但男生卻也沒問她原因,一手圈著籃球一手從腰包里掏出一沓明信片,抽出面上的一張來,“幫我個忙唄。”
陸小游伸著脖子看了眼明信片,上面印著的是男生站在球場單手抹汗的樣子。“粉絲送的嗎?”
男生瞪大眼睛:“文豪果然不一樣,別人都說我是自己印的呢。吶,我想請你幫我寫幾句話……”聲音變小了,也害羞了,“就是對喜歡的人告白的話,可以嗎?”
“為什么不找和我并列的那位啊?”陸小游接過明信片,接著問,“方便吐露被你傾慕的是哪位美女嗎?”
女生話音剛落,男生便抬起手指向了一邊的黑板寫著作文比賽獲獎名單的位置。陸小游順勢一轉頭,就看見他指著的方向盡頭,是眼下最扎眼的那個名字。就說嘛,明明都是第一名,卻來找我這個根本算不熟的人幫忙,原來另一個是就是心上人啊。
“明白啦!”陸小游沒去管男生接下來的反應,隨手把明信片夾進了筆記本,轉身走出了教務樓。在邁進秋日溫暖陽光后,腳下傳來梧桐樹葉被踩碎的輕微聲響。她忽然想起了男生的名字。
栗久。
—2—
如果提到饒峰中學,大多數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饒峰籃球隊,緊接著就是單宇。如果把所有隊員按照金字塔的形式排列的話,那么單宇就是站在頂端的那個人,球技一流,長了一張不管是橫向還是縱向都是三百六十度沒有死角的臉。曾因為一場接受了電視轉播的球賽,還被經紀公司看上想簽下他。這無疑成了饒峰中學史無前例的新聞,而對于本校女生來說,較勁的焦點也早已從“我好喜歡單宇”和“我更喜歡單宇”,轉變為“誰喜歡得更久”。
“我在單宇還沒進籃球隊就喜歡他了!”陸小游曾經就這么和同學爭論過。這當然是騙人的,但陸小游迷戀單宇的時間的確不短,至少在她入學后就對他情有獨鐘。到了眼下的高三,陸小游以為自己沒戲的時候,栗久出現了。
既然都幫他寫了告白明信片,那么他是不是也要感恩戴德地回報一下我呢。正當陸小游撐著腦袋這么想著的時候,栗久發來了短信。
“放學后去學校旁邊那家甜品店,怎樣?”要不是陸小游也正想找他,她一定會一口拒絕,并附上一句“心急追不到心上人”!
那天陸小游早早就到了甜品店,等她把一杯冰淇淋吃了一半,男生才匆匆忙忙地鉆進店里來。隨手把包像籃球一樣丟在一邊,坐下來,“抱歉,社里開了個小會。”
“今天沒有練習嗎?”陸小游問他。
男生連抽好幾張紙巾擦掉額頭的汗,聳聳肩:“隊里有人臨時有事,所以暫時取消了。”
“誰啊?單宇嗎?”陸小游小聲地問。
栗久完全沒察覺出女生語氣里的奇怪,點點頭:“是啊,他臨時叫去拍廣告了。”
“拍什么廣告啊?去哪里拍?”冰淇淋融成了漿,女生握著湯匙來回攪動著。
“聽說和運動服裝有關,去哪里就不清楚了。”
“……那他是不是算藝人了啊?他……”
栗久終于注意到了不對勁,他看向已經掩飾不住激動的女生:“干嘛老是問他的事啊?”
陸小游收回已經朝男生探出一般的身子,假裝看向別處,“哪有啊……”接著挺直了背,理直氣壯地說,“喂,我幫了你,你是不是也該幫我?”
“什么?”
“我喜歡單宇啊,你每天和他一起打球,幫我牽牽線搭搭橋啊!”
栗久像是被電擊一般僵直地盯著女生,陸小游也被他嚇了一跳。他激動地說:“陸小游你也太……太花心了吧!”
“……”
“你昨天不是接受了我的告白嗎?二十四小時而已,就變心了啊!”栗久一臉委屈。
陸小游更是一臉迷茫,“等一下……你昨天的告白,是對我說的?”
“不是你是誰!我都指著你名字了,你說沒問題啊!我還特意把我們第一次約會選在這里,現在是什么狀況?”男生更加激動。
“我還以為是和我并列的牧昕……”原來是個烏龍。陸小游剛咽下一口冰涼的奶漿,堵在喉嚨里。
兩人沉默著對視了幾秒,栗久忽然想起來什么,“那明信片呢?”
“寄出去了……”
“給誰?”
“牧昕……”
—3—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陸小游和栗久成了收發室的常客,幾乎每個課間他們都會輪流去一趟,為了截下那張投遞錯了的明信片。每次當陸小游縮著腦袋在一大丟信件里翻來找去的時候,坐在門口看報紙的大爺總會從老花鏡后面抬一下眼,看得陸小游后背涼颼颼的。每次都白忙一場后,想到栗久也會遭受這些時,女生便忍不住捂嘴笑起來。再后來這項任務完全落在了陸小游身上,栗久說他去太多次,老大爺已經不是打量他而已,而是動手把他趕出來,就差沒在門口貼上“栗久不得入內”的警示。
在兩人教室收發室來回跑出了差不多抵得上一場馬拉松后,陸小游打算放棄了,她安慰栗久:“明信片丟失是很正常的啦,這么久沒收到就是丟了。”但男生不依,于是某個課間陸小游就被他拖拉硬拽地再次來到收發室。可他們剛走進去,就看見一個女生站在那里翻找著什么,等她手里握著那張印著栗久側臉的明信片轉過身來時,他們徹底石化了。
“那個……你不要誤會,嗯……這個完全是個誤會……”第一時間走上前去解釋的栗久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狹窄的收發室,時間凍結在空氣里,三個人各懷心思卻都彼此沉默,連照舊坐在門口看報紙的大爺都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遲遲未起身上前詢問個所以然。反而是始終面無表情的牧昕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我沒有誤會。”
陸小游和栗久對看一眼,然后轉頭看著泰然自若的女生。她瞥了眼手里的明信片,對栗久說:“你就是栗久?”
男生點點頭,然后牧昕將明信片塞回到他手里,手指在少年的臉上按壓出一道道褶皺。“抱歉,我喜歡的人是單宇。”接著掃了陸小游一眼,便走出了收發室。
最終剩下兩人的空間,陸小游看著站在日光里的少年,無數塵埃在他身邊浮動,像是要落盡他明亮的眼眸。男生將壓皺了的明信片在手掌間撫平,朝女生若無其事地輕松笑起來:“好不容易收到粉絲的禮物,可不能這樣弄壞了。”
陸小游也不知道怎么了,原本想要借此奚落栗久一番,但看著站在光里的他那么用心的要將不可能恢復原狀的明信片撫平回來,她沒有了那份搞怪的心思,面朝著男生的方向,也露出了輕輕的笑來。
—4—
饒峰籃球隊雖然是個傳奇,被無數少男少女奉為偶像,但和平日在電視節目里看見的偶像團體一樣,有人氣特別高的,無論走到哪做著什么事情,都會有無數雙眼睛像閃光燈一樣追隨其后,捕捉他的一顰一笑,有關于他的每一個瞬間,他笑了所有人就開心,他哭所有人就難過。而也會有即便存在于最優秀的隊伍,和每個人出席同樣的場合進行同樣的事情付出一樣的努力依舊得不到如雷的掌聲洶涌的喝彩,沒有多少人會注意他,也沒有多少人會站在他身后陪伴著他。單宇是前者,栗久是后者。
自從被經紀公司看上,單宇的新聞便層出不窮,他永遠是世界的焦點。而栗久,他個頭也不矮,成績雖說沒有很拔尖但也過得去,樣貌的話,放在鏡頭里仔細看看,還是有些魅力的。但他卻一直是籃球隊里的替補。或許這個和他與世無爭的性格有關,又或者他的實力的確不夠強。反正就是一個存在感很低的人。好幾次球賽結束,陸小游擠在人潮里朝單宇涌去,因為勢單力薄,總是被擠到最邊緣,好多次險些摔倒,卻被他及時扶住。“謝謝。”“不用。”同樣站在最邊緣的他微笑著看著自己。
放學恰逢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直線下降的溫度簡直要把剛開始的秋天吞噬掉直接進入冬天。一路小跑到公交站,校服早被淋濕了大半,好不容易上了車,幸虧車廂里開了空調,陸小游找了個位置坐下,才稍微回過點神來,等車行駛了一站,她抬起頭,看見了擠在人群里單手握著吊環的栗久。男生身上套著很好看的半透明的雨衣,陸小游還是第一次看見長得和普通衣服差不多的雨衣,衣服是衣服,褲子是褲子,把連著衣領的帽子扣在頭上,一點雨都淋不到。女生稍微側過頭,看見栗久光著腳,一只手提著球鞋。在整個車廂里顯得很特別。他也搭這路車嗎?大概是他一般都會在學校練球,所以一直沒遇上。
公車行駛了一段路程,車廂里的人漸漸少了,陸小游身邊的乘客起身下了車,她便輕聲喊了男生的名字,第一遍對方就聽見了,轉過頭來,似乎也是第一次在回家途中遇見女生,先是有些詫異,見女生指了指旁邊的空位,他便慢慢朝這邊走來。
對話從“這樣的雨衣需要去哪里才買到”開始,再到“鞋子是有多貴,光著腳不怕凍嗎?”,接著到女生好奇地問他:“喜歡打籃球的話,為什么一直甘心做替補?”
問得或許太直接,男生猶豫了一下,說:“沒有到喜歡,因為小時候個子不夠高,就被逼著學打球,后來長高了,就被選去了籃球隊。”
陸小游示意了解地點點頭,窗外沙沙的雨聲隔著玻璃,合著男生平緩的呼吸聲一起滑過耳朵,“其實你也不是沒人喜歡,上次送你明信片的就很有誠意啊,現在印這種東西也不便宜的。”
“是啊,第一次收到禮物挺開心的。”栗久轉過頭去看窗外,雨線一道道滑過去,好像也刷過了男生的臉似得。陸小游手掌握起來又松開再握起來,繼續把對話進行下去:“寄錯明信片的事,對不起。”
栗久搖了搖頭,看著女生:“比起這個,我比較樂意聽見你接受我的告白,哈哈。”說出口就又冷場了,男生補充道,“開玩笑的。”然后繼續去看窗外,陸小游看他,察覺玻璃上會倒映出來,便趕緊低下頭去。
栗久在陸小游在前一站下車,車子進站,男生站在門口等候,這時好像是和他同班的女生走過來,問他:“栗久,介不介意把雨衣借我們啊?男生淋點雨沒關系吧。”栗久沒多想,抬手開始解雨衣的扣子。解開第三顆的時候,忽然抬頭看向坐在不遠處的陸小游,問她:“帶傘了嗎?”陸小游也沒多考慮,誠實地搖搖頭,接著栗久轉頭對那兩個借雨衣的女生說:“對不起,今天不能借給你們。”
栗久在站臺朝陸小游揮揮手后埋頭沖進了雨里,滑稽的模樣把女生逗笑起來,陸小游低頭,將懷里已經干了的雨衣抱緊了些。
存在感很低,也沒多少人注意和喜歡。但他是一個溫暖的人。
—5—
陸小游是在不久后看見栗久在家附近的廢舊籃球場打球的。
那天晚上弟弟嚷著要喝牛奶,忙著打麻將的媽媽便吩咐正在做功課的她出門去買,憋著一肚子怨氣的陸小游為了趕回去補落下的動漫新番,決定抄近路,于是隔著鐵絲網看見了在籃球場上運球投籃的栗久。以前這里是個大學,后來搬遷了,籃球場也就廢棄了,平時只有附近的上班族或學生會手癢來打一打。
陸小游小心地經過一片雜草叢,站在球場邊安靜地看著,濃濃的夜色下,借著路燈微弱的光,她看見的卻是和平日球場上完全不一樣的栗久。平時的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場下做著替補,難得有機會上場打得也是差強人意,而眼下他像是入夜后就擁有特異功能似得在球場奔跑跳躍,肢體動作流利順暢,投出的球沒有落空的,因為撞擊而呀呀作響的球框似乎也在為他喝彩。
藏在陰暗處的陸小游拿出手機,將鏡頭對準男生,按下快門才發現開了閃光,球場瞬間被照亮,栗久朝這邊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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