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大朵云彩上向遠處眺望,太陽在天邊發出柔和的光,把周圍的云也鍍上一層紅色。他大笑著,踩著云朵向太陽跳過去。一腳踏在云上,很軟,好像踩在一堆棉花上。他興奮的躍起,把自己摔在一朵酷似飛毯的云上,云朵被他身體擠壓,無聲的凹陷。突然之間,云層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蔚藍的海洋。他驚異,沒來得及做什么反應,一尾魚躍出海面,尾巴抽在他臉上,一陣疼襲來。
然后他醒了,頭撞在墻上,被子不知什么時候踢下了床。鬧鐘顯示現在是下半夜的兩點十一分,棕灰色的小狗伏在他的棉拖上打鼾。他赤著腳走下床,站在客廳里猶豫著是先喝杯水還是先去廁所。
窗外有雨點砸在玻璃上,咚咚咚咚地響,節奏感強烈的同時又讓人感到雜亂無章。他先去了洗手間,處理掉小腹中積存的液體,又去拿了一罐啤酒慢慢的喝。其實他并不喜歡啤酒的味道,苦澀,下咽時還黏在口腔中,一股惱人的氣往上涌。
睡意全無,他有點懊惱,敲著自己的腦袋,猜測自己一定是病了,甚至已經病入膏肓。他打開屋子里所有的燈,赤著腳走來走去。落地式的穿衣鏡正對著他,他看著鏡中穿睡衣的自己朝自己走出來,頭發蓬亂,胡子拉碴。他把手放在胸口的位置,感受著自己胸膛沉重的起伏以及規律的心跳。閉眼聽雨,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變成一座廢墟,荒涼一片,寸草不生。雨點砸在玻璃上,愈發急促與囂張。
在水泥地板上坐到天亮,他突然想出去走一走,小狗想跟著,被他一腳蹬回去。單位給他打來電話,問他還能不能去工作,他支吾半天也沒說清。
“這個假夠長了,你還想怎么樣?”電話中的聲音氣急敗壞。
他有心解釋,卻又無從說起。
“好了,這段時間我算給你工錢,工資給你打過去,我同情你的遭遇,你不用來上班了?!彪娫捴械穆曇粝Я?,取而代之的是嘟嘟的提示音。
他失神地看著手心中幾條曲線交錯,伸向一個個厚實的繭。他向來不信什么手相臉相的說法,他有自己的驕傲,一直堅信自己能靠著雙手沿著人世的壁壘越攀越高??涩F在他覺得疲憊,哆嗦著點燃一支煙,但不小心燙了自己的手。
他慢悠悠的走,心情復雜多樣。有一個窗戶里飄出蔥花熗鍋的香氣,窗臺下還靠著一個舊畫架,上面粘帶的顏料經過雨水沖刷變得斑斑點點。磨刀師傅手中的響板發出刺耳的聲音,把一群麻雀驚得從屋頂飛過去。遠處江水奔流,碼頭上的機器散發出腥苦的味道,工人們屈著身慵懶的勞作。道邊店鋪的板門被天空映的灰蒙蒙,幾只貓蜷在瓦片上嗅著風中的魚腥味。石橋上貼滿小廣告,兩邊的水泥欄桿千瘡百孔,粗陋無比。舊車棚里落滿塵埃的大鋼圈自行車,被淘氣小孩偷偷拔走了氣門芯,車胎癟下去,露出輪子棱角分明的骨骸。曾經常去的古玩店也關了門,鏤花窗框上長出了斑斑銅銹。他看著周圍的一切,覺得陌生,又覺得熟悉。
在市場附近,他遇見了拎著兩條鯰魚趿拉著板鞋,藍色短褲,咯吱窩夾著個老舊煙槍的棋友老羅。老羅這個人對象棋有癮,那時候在江邊,老羅一邊擺著旱煙攤,一邊擺著象棋的殘局。他呢,閑暇時也去殺幾盤,一來二去,兩個人關系熟了,稱兄道弟。
他猜測老羅看見他,一定還會招呼他去家里殺幾盤。果不其然,老羅看見了他就邀他去下棋,說是很久沒見了一起玩一玩。
坐在棋盤前的他惶恐不安,覺得老羅肯定會對他說些什么,卻總也等不到老羅開口。炮二平五,卒三進一。馬八退七,車一進一。幾回合下來,他緊張的等,但老羅始終緊閉著嘴,安分下棋,沒有說話的意思。他漸漸放心,有點失落又有點慶幸。又是幾回合后,老羅突然就開口了,那么猝不及防,驚的他渾身一顫。
老羅說:“齊哥啊,我真不知道怎么說。其實這事兒換了誰都難受,你說這人活著他哪兒有不遭罪的呢?就是倒霉唄,是吧?;钪秃帽仍巯缕?,啊,咱誰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棋子兒都護住嘍,總得丟幾個。咱也沒招啊,沒了就沒了,守好了剩下的才是正理兒啊?!?/p>
他不說話,心里有隱隱約約的疼痛。他不想提什么生活,生活就是一杯毒藥,不喝粉身碎骨,喝了萬劫不復。
“今天你也別回去了,剛買的魚你也瞧見了,待會兒他們回來,捯飭捯飭你跟著一起吃,咱哥倆聚聚,你說行不行?!?/p>
他點頭,把手里的象支下來,嘆口氣說:“我就是心里不好受,過幾天就好?!?/p>
“心里難受兄弟我明白呀,我也難受,可不管怎樣都得活不是么?”
可不管怎樣都得活不是么,他覺得這話熟悉,在哪兒聽過,卻又想不起來。老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繼續說:“我家兒子說的好,就是天塌了,也不能忘了生活的重心?!?/p>
他說,咱不提這些,痛快下棋。
可他無心下棋,止不住的胡思亂想。他想到自己居住的這個遠離城市的小鎮,空曠的近乎原始,沒有喧鬧沒有名堂。他在這里生,這里長,拼了幾十年卻發現他所要的幸福節節敗退,而悲劇卻堅如磐石地掛在生活頂端安之若素。他委屈,憤怒,但也無能為力。
老羅的煙斗掛在嘴里,噴出一片讓他避之不及的云騰霧繞。
他想跟老羅說說自己最近做的夢,比如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云層和深海?他想說說最近頻繁的夜間醒來,還有那些并不是多么重要的勇氣,激情和偏執。
“我最近總是做奇怪的夢,以前不這樣?!彼q豫再三,緊張兮兮的說。
“睡覺夢見個什么又不能自個兒管,比如我吧,昨天我夢見自己掉到河里頭了。不知道咋的,怎么著也不會游泳了。就是往下掉呀,嘿,那沙子裹著我往深處陷?!崩狭_沒發現他的情緒,自顧自的嘮叨,“哎呦,可把我嚇迷糊了,扯著嗓子喊呀,就是不來人?!?/p>
他覺得無趣,沒聽著老羅講,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逃學的事情。從小他就不老實,跟一群孩子把書包往土地廟一扔就出去摸魚逮鳥,膽子大的還去老屋廢墟里捉蝎子泡酒。北風,閃電,谷子,蝴蝶,蒿草……他想著想著就笑出聲。老羅以為他被自己的夢逗笑了,憨憨地說,哥啊,就該笑啊,笑一笑,就什么都過去了。
他說,是啊,什么都過去了。
最后他也沒在老羅家吃午飯,堅決的走了。馬路上冷風吹的極凄迷,遠處走過來一支送葬隊伍??菰锏膯顓嚷曋?,一隊人木訥機械的走著,為首幾個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號,但臉上怎么也看不到淚水。他遠遠瞥見河邊高高搭起的靈棚,垂下黑色青色的挽帳正在被人收起。肅穆與悲哀的氣氛折疊收割,釘在幾尺見方的棺木里。
他開始考慮生死,他知道,人一死就與世界的喧囂熱烈無關,可是,那靈魂怎么辦呢。他胡亂的猜測,人一旦死了,軀體被焚燒或掩埋,就此與塵世脫離。但靈魂則會跟上送葬隊伍,也許伏在棺木上,也許躲在嗩吶里。他又開始頭疼,于是坐在路邊休息。送葬隊伍中有紙扎的各種物件,他知道這些東西不久就會燒掉,被帶到天國或地獄,但這些東西那里需要嗎。隊伍中一個紙扎的小人,五官被描畫的惟妙惟肖。抿著小嘴兒,眼睛往旁邊翻,像是盯著他看。他瞅的滲得慌了,心里發毛,于是往地上吐了口痰,閉起眼睛。
他仔細考慮軀體和靈魂,認為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肉體在人世遭罪,靈魂旁觀并且記錄,就好像是一個用來敘事,一個用來抒情,有一絲關聯卻又可以豁開單獨存在。他驀地感覺自己身體里有一個東西飄出來正盯著自己看,這讓他不舒服,感覺有許多柔軟帶刺的東西往他頭皮上堆。遠處的嗩吶聲傳過來,環著他的耳朵在空氣中散漫漣漪,他心中一種莫名的躁動。
天還陰著,像抹了一層厚厚的鉛。他盯著一個一個的行人看,等到頭不那么疼了,就站起身沿著江邊走下去。江中有人撒網,捕撈魚蝦,拉網的時候,他看見兩個個體在相互較勁,相互反抗。最終求生的魚兒敗給了收獲的漁人,江面波光粼粼,他懷疑自己看見了魚群的靈魂。他感嘆著生命的脆弱與渺小,想著如果自己的軀殼死了,靈魂飛出來,會不會是一個自己審視另一個自己呢?他還想每個人都是一種魚,有一種類似漁人的存在,撒著一種奇特的網,隨時收獲人的性命。
冷風順江而上,砸在他的臉上,撕扯出一個生動的魚尾紋。江水邊緣的泥灘,節節斷裂,像墳墓,犧牲了品格。田埂,框出一片稻田,沉默的老水牛和彎腰插秧的人在其中勞作。有人唱歌,有人吆喝,他覺得他們也樂呵不了多久了,他們的靈魂正盯著他們軀殼的嘲諷,甚至詛咒。
他經過好大一片果林,停下來休息時聽到有人喊他。他疑惑的轉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只看到兩個黝黑的男人對他笑。
“斗牌么,老哥?!?/p>
他走過去,在他倆身邊坐下。一個胖點的男人掏出一副牌熟練的洗著,笑著問他:“知道剛剛過去的送葬隊伍誰家的嗎?”
他剛搖頭,另一個瘦男人張嘴說話了:“你凈咸吃蘿卜淡操心,誰家死的人有你個嘛事兒?”
“不興問一下?”兩個男人的腿上和腳趾甲里有殘留著的淤泥,顯然是剛剛從江里上來。
“問著了有嘛用?有這工夫不如回家瞅一眼你剛出生的孩子,敢情你也是福氣,一鳳一龍,好呀?!笔菽腥藵M臉羨慕地笑著。
胖男人嘿嘿的笑,把牌發出去。“那啥,明天我家小的過百天,你得去?!?/p>
“去上賬呀還是去吃飯?”瘦子跟他開玩笑,“吃飯我去,上賬我就不去了?!?/p>
“請你吃飯,順帶著上賬。”胖子跟他開著玩笑,突然就嘆了一口氣?!罢f起來,人還真是有個命。”說完甩出兩張4。
他坐著聽他們講話,抓牌的手有些抖。
“我家小的出生那天,趕巧了有一家也是那時候生。等我家這完事了,母子平安了。我就尋思去看看人家那個是男是女啊,才知道那家難產?!迸肿釉挾?,一張嘴就停不下。
“那咋的了?沒啥事吧?”瘦子也甩出兩張牌。
“咋能沒事兒呢?也不看看都多大歲數了。這家人,就想要個兒子,嘿。”胖子盯著牌,語氣間有同情又有不屑。
“這種人家多了去了,誰不想要兒子呀,那你家小的換成女娃娃你樂意吶?”
“是,要兒子。小的沒事兒,費半天勁兒出來了,大人沒保住。我瞅見那家嫁出去的大女兒,趴樓道哭的那個慘吶,看著就心疼?!?/p>
“擱誰家人都得難受不是么?!笔葑痈胶椭肿拥脑挘耙凑f人活著也夠委屈的?!?/p>
“那是啊,你拼得都不成人樣了,自個兒覺著混出個小日子了。嘿,老天一個收拾你,讓你栽就得栽,讓你死你就得死呀?!?/p>
“那是啊,人要么活的就那么回事呢。哎,老哥,這牌你也不要???”
他不說話,手里不自覺的使勁,牌被捏出了一個折痕。一滴淚落下來,沿著折痕流下去。
“哎?老哥你不要么?”兩個人沒發現他的情緒。
“老哥這牌你都不要啊,啥牌啊你?!笔葑涌窟^來,“哎呦老哥,你這牌不賴啊,怎么都不要呢?你是不會來咋的?不會說聲我教你呀。”
他低頭擺手,不說話,心里堵得慌。丟下牌站起身,踉蹌著往回走。留下身后的兩個人一頭霧水,輕聲嘀咕。
他踉蹌著走,后來干脆改為了顫巍巍的奔跑。泥灘上長有一小叢一小叢的荒草,他踩著它們跑,用一種悲愴的姿勢前進著。江心有汽笛聲響起,水鳥們撲騰著翅膀互相追逐。他傷心的跑,孤獨的跑,最終翻到在泥水中。
那兩個人的話在耳邊轉,拼得都不成人樣了,自個兒覺著混出個小日子了,能怎么著呢?嘿,老天一個收拾你,讓你栽就得栽,讓你死你就得死。他眼前出現那晚的場景,慘白的燈光下,老妻子安慰他,跟他說著這就是條命,不管怎樣都得活。女兒低聲哭泣,外面安靜的讓人惡心。
不知從哪兒跑出一只流浪狗,蹭過來咬他的褲腿角兒,他仰臥在泥水中,大口喘息。流浪狗擺著尾巴,在他身上嗅個不停。他猛地抓住狗的腦袋,把它拖到自己的脖子上按住,狗急促的喘息,熱氣噴在他的頸動脈上。他心里狂躁的吶喊,咬,咬啊,咬下去,一口咬死我啊,你個畜生。
最終流浪狗掙脫了他的大手,嗚嗚叫著,驚慌的逃開了。他自己躺在泥水中哭泣,淚滴滑落,臉上沾滿泥巴。
其實一切都沒必要這樣,如果不是非要一個兒子會怎樣。他笑了,滿身淤泥的爬起來,船上的汽笛又響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喉嚨中堵著一塊鐵正在生銹。天愈發的陰暗,大片陰影從林子里蔓延過來,尾隨在他身后。
如果不是自己一再的要求生一個兒子,事情會是怎樣?他一步一步的往江心走過去,一股燥熱感從心里竄出來,唯有江水才能帶給他清涼。日思夜想的兒子要過百日了,幾十年扶持的老妻子也該招魂叫飯了。我要什么兒子呢?他覺得滑稽,覺得后悔,雨點啪啪的砸下來,整個人都要碎掉了。
他已經站在江心了,江水裹著要命的魚腥味兒打著旋兒低吼,雨點在翻滾的江面上碎裂。他仰起頭大笑起來,臉上寫滿了迫切與欣喜。天空中烏云翻滾,雨滴濺落,他情不自禁的嘶吼,吶喊。繼續走,一個浪頭把他拍倒,江水淹沒他的頭顱。他瞥見江邊有模糊的人影,有人驚呼,有人跑動。
大雨瓢潑,有閃電出現又消逝。天空和世界都在慢慢的變模糊,他感到身體緩慢的下墜,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老羅的夢。恍惚間他看到妻子那張熟悉的臉,伸出手掙扎著去觸摸,卻徒勞的吐出一個清晰無比的水泡。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