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晴朗的早晨,我趿拉著鞋子蹭到窗前。藍灰色的棉布窗簾厚重笨拙，我伸手猛地拉開它。陽光得到允許，透過玻璃沖進房間擊中我的眼睛,一瞬間，讓我感覺有明亮的尖叫聲游刃于細小的骨縫之間。這樣的感覺讓我感到新奇和留戀，于是在停駐在窗前把窗簾拉上，再猛的拉開，反反復復，樂此不疲。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開門的聲音，母親系著圍裙走進屋。她站在門口，看了我一會兒才慢慢走過來用她白凈但略顯出蒼老跡象的手拉住我，輕聲細語的問：“怎么起來了不出去吃早飯呢？”

　　而我急于給她分享窗簾和陽光帶來的快樂，無暇回答她的問話，只是快速拉動著窗簾，叫著：“媽，看，你看。”可她無法理解我的快樂和用意，強行拽著我松開窗簾，把我拖到屋外，深嘆口氣。

　　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會這樣，我并不喜歡看到她這幅愁云慘淡的樣子。她還年輕，卻整天掛著這樣一幅老婆婆的表情。我時常懷念幾年前，再幾年前時候的媽媽，年輕又溫柔。那時的我，不敢拒絕她任何的吩咐，生怕惹她生氣。

　　吃過飯，我離開家騎著小車四處晃悠。外面的天氣很好，但我并不喜歡，家外面的人和事，很多都是我非常討厭的。比如，現在這個我剛出門就遇到的史浩。

　　“嘿，傻子。”他這樣叫。

　　我知道他是在叫我，每個人都說我是傻子。我很奇怪他們如何斷定一個人是聰明還是傻，按照他們的說法，我一生下來就是個傻子，是個純天然無污染的傻子。但我們常說一個人腦子聰明或腦子傻，沒錯吧。那，腦子是長在腦袋里的，難不成我出生時腦子從腦袋里掉了出來，然后大家看到了我的腦子是傻的，就斷定我是傻子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人的腦子丟了還能活么？所以我認為，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如何斷定一個人是聰明還是傻，這是個很有難度的問題。他們并不知道如何斷定，只是覺得自己一定是聰明人，而我和他們很不同，所以理所應當的被定義為傻子。

　　“嘿，傻子你想什么呢？”

　　我不理他，心里憤憤不平。你們都叫我傻子，可就算我確實是個傻子。但我又妨礙到誰了呢？我傷害到誰了呢？傻子是不會故意去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你聽過一個傻子蓄意謀殺嗎，你聽過一個傻子公然搶劫嗎，你聽過一個傻子綁架人質嗎。事實上，只有那些所謂的聰明人才會去做那些不好的事。而傻子，大部分都是安分守己的。我覺得，聰明人也會很愚蠢，傻子也可以很精明，也會有常人所不及的地方。這樣想著，我咧開嘴，笑了。

　　“哈哈，傻子笑了，傻子笑了。”史浩看著我，拍著手，“再笑，再笑啊傻子。”

　　看著他的樣子，我更加覺得他很蠢，也就控制不住，笑的更大聲。

　　“史浩，別欺負他，快走。”有大人呵斥他，他對我吐口唾沫，跑了。

　　我也不想跟他繼續糾纏，對著那個大人微笑，那人看也沒看我，徑直走了。

　　現在安靜了，我自己往遠處走，心情卻抑制不住的糟糕。我有很多時間和機會用來胡思亂想，也有自己的想法。但這些想法卻無人可訴，沒人能跟我對話，事實上也沒人愿意跟我對話，我有點孤獨，寂寞。等等，你看，誰能說我傻呢，我剛剛明明感到了孤獨寂寞，傻子能感的到孤獨寂寞嗎？

　　我騎著車，觀察周邊的人與事。這個城市構建的合情合理，它四平八穩的呆站在這兒，無數條馬路街道縱橫交錯，環環相扣。圈住了人的語言，思想。每一個人都驕傲地生活在其間，行走在其間。但是他們的笑語歡聲，淚水煩愁又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世界和我如此陌生，所有的人與事都走在和我全然不同的路上，無數的嘈雜從我頭頂碾過去。我想起周圍人的眼光，語氣。它們像一根銹痕斑斑的針，在我體內行走，即使不鋒利，也讓我傷痕遍體，穿痛全身。

　　有件事情我誰也不曾告訴，那就是我有一個朋友。他叫尚書，住在小白樓，我無數次邀請他到外面玩，他都沒有答應。

　　其實我能認識尚書，是因為史浩的緣故。當時，史浩和他的朋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說和我玩，要帶我去個好地方。然后帶我來到小白樓的外墻，推我爬上去。等我招呼他們也上來時，他們說我在上面擋著他們不好上，我一想也是，就跳到了里面。等我跳下去后，聽到他們在外面叫嚷，傻子去小白樓嘍，傻子回家啦。

　　我意識到自己被騙了，但我并不生氣，因為我知道生氣沒什么用。比如你被狗咬了只能去打針或者等死，難道還能咬狗一口嗎？同樣，我被騙進來，也沒辦法再把他們騙進來，還不如在里面看看，不是么。

　　然后，我就遇到了尚書。

　　當時，我從圍墻上跳下去，就遇到他。他說：“我看到你跳下來了。”

　　“啊，是啊。”

　　“你嚇跑了樹上的鳥，我正在聽它們說話。”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嘴里嚼著什么似的。

　　我驚奇了，竟然還有這樣的人，我好奇他的耳朵，問他：“鳥說什么了？”

　　“嗯，我想想。”他低頭想了半天，“它們剛剛商量什么時候生小鳥，是生男還是生女。”

　　我一下子覺得他是那么有意思，起碼比外面那些板著臉的人強太多了。“那你聽到什么時候生，生男還是生女了嗎。”

　　“嗯，過幾天就生，生男生女還沒說，它們就被你嚇跑了。”

　　尚書很了不起，知道各種神奇的事情。我覺得這世上沒有誰會比他更聰明了，史浩比不過，媽媽比不過，每天在電視上講書的老頭也比不過。我覺得斷定一個人是聰明還是傻要看這個人是不是會講話。尚書講話的內容很吸引人，讓人想聽他繼續說下去，那么不管他說的真是假，他都是個聰明人。而我不會講話，沒人愿意聽我講話，所以我是個傻子。

　　我把車靠在小白樓的圍墻上，輕車熟路的踩著車座爬上去。尚書坐在石凳子上，我坐在圍墻上叫他，他聽見了就轉過頭對我笑。

　　我跳下圍墻，發現尚書的眼睛布滿血絲，紅紅的，怪嚇人。

　　我問他：“你在哪兒換的眼睛。”

　　“我沒有換眼睛。”

　　“胡說，你昨天眼睛還是黑色白色，今天就黑色紅色了。”

　　他說：“我真沒換，只是一晚上沒睡，眼睛就紅了。”

　　原來是這樣，不睡覺眼睛會變紅。我想起隔壁家的兔子，可她家的兔子天天睡，眼睛還是一樣的紅。不管了，尚書肯定和別人不一樣，不然他就不是尚書了。

　　我又問他為什么不睡覺。他說想聽聽自己晚上睡覺說不說夢話，就躺了一晚上沒睡。

　　“那你聽見自己說夢話了嗎？”

　　“沒有，我沒聽見自己說夢話，但是我聽到旁邊的二胖說夢話了。”

　　我告訴他,他一定是不說夢話的，不然他一定會被自己的夢話吵醒。他點頭，這讓我小小的得意一番。你看，有些時候我也是很聰明的。

　　過會兒尚書抓著我，小心翼翼地告訴我說吳媽媽給了他好幾條蠶寶寶，他要找桑葉喂它們。吳媽媽是尚書經常說起的一個人，但是我沒見過。

　　找桑葉是件難事，問題在于我和尚書誰也沒見過桑葉，要怎么找呢？桑葉長在桑樹上，可小白樓院子里的樹那么多，哪一個才是呢？尚書指了好幾個我都知道不是，那是柳樹槐樹，不是桑樹。

　　我們在一個空出來的小院子里站住，我說我們在這兒仔細想想，沒準兒就知道桑樹長什么樣子了。然后我們一起對著四面白墻發呆，陽光透過樹木的枝丫縫隙把空曠的氣氛填滿。遠處有嘭嘭的撞擊聲，風從四周吹過，樹葉嘩嘩的響，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覺隨著風吹到我心里。這里是小白樓，我喜歡這里。

　　關于小白樓，我問過母親。母親說這里是瘋人院，讓我離遠點，說瘋人院里不好。我也點頭答應，但我還是常來這里。我不是故意騙她，她說這里不好不許我來是因為她不知道這里的好。而我雖然知道這里的好，卻無法解釋給她聽。你想，誰會相信一個傻子的話呢？即使是媽媽，也不會相信的。所以我隱瞞下來。

　　中午，尚書幫著我翻過圍墻，我來回走了幾趟也沒找到我的自行車。我知道是丟了，是被人偷了。這讓我惱怒，可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慢慢的往家走。從小白樓回家有一個很大的坡，我一步一步爬上去很費勁。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從嘴巴里飄出來積在耳朵眼里，讓我感覺自己耳朵里有一個巨大的風箱，我停下來用小指掏掏耳朵才覺得舒服。

　　我現在站的位置很高，看到的東西就很小，這讓我有一種自豪感和力量感。我忍不住大聲嚎叫，發泄自己胸口中莫名積聚的力量。我一叫，風就變大了，吹散了一大塊云彩。一霎那我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一種奇特的電流從我的喉嚨蔓延至腳底，我開始顫栗，輕輕而激烈的顫栗。過路人用看傻子的目光望著我，那又怎么樣呢，我本來就是傻子，即使討厭他那種眼神，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于是我對著他遠去的背影撒一泡尿，心滿意足的往家跑。

　　家里的氣氛我不想過多陳述，十多年來都一個德行。我愛我的母親，但不喜歡她整日死了兒子似的悲痛表情。好吧，即使像我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死掉的好。我的父親呢？整天就會發脾氣，我討厭他這樣。

　　我進門時父親正摔爛一個玻璃杯，聲音清脆，一往無前。這種粉身碎骨的聲音讓人害怕。我想告訴他們自行車不見了，但我不知道是該說丟了還是該說被偷了，這兩種說法都對，我無法作出取舍。于是我把自己和車的位置做了調換。我說，車找不到我了。

　　我沒有說錯什么，這個是合理的。但父親卻更加震怒，直接就爆炸了。他的嗓門很大，讓我耳朵一片嗡鳴，我看得見他的嘴動，卻聽不清他說什么。

　　倉惶中我跑回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心情這才稍微平靜。我找到耳朵勺，想把耳朵中嗡鳴的小蟲挖出來，卻把自己弄疼了。我一咧嘴，倒在床上翻著眼睛數自己額前的頭發，不一會兒眼睛酸痛無比，沉沉的睡過去。

　　黃昏時我醒了，透過窗戶能看到天空中血紅色的火燒云，那顏色艷麗的讓我有點心驚肉跳。我開始以為我是被自己的夢話吵醒的，過會兒發現不是，我是被父母的爭吵弄醒的。

　　“你養了他十多年，還不夠嗎？就算上輩子欠他的也還夠了吧！”

　　父親的聲帶好像充滿尖刺，導致他的聲音異常沙啞。

　　我又聽見母親哭泣的聲音，“我兒子不是傻子，不是傻子……”

　　“是啊，他不是傻子，我才是傻子。”

　　我的腦袋震了一下，好像世界倒了個個兒，耳朵再一次充滿了嗡鳴的小蟲。隱約間聽到父親的聲音，“他一出生就脫離了這個世界。”

　　我靠在床頭思考，誰說傻子不會思考，我現在就在思考。我是個傻子，他們在因我而爭吵，可是我怎么了呢？我除了是個傻子，也沒有別的不好了不是么？我為什么不屬于這個世界？只一秒鐘，一種無力感襲來，我絕望如刀。蟲子一下子飛走了，外面的聲音清晰地闖進來。我塞住耳朵，漫天充滿蠱惑與苦澀的聲音透穿墻壁，砸在我身上，好像要把我撕碎……

　　母親的哭泣聲越來越大，這讓我感受到母親的愛。我愛我的母親，母親也愛我。這樣想著，眼淚就涌出來。我曾流過很多次眼淚，但那都是聽從我的號令刻意擠出來的。唯有這一次，眼淚是自己跑出來的，用它自己的方式跑出來。我越制止，它就越放肆。我不知道如何抵御這種迫在眼前的焦慮，深深的苦澀向我飛過來，嘈雜刺耳，鋪天蓋地。

　　我打開窗，向地面看去，眼淚讓我出現幻覺，好像地面離我只有一步之遙。我起身爬上窗臺，縱身從三樓躍下，跳出的瞬間我發現了我和地面的真實距離，但我卻沒有害怕，你說這多奇怪。

　　落地時我驚起了在草叢中偷懶的狗。我覺得自己的骨頭酥了，我想我一定把自己摔成了肉渣。我以為我死了，好半天后我慢慢緩過來，巨大的疼痛讓我從冗雜的麻木中清醒。

　　清醒是件好事情，不管是聰明人還是傻子，都需要清醒。而疼痛，正是讓人從不清醒轉為清醒的最好方式。現在我就很清醒，我清楚的認識到這世界根本不需要我。你看，遠處一只麻雀飛向另一只麻雀，太陽從這一邊慢慢滑向那一邊，所有的東西都在被需要，也走向需要自己的路上。可哪里需要我呢，沒有，哪里都不需要。

　　我想起了小白樓，想起了尚書。或許那里也不需要我，但起碼能容得下我。想到這兒，我瘸著腿向小白樓走去。

　　我走的很慢，傷口火辣辣的疼，我也就愈發地清醒。路上又一次遇見史浩，他圍著我跑動，叫喊。

　　我忍著痛對他笑，史浩，這是你最后一次對我展示你的愚蠢了。

　　爬上那個坡時，天已經黑了。我的小白樓在我眼中變得那么小，那么亮，刺的我眼睛好疼。我發現身邊長出一棵樹，一剎那我認定它是桑樹，它是我和尚書一直尋找的桑樹。我努力爬上去，拼命地摘葉子，拼命裝滿我的口袋。

　　突然我腳下一滑，從樹上摔下，沿著坡滾下去。好像是跌進一個巨大的漩渦，半邊天空隨著我轉，我在黑暗中急速的翻轉，推進。一片草叢突然突破到我面前，我躺在里面，咳出一口黏稠的液體。一只蟋蟀在耳邊低低地唱，它唱的是那么好聽。渾身傷痛刺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我看著我的小白樓，我離它是那樣的近，讓我休息一下，我很快就能過去。

　　恍惚中，我眼前出現一個異常明亮的房間。一個白大褂轉過身，他告訴我他能開出各種證明。

　　“去小白樓需要證明嗎？”我問。

　　“需要，我是可以證明一切的醫生。你給我報酬，我給你證明你是瘋子的證明單。”

　　“我不是瘋子，我是傻子。”這么說著，我眼里流出淚。

　　他笑，“想進小白樓就得讓別人承認你是瘋子。”

　　我信了他，但是我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當做報酬。我使勁掏自己的口袋，只抓出一大把桑葉。

　　“這些葉子就行，我需要桑葉。”他盯著我的葉子，不緊不慢的說。

　　我從所有的桑葉里挑出一片放回口袋，把其他的都遞給他。他接過去，伸手在墻壁上劃出一道門。

　　經過漫長的等待，白大褂終于走出來，把一張證明單交到我手中。

　　“現在，全世界都會承認我是個瘋子了？我就能進入小白樓了？”

　　“是的，你能進入小白樓了。”他眼里帶著笑，“但實際上你還是一個傻子，這是不能改變的。”

　　“我知道，謝謝。”我沖他擺擺手，“我習慣了做一個傻子，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再會醫生。”

　　還有更重要的事呢，我最后一次睜開眼，漫天星星在轉，一片桑葉在空中低低地飛。那只蟋蟀的歌聲越來越弱，好像變成了呢喃。我感覺我的靈魂掙脫出我疲憊的軀體，慢慢的飛升起來了。我看見不遠處的小白樓，它愈發的亮，最后化成了一道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