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悶熱無比。蚊子成群結隊在棚子里飛來飛去,阿成躺在席子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突然,外面傳來了扁頭的一陣陣叫聲。我帶著阿成跑出去,只看見一個矮小的影子在地里奔跑,擦著紅薯葉兒簇簇作響。
看樣子是個小孩兒,我對著影子大喊一句,別跑了,再跑狗咬你了。
黑影兒聽見我的喊聲,明顯慌了神兒。他在地里穿來穿去,最終絆了一下,栽倒在田埂上。扁頭抓到機會,嗖的竄了上去。接著我聽到一聲急促短暫的喊聲,聲音嫩嫩的,是個女孩兒。
棚子里,手里攥著半截紅薯的女孩兒哭成了淚人兒。她說她叫梅子,是遠處村子的,因為實在是沒得吃了,才來這里偷東西。
我和阿成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怎么辦。罰她吧,畢竟是個小孩兒。不罰她吧,也說不過去。
扁頭在一旁晃著尾巴,不管不問,完全不懂主人的難處。
我問梅子家里都有什么人,梅子說就只有一個跛腿的姐姐。因為姐姐病了,家里的存糧也沒了,她才出來挖點兒隊里的糧食。
阿成什么也沒說,吸吸鼻子出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對著小女孩兒犯愁。
梅子也就十一二歲的年紀,我也不好怎么說她,只是要她以后別再偷東西,然后準備放她走。
梅子止住鼻涕和眼淚,起身準備離去。卻傳來阿成的一聲等會兒,只見他手里捧著幾個沾滿泥巴的紅薯。
“拿走吧,反正不是我家的。”
梅子接過紅薯,看我們一眼就快速的跑了,外面的蟲鳴安靜下來。月光傾灑在紅薯葉上,映出淡淡的銀色光輝。
“我想到月亮里去,那兒看起來就和這里不一樣。”阿成坐在席子上,望著著月亮輕輕地說。
“上面冷著呢,沒聽老人說,那兒叫廣寒宮,到處是冰。”
“我不怕冷,一件衣服就能過冬,也不會生病,頂多流點鼻涕。”
“那里沒人,你要是去了就知道那里不好玩。”
“要是有人我就不去了。”
“說那么多也沒用,你根本去不了。”
他不再說話,搔搔頭,扭著身子趴在席子上睡了。
阿成的生活一日比一日清閑滋潤,他帶著列寧在紅薯地里自由的奔跑,他將頭埋在紅薯繁茂的葉子下,和每一只小蟲作戰。
偶爾,我們也會給自己開小灶,趁著夜色偷挖幾個紅薯,在哪個小小的灶臺里烤熟了吃進肚里。
天氣愈發的熱起來,阿成的開心生活在一個午后被終結。那天,阿成回家拿干凈的衣服,在村口又被那群人圍住了。
“阿成,你知道不,你娘要給你生小弟弟了。有伴兒了,是不是很美?”
“阿成,你娘把你弄出去看地,自己在家給你生弟弟呢。”
“阿成……”
“阿成……”
我第一次見到了阿成的憤怒,他不在無所在乎,他撿起一塊石頭,對著起哄的人群砸進去,一路奔跑回到了家。人們沒有說謊,阿成娘的肚子真的微微的鼓了起來。
寡婦懷孕了,這是值得玩味的事情,村民們有了新的談資。他們吃飯的時候說,勞作的時候說,乘涼的時候說,睡覺前也要說。
女人們對阿成娘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她們翻來覆去的說著不要臉,評論著一個寡婦的貞潔問題。
男人們則是開著老好人的玩笑,說光棍兒的好日子來了,不光討到女人,還贈送了一個大小子,買賣值了。
關于懷孕的事情,阿成娘和隊長老好人都極力否認。但是誰信呢?外人都看的清清楚楚,隊長三天兩頭往你家里蹦跶,把兒子支出去不讓回家,現在肚子大了,還說自己是清白無辜的,你當全村人都是瞎子傻子?
就在這場關于貞潔的風波吵得沸沸揚揚之時,另一個傳言出現了——本地即將迎來一場大地震。要地震?所有人都恐慌了。
地震是什么?天災,是要人命的天災。大家忘記了寡婦和隊長的風流事兒,停下了所有的手頭活計,一本正經的聚在一起討論傳言真偽。經過一番提心吊膽的商討,大家一致認為,這種事兒不可能空穴來風,十有八九是真的,必須做好萬全準備。
有的人提意見說,大家都別在家里呆著了,去晾糧食的場院呆著,那里地平屋少,悶不死人。
有的人說地震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一直等著哪兒行,還是家里等著,有情況趕緊跑出去,死得了死不了都看造化吧。
上年紀的人說地震開始時很微弱的,所以只要及時發現了,趕緊跑到安全地帶就不會有危險。大家安穩在家呆著,每家每戶的每間屋里都平放一碗水,平時盯緊了,只要水出現一點波紋,趕緊跑。
白天還好,大家聚在一起心里也有底。到了夜里,人們真的是恐慌了。外界一片安靜,沒有絲毫聲響,但不知道何時就會天崩地裂。屋子里擺水碗的,提心吊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水面。也有一部分人不敢在家里呆的,他們跑到外面,跨在墻上,騎在樹上。
我問阿成怕不怕,阿成說天災不是什么人都罰的,該死的躲不過,不該死的該干嘛干嘛。
第三日,天氣一反常態,陰沉的要命,還刮起了風。上年紀的老人嘴里念叨,來了,來了,該來的來了。小孩子躲在大人的懷里哭,大人把棉被都抱出來裹在身上,眼睛死盯著地面碗里的水。
天色愈發的陰沉,徹底暗下來了。大風撕扯著樹木與房頂,發出陣陣滲人的嗚咽聲。一股恐懼悶在人們的心口,躲在樹上的人不敢在呆了,他們連蹦帶躥聚集到場院里。作死喲,人們罵著,又害怕著。
喀嚓,一聲炸雷響起。緊張了多日的人們都打著哆嗦,小孩子們哭爹喊娘,亂作一團。
“別怕別怕,沒事的,是下雨了。”有的人大喊,“還沒地震,只是下雨。”
“不是說地震前都會下雨下雹子嗎?聽這雷聲,這雨小不了,準時要那啥。”
“閉嘴吧你,聽誰說地震前下雨的。”
“……”
“天這么黑,震起來了也沒地兒跑了。”
“跑能跑到哪兒?就在這兒吧,大家一起,互相照看。”
“完蛋啦……”
雨稀里嘩啦的下起來了,場院里的人們怕淋水,又不敢進屋,怕被悶里面,紛紛舉著板子盆子在頭上頂著。
大雨連續下了三五天,最初,人們膽戰心驚的站在雨里。后來人們躲進了小屋子。最后,人們各自回到家中。
待到天氣放晴,陽光明媚了,大家又都出來湊到一起。那個近日有地震的消息也被推翻了,原本的消息是近日會有特大暴雨,提示村民做好防護。不知怎么的,傳來傳去,竟被傳成了近日有地震。
真相弄清了,大家都舒口氣。寡婦的事情又被記起來,阿成娘和隊長再次成為眾人品頭論足的焦點。
阿成娘挺著肚子拉著阿成找到我,抹著眼淚說自己什么虧心事也沒做,肯定是得了什么怪病,希望我能領著她去醫院里做個檢查。
剛下過暴雨的土路異常泥濘,走了大半天到了縣城診所。女大夫摸摸這里聽聽那里,說,你這是肝腹水了。
阿成娘聽了就笑,我說不是懷孕吧,一個信的沒有。
“你還笑呢,不好治,反正我這里是給你治不了了。”
“很嚴重?”
“回去收拾收拾,去大點的城市好好查查,現在還不算太嚴重。”
阿成娘的心情不錯,在她看來,她的病不值一提,隨便養養就好,真正重要的是她回去就能堵上那些人的嘴了。她把女大夫給她開的單子交給我,讓我幫她裝好了。
我們沿著小河踩著泥水一路走,連續幾日的暴雨使得小河的水位暴漲。阿成和我走在前面,盡量找出好走的地方。阿成娘跟在后面,她身子不好,每一步都走的吃力。三個人安靜的走,誰也不出聲,只有河水奔涌的嘩嘩聲。
就在我們默默前行的時候,身后傳來阿成娘的驚呼聲,她落水了。
水面上是一層渾濁的泥水顏色,隨著流水沖擊,打著一個又一個旋兒。阿成的娘陷在里面,大聲的呼喊著。
我和阿成努力往前走幾步,卻被泥巴拽住了腿腳,阿成娘被我們眼睜睜看著沖到了遠處。
“都去找人啊,阿成娘栽河里去了,都去幫忙搭手找一找啊。”老好人扯著嗓子喊,叫出來一大幫男人。
那些對阿成娘評頭論足的女人也聞聲出門了,她們此時依舊議論著。
“咋掉河的?這種天兒掉河里?是覺得偷人懷上了沒臉見人自己跳的吧。”
“**說什么呢?別一嘴一個偷人,大夫都說了,這是病。”老好人把那張診斷單子摔在說話的女人臉上,“叫你家男人去救人,別他媽嚼舌根子了。”
女人被吼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撇撇嘴轉身回去了。
村子里的男人都出動了,沿著落水地一路尋過去,始終不見阿成娘的人影。
第二日,阿成娘的尸體被外村的人給送了回來。我第一次見到了哭泣的阿成,他那雙明亮的眼鏡流出大顆大顆的淚水,和以往一樣,他沒用出聲,只是半張著嘴,任憑淚水滑下來。
現在的阿成只剩下了這只叫扁頭的黃狗,他像我第一次見到時一樣,孤獨,無助,讓人憐惜。
老好人第一次以隊長的身份召集了全村人開會。
“阿成啊,現在你一個人了。反正叔也是一個人,你愿意的話,就和我一起住。叔不死就一直照看你,怎么樣。”
阿成坐在一邊沒說話,他看著外面的天空,陽光明媚,藍天白云,幾只小鳥撲扇著翅膀掠過,一切美好得有點心疼。
“唉,你不愿意的話,自己在那幾間房里過也行。但是叔真的不放心,你有事兒就找叔,我幫你。”
其他人在一旁看著,竊竊私語。
“大家也都別覺得沒自己什么事兒,阿成娘怎么沒的你們自己心里清楚。不是有人沒完沒了的嚼舌根子,造謠生事兒的話,阿成娘也不會急著去看大夫,也出不了事兒。說到底,這事兒咱大家伙都有責任。所以,阿成咱們都幫襯著點兒,沒問題吧。阿成,從今天起,從村東到村西,哪一家都是你最親的親戚,有事兒大家一起幫襯你。”
底下的人傳出一陣騷動,他們不情愿。在他們看來,阿成娘的死是她自己倒霉,和他們無關,而阿成也和他們沒有交集,犯不著照顧他。想歸想,表面上的事兒得遮攔過去,他們點頭答應著,通通散開了。
老好人要求村民們隔三差五給阿成斷點吃的,人們不情不愿的做了幾次。終于有一天,他們看到阿成用剩下的食物喂扁頭。人們找到借題發揮的理由了。
這個小王八蛋啊,真不是東西。咱們自己吃的也不多啊,從牙縫里給他擠出飯,他倒好,居然喂狗了。怎么的?嫌棄啊!
幾個女人指著阿成的鼻子罵,你這個野雜種,有人生沒人管。
阿成第二次向所有人展露出自己的憤怒,他抽起一支棉花柴,將那幾個女人的臉抽開了花兒。但是他自己也被打的不清,衣衫都被撕破了,鼻青臉腫的回了家。事后幾個女人的男人又到阿成房子里嚇唬了阿成一番,結果被阿成咬的手臂上鮮血淋漓。
扁頭沖上來對著男人們一陣狂叫,男人們拉不下臉打小孩,于是對著這只狗出去。幾個人圍上來,隨手抄起凳子棍棒,圍住堵截,打折了它的一條腿兒。扁頭慘叫著奔出去,三條腿兒蹦著跑遠了。
沒出幾日,扁頭死在了阿成家的房山角下,它是被毒死的,明顯被人下了帶藥的吃的。
紅薯地的看守也在阿成娘出事后換成了一個老頭兒,這個老頭兒沒少往自家偷紅薯,但是他把那些刨開的全部坑嫁禍到阿成頭上。唯一能替阿成說幾句好話的老好人下臺了,他被分到遠處的村子去,據說還討了個不錯的媳婦兒。至此,阿成再無依靠。
阿成和我的關系又回到了最開始,他見到我,再沒有一句話,也不再有表情。我也只是遠遠地看著他,不能有絲毫的靠近。
最后一次見到阿成是在村頭的槐樹下,當時他用自己瘦小的肩膀挑著水艱難地走過去。他赤著上身,身上的一根根骨頭森然可見,瘦的讓人心驚。水桶和扁擔掛在他的肩上,吱吱作響。他的步子蹣跚,氣喘吁吁,眼睛里看不到一點光彩。
他努力跨上一級又一級石階,但是他太瘦小了,最終摔倒在一旁,水灑了一地。濺了他一臉的泥點兒。大家看著他默默起身,撿起扁擔和水桶一步步走遠,消失在拐角。
阿成獨自生活著,躲避著每一個人,我不知道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時如何生活的。總之,在他挨過了一個漫長的秋天之后,他終是選擇了離去。
那晚漫山遍野的篝火照亮了夜空,月亮高高的掛在天上,顯得孤寂凄涼。
人們舉著火把,大聲呼喊著阿成的名字。沒有焦急,只是像完成一個象征性的任務,他們對阿成不帶絲毫感情。一聲又一聲呼喊,掩蓋了少年所有的苦難。
阿成。阿成。人們喊著,走著,像是節日里的火把隊伍的祈福游行。
阿成。阿成。人們喊著,走著,終于把一個無助的少年趕出了他們的生活。
風吹過來,火苗劈啪作響,我記起曾經和阿成一起偷偷烤紅薯的夜晚。那時的月亮也是這么亮,這么冷。我熄掉了手里的火把,不再尋找。能去哪里找呢?這個孤獨的少年,已經去了月亮里面,除了月亮,還有哪里能收留他?
回去吧,我說。
嗯,回去吧,所有人都說。
照亮夜空的一個個火把遠去了,變成零星的一點光,再慢慢地完全消失不見。
這世界,回歸到最原始的黑暗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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