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寒冬,我再也找不到阿成。他消失了,沒留下任何音訊。
全村的人在隊長的帶領下,舉著火把漫山遍野的找,他們大聲呼喊著,找尋著,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我知道阿成是一定會離開的,但沒想到他走可以走的這么干脆。上一刻他還在家里補著透風的紙窗,下一刻就背起行囊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就是隨著寒風飛遠了一般,他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漏出去,只留下一點微弱但永遠不會磨滅的記憶。
阿成長得瘦小,鉆進薄薄的麥子地就被青色埋了身形。他的大眼睛真亮,亮到你看上一眼就再也無法忘掉,如果從這雙眼睛里流出淚,任誰也會覺得難過。
我是在小河認識的阿成,那時公社從各個生產隊抽調人手在小河邊開新地,年僅12歲的阿成也被帶去了。
“這小兔崽子哪兒村弄來糊弄飯的?人還**不如鋤頭高。”帶頭的人是我們村的隊長,他看到阿成就生氣了,揪著阿成的耳朵大聲叫。“老子放個屁就能把你震翻了,回家找你媽吃奶去吧,兔崽子。”
阿成也不吭聲,任憑隊長的大手在他耳朵上用力扭著,小耳朵變了形,他也不動彈,直愣愣看著遠處,仿佛被揪耳朵的人不是他。
隊長叫罵了一會兒見沒人搭理他,也覺得無聊了。他把阿成放開,推到一邊,招呼阿成去一邊等著。阿成看也看不他徑直走開,隊長看他這幅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又趕上來狠狠地在阿成屁股上蹬了一腳。阿成被蹬了個趔趄,穩住身子揉一揉屁股,趿拉著布鞋走開了。
分組翻地的時候,沒人肯和阿成一起干活。兩個人一組,阿成的伙伴勢必得多干一點,這樣的傻兒事兒沒人愿意干。
阿成最終跟我在一組了,他背對著我,高高舉起鋤頭,又重重地揮下去。鐵器與土地相撞擊,發出沉重的聲響。太陽光明晃晃的灑下來,把無盡的熱量撲在人身上,阿成那件打滿補丁的小衫被汗水浸濕。
“小兔崽子呢?過來給我弄杯水去。”
“兔崽子,死過來給老子扇扇風。”
“兔崽子?你過來讓我踹兩腳。”
“兔崽子……”
隊長隔一會兒就咆哮一陣,他對阿成吆五喝六,指使阿成伺候他這伺候他那。大家看到了,也都只是笑笑。他們是明白事理的人,美人為了一個沒人管的半大孩子跟隊長嗆,那是傻。
阿成也不在意,隊長喊他他就扔下鋤頭晃悠悠,蔫頭耷腦的走過去。隊長說沒你事兒了,你滾吧,他再蔫頭耷腦的晃悠回去。隊長看見他這幅樣子,總覺得自己被瞧不起了,他是有面子的人,丟了自然得討回來。于是,他對著阿成的屁股恨恨地踹了一腳。這一腳用的力氣大,阿成向前一趔趄,險些摔倒。
阿成穩住身子,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低著頭往前走。他深埋著頭,看不見表情,偶爾吸一下鼻子,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踢疼了吧。”我問。
他不理我,彎腰撿起鋤頭。
“我教你對付他唄,等他再叫你給你倒水去的時候,你就給他加點料。”
他抬眼看我一下,吸吸鼻子,依舊不說一句話。
“真的,你會兒你往他水里吐口唾沫扔個點土粒兒,看著他喝你就解氣。”
沒多久隊長又招呼上了,他讓阿成再去給他接水。阿成面無表情,扔了鋤頭就走。過一會兒,他又慢慢回來了。這一次,他的步子明顯快了一點兒,胳膊還有些微微地甩動。他撿起鋤頭瞅我一眼,頭部上揚一些,手上揮動的力道也大了起來。
“你往他水里加東西了。”
他低著頭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的翻著地。
“你不說我也知道,怎么樣,是不是解氣了?放心,這招兒還是我出的,我肯定不給你抖出去。”
他抬頭,讓我看到一雙清澈到讓人嘆息的雙眼。
太陽懸到最高處了,把燙人的光熱辣辣的澆在地皮上。
著啦,著啦。有一個人大喊著。
其他人聽見了,都湊過腦袋往他那里看。只見那里的一小叢枯草尖兒上冒出絲絲煙。
人們在枯燥無味的勞作中找到了一點樂趣,他們開始談天了。
一個人說,這么曬的天兒,就不能干活兒。
又一個人問草都曬著了,要是溫度再高點,人是不是也能著了。
幾個女人聽見了,露出牙齒和夸張的笑。
男人們則一本正經有板有眼的討論起來,有的說能著,因為人體內有油,要是曬到勁兒了,就得跟柴火似的呼呼燒起來。有的人說著不了,因為太曬所以出汗太多,還沒等著就被澆滅了。
兩伙男人說說笑笑,在女人的哄笑聲中更加賣力的拌嘴。
然后隊長嘬著牙花子過來了,他把自己破舊的自行車支在一邊兒,踱著步子走過來一腳踩滅了草叢上的煙。
“一上午就干了這點兒?真他媽懶出蛆了。行了,歇著吧,離家近的回家自己弄吃的,遠的去那邊領吃的。嘿,白面饅頭呢,都去吧,靠在陰涼地兒里吃,舒服死你們,都去吧。”
阿成的家不遠,就在附近的村子里。他不回家,耷拉著腦袋跟在我后面。隊長瞧見了,張嘴啐出一大口唾沫。
“王八犢子,誰安排你來的,蹭飯蹭工分,不怕被噎死。”
阿成依舊是那副模樣,好似被罵的人不是他,又好似根本聽不見。他用自己的右手食指勾著左手的小指,悶著頭走,把腦袋藏在我背后的影子里。
隊長跨上自行車叮叮當當的走了,邊走還邊罵著小王八蛋,哪天打擺子死了才好。
阿成如愿以償的吃上了隊里提供的伙食,我看著他呼啦啦喝干了全是清水的粥,又看著他小心翼翼嚼掉半個饅頭,接著把剩下的一半塞進口袋里輕輕的拍了幾下。
“飽了?”我問他。
他點點頭,算是作了回答。
現在他坐在一旁的樹蔭下和一叢枯草戰斗著,那草早已枯萎,曬干,只剩下黃色的草梗無精打采的立在地上。他把一根根草梗拽下來捏在手里,用拇指指甲將它們截成一節又一節,然后再捏在手里一下一下彈出去。
我看著他循環重復這樣的孩童游戲,想笑又笑不出。按照我的想法,他這個年紀,該是在田野里奔跑,抓螞蚱,跳房子。但現在,他卻和一群大人在一起,揮舞著和他不成比例的大鋤頭。
“饅頭給誰留的?”我問他,然后又接著后悔起來。
他不理我,丟開了所有的草梗,轉過臉去。
太陽真曬,阿成臉上的汗不停的淌下來,流進眼窩,流進嘴唇。他時不時抹一下,手上的土在臉上留下一道一道痕。
“熱就脫了褂子,沒事的。”我拍拍他的頭,輕聲說。
接著他利索的把小褂兒從身上翻了下來,蒙住頭,躺在地上。
后來我才知道,把頭藏在褂子里的阿成是在哭。這是他的技能,安靜無聲的哭,把悲傷隱藏的恰到好處。
阿成終是與我熟絡起來,但那時地也已經翻完了,我們各自離去。這塊讓我和阿成相識的土地最終還是空置在那里,悶了兩年什么也沒用到。以后,還會有新的人去那里勞作,會有新的故事發生。
再次見到阿成已是深秋,葉子已經脫落大半。玉米已經收了,麥子還得過段日子才能種下去。就在這短暫的空閑時間中,上面下了新的計劃——搞一個磚窯。
磚窯的位置經過反復的選定,最后定在了阿成的村子。因為那個村子小人口少并且離小河近。
命令傳下來,原本居住在村中的人就要遷出去。阿成和他的娘背著兩個包袱抗一條長板凳就到了我們村的村頭。
被強制遷出的人們自然都不高興,他們臉上寫滿了不滿意。隊長看到了又開始嚎他們:“你們咋就愁眉苦臉的?我們給你們供吃供喝的還沒說啥呢。將就幾天吧。上面早就說了,磚窯好了燒的第一批磚就給你們蓋新房。聽見沒?磚瓦的,亮堂著吶,老子都沒住過,讓你們占個便宜,知足吧,這是你們的福氣。住上新房就知道了,舒服死你們這群狗日的。”
躁動的人們聽到這番話明顯平靜下來,甚至帶著欣喜。
阿成和他娘被分到一間小偏房里,雖然陰暗潮濕,但是起碼有著完整的四面墻,比起那些被分到窩棚,欄房里的人強多了。
磚窯在人們遷出的第三日就風風火火蓋起來了,借著原有的一些房屋,僅用十天左右就完成了。就在人們等待著第一批磚頭和新房子時,磚窯里面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隊長說,等等吧,你們就快住新房了。
等著等著就步入了冬季,眼看著天氣一日比一日涼,說好的新房還沒有著落,甚至連個地基都沒有打。有人去問,結果遭到隊長的一頓臭罵。隊長說**腦子都被老二家那只瘸腿兒的驢給碾了嗎,燒磚燒磚,你說的容易,那不得時間啊,那不得人啊,那不得技術啊。
阿成的娘身子不好,遇見這樣的事更是氣憤,但她不敢有別的表露,只能在村頭村尾的跟別人嘮叨兩句訴訴苦。聽的人出了假模假樣幸災樂禍的安慰幾句外,也實在做不了什么。至于阿成,他還是以往的樣子,不言不語,看不出有什么異樣的情緒變化。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他不在乎。
不過說到底,人和人還是不一樣的。關于建磚窯拆房子這事兒,的確是阿成村兒的人吃了虧。但是有的人就像阿成的娘,嘮叨幾句抱怨一番,將就一下就完了。有的人就像阿成,吃再大的虧,永遠是一副我死不了就不關我事的模樣,他太能隱忍,就像個傻子。但是更多的人,吃了虧,還是要去理論的,比如那些男人。
那天,失去了房子的男人們扎推兒聚在隊長家門口,他們大聲喝罵,以表憤怒。
姓孫的,我們不要新房了,我們要回家,折騰了半個多月,你說,能賠我們多少錢。
隊長是真的理虧了,但是他不能表露出來,他的架子在那里擺著,氣勢絲毫不能弱。于是他雙手叉腰,用更大的聲音吼回去。
“你們呀,知道啥叫刁民不?你們**就是!你們自己看看自己,啊,一個個的什么模樣。當初說有新房子住,呵,一個個大牙齜的,牙花子都快崩了。現在上頭的計劃啊資金啊啥的出了點問題,有誰說理解一下了?”
“那你也得給個說法啊,畢竟我們是沒地兒去了,總不能大冬天的讓我們在棚子里呆著?”
“哎,我們著急啊,看著鄉里鄉親的挨餓受凍,我也不是滋味……”
“你少說屁話,能給多少錢?趕緊的給了錢我們走人了。”
隊長被噎了,他愣了愣,瞬間火冒三丈。
“**,誰說的?老子屁話是吧?媽的要錢?一根沒有?誰愛滾趕緊滾,老子管不著。”
隊長在說罵的同時,大手一揮,神態威武。就在他自認為震住這幫刁民之時,悲劇發生了。伴隨著一聲干你娘,一個半大磚頭呼嘯而來,砸在他的胳膊上。隊長慘呼一聲,又罵一句。
“上,上,上,打他個沒人性的烏龜王八蛋。”
所有的男人都圍上來,反正有人開頭了,不打你那是傻子。狗也叫,雞也跳,隊長的慘呼和他妻子的哭泣夾雜著眾人的罵聲。一頓猛打過后,村子安靜了。
隊長這次是徹底栽了,別說他的威信了,就連官兒也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平時笑瞇瞇的光棍兒,別人叫他老好人。
打人的男人們被應付著教育一下,拿著錢回到自己村子去了。而阿成和他娘卻無法回去,因為建磚窯,他的家被拆了。
新上任的老好人愣生生為這對母子捯飭出三間土屋,雖然不是新房,但好歹也讓二人有了安身地。阿成娘千恩萬謝,忘記了所有的委屈。
阿成娘將土屋打掃的干干凈凈,老好人又送去一些半新不舊的家具。阿成坐在凳子上,盯著塑料布鋪成的窗發呆,良久對他娘說了一句,娘,我想養只狗。
阿成的娘愣了幾愣,十幾年來阿成第一次對她提出來請求,第一次對她說自己想要點什么,這讓阿成娘手足無措。
“養狗啊?成兒,現在不大能養,安頓安頓再說吧。”
阿成不說話了,坐在凳子上扭動幾下,就起身離開了。
阿成想養狗的愿望實現在來年的夏天,當時,老好人派我和阿成去紅薯地做看守,因為白天黑夜的在地里呆著,難免無聊,他便送給阿成一只狗兒。
狗兒是黃色的,說大不大,但也不是特別小,看家護院的能力還是有的。阿成抱著它,飯也沒吃就風風火火跑向了紅薯地。
給這只狗取名字是件為難事兒,我說管它叫地瓜吧,反正它也是一天到晚的陪你看地瓜。
阿成搖頭說不好,地瓜都是形容小孩兒笨的,你看它機靈這呢,不能叫地瓜。
我說那就叫阿黃。
你得了吧,我去附近三五八村里喊一嗓子阿黃,怕是得有十幾條狗追出來,太俗了,你就不能起個好聽的名字?
……
我跟阿成商量的熱鬧,狗兒也在一旁聽得傻樂,它一會兒蹭蹭我的腿,一會兒舔舔阿成的手,歪著腦袋看看這邊兒,瞅瞅那邊兒。
阿成憋了半天,說我要管它叫扁頭。
……
那日我和阿成帶著列寧回村,卻正趕上從阿成家出來的老好人。他看見阿成,滿臉笑的打招呼,問阿成回來吃飯啦?
阿成點點頭。
“你們餓了就得跑回來吃飯,這是我的失誤,來回跑多麻煩。這樣,改天我讓人在那里給你壘個小灶臺吧。這幾天你們也別來回跑了,我讓人給你們送吃的。”
阿成又是點頭。
隊長摸了摸阿成的小腦袋,又對著我說:“現在地瓜熟的差不多了,已經可以吃了,肯定是有人去偷的,晚上注意點。行了,那我就走了,你們都回去吃飯吧。”
我和阿成在不遠處分開,各回各家。因為約好了在村頭的槐樹下面碰頭,所以我吃完了就匆匆往那里趕。
等我到了,卻發現阿成早早的等在那兒了,邊上還有幾個端著飯碗的人在笑著和他說話。
“阿成,你爹呢?”一個男人笑著問。
“嗨,剛才你沒看見啊。”另一個人搶著答了。
“不是,我問的不是這個,是那個。”
眾人哄笑起來,阿成獨自在一邊扔著土塊兒。
“阿成,你知不知道你那個爹……”
“行了行了,跟一個孩子,別這樣,缺德不缺德。”
“嘿,我這咋了,我是在羨慕他,有個當隊長的爹多神氣啊。”
“……”
我帶著阿成走遠了,還能聽見身后的陣陣笑聲,他們指指點點,說著阿成娘和老好人的風涼話。
“是不是生氣了?”我問他。
“啊?干嘛啊。”
“沒事,走吧。”
我抓阿成的手,加快了腳步,扁頭在后面顛顛兒跟著,太陽要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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