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在江湖（2）

　　三

　　傷痛是暫時的，自由才是永久的。我忍著荊棘為我帶來的疼痛，歡暢的奔跑在大街上，這是我前所未有的快樂。

　　就在我拼命享受自由之際，旁邊傳來一個讓我想哭的聲音。

　　“你可算出來了，我等你很久了。”我一看，是牢里的那個差人。

　　“……”

　　差人拉著我，急急忙忙的邊走邊說：“別怕別怕，是你師父讓我在這里等你。他現在去天山參加武林大會了，你趕緊去救他，不然他性命不保。”

　　“我靠……，他還敢參加武林大會？那不是找死么。”

　　他停下腳步鄭重的問我：“你知道童顏么？”

　　“太知道了，傳說中的第一殺手，多年前失蹤不見，生死成謎。”

　　“嗯，你師父就是童顏。”

　　童顏，傳說中叱咤江湖的老牌殺手。據說他十三歲出道，獨自一人于宮廷八大高手的圍攻下成功殺掉當朝第一貪官，一戰成名。后來，童顏又不斷游走在各地，使得無數貪官與惡霸斃命。童顏自此被稱為江湖第一少年俠客。

　　但隨著時間推移，關于童顏的傳聞越來越多越來越玄乎。一會兒說他屠了一個養雞場，一會兒又說他滅了一個養豬隊。到后來，又開始說童顏見男人就擊殺，見女人就劫色。

　　再到后來，已經演變成童顏同時在全國各地一十三郡縣同時作案，說他在北方**一個老奶奶的同時順帶著在南方搶劫，并且順手滅了一個西南方的小山村。這樣的傳聞出現后，江湖中人個個吸一口涼氣，異口同聲說真是一個大魔頭啊。自此，童顏在江湖上由第一少年俠客變成了第一無恥大魔頭。

　　那么我師父呢？年過五旬，自稱高手，長相猥瑣，笑聲**。這樣一個人，如何讓我相信他就是江湖第一無恥大魔頭童顏呢？

　　差人不由分說，抓著我就走，將我帶到了城外遠郊的一間破茅屋里。只見他左翻翻，右找找，最終在房梁上拿出一把劍。

　　他將劍遞給我，說：“這就是你師父童顏的隨身兵刃，我想你一定是認識的。”

　　我接過劍，順勢將劍身抽出劍鞘，反反復復仔細端詳一番，看見劍身上歪歪扭扭的刻著這樣幾個字：童顏之賤。那個賤字上被刻了個叉叉，下面又補刻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劍字。

　　我沉默了，這把劍，的確似曾相識。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不過四五歲，整日被師父背在背上抱在懷中，我們兩個在村中游蕩，蹭吃蹭喝，村民們都非常討厭我們。

　　“師父，他們為什么特別煩我們呢？”

　　“唉，他們不是煩我們，是煩你。”

　　“為什么？我覺得自己長得很可愛啊。”

　　“你長的太丑，丑得的確有一絲可愛了，但是他們的煩你的原因是因為你往我身上撒尿，比如就像現在這樣。”

　　我撒完一泡酣暢淋漓的尿，愜意的說：“師父，我喜歡往你身上尿，這讓我覺得真的好幸福啊。”

　　師父默默地擦拭著身上的尿液，說：“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很爽，但是你想過沒有，你尿這么多，讓為師我非常的痛苦啊。”

　　“這樣啊，那我下次盡量少尿吧。”

　　“不會有下次了，這就是最后一次，下不為例。”

　　“但是，萬一我沒有忍住呢？”

　　“沒忍住的話，我就用這把劍切掉你的**。”師父舉起手，手中拿著一把劍。

　　“啊，這把劍的樣子好傻啊，有名字嗎？”

　　“劍上刻著為師的名字呢。”師父抽出劍，太陽光照在劍身上，閃閃發亮。

　　“那師父你叫什么名字？”

　　“說過很多遍了，不要問，等將來你長大了識字了自然就知道了。”

　　回憶定格在那把舉在空中的劍上，我將手中的劍和記憶里的劍反反復復對比著。最終無話可說，沒錯，我這個猥瑣的師父，真的是江湖第一無恥大魔頭——童顏。

　　四

　　差人自稱是我師父的好朋友，叫做蕭非霧。我一下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小廢物嘛。

　　蕭非霧找來一匹白馬，這匹馬真是威風凜凜，長得健碩高大，鬃毛隨風拂動著，怎一個帥爆可言。

　　他騎在上面招呼我：“快上來，我們要去天山救你的師父，抓緊時間，不要耽誤。”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騎馬，激動的心情我就不多說了。

　　我問：“廢物哥哥啊，從這里到天山，需要多久啊。”

　　他說：“并不遠，若是走路，二十日就能趕到。”

　　我又問：“那若是騎馬呢？”

　　他頓了頓說：“呃，如若是騎這匹馬，十九日就能到了。”

　　我問：“怎么會呢？騎馬僅比不行快一日？”

　　蕭非霧尷尬的說：“呃，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我在馬背上坐定，蕭非霧雙腿一夾馬肚子，揮起手中的馬鞭，大喝一聲：“駕。”

　　我的心都要飛出來了，結果，鞭子在馬屁股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半天后，這匹馬才打個響鼻兒，撒開四蹄兒，慢悠悠的跑起來。不一會兒，一只拉車的騾子和一群散步的綿羊超過了我們，一個背著大籮筐的老大爺也緩緩地追上了我們。

　　我低頭看一眼這匹帥馬，原來它是在做著一個奔跑的假動作往前慢慢走著。

　　我說：“小廢物，咱們換匹騾子吧，這馬太慢了，白長這么帥，連騾子都不如。”

　　蕭非霧說：“美好的外表下面，掩蓋著往往都是垃圾，通俗說就是中看不中用，你想在世界上要求一個人或者畜生做到表里如一，那真是太難了。”

　　我點點頭，說：“哦，那我們趕緊換個騾子吧。”

　　蕭非霧說：“我還沒說完呢，雖然這匹馬不中用，但你不得不承認，它確實很帥，你沒發現我們騎上它以后就回頭率暴漲嗎。”

　　我說：“這一切不過是大家好奇這匹馬為什么跑這么慢而已。”

　　蕭非霧說：“不，他們好奇的是這么帥的馬為什么只能跑這么慢。”

　　我問：“你為什么要強調這么帥的馬呢？有多大區別呢？”

　　蕭非霧說：“因為武林是大場合，在這種場合下，我們務必要將表面功夫做足，這匹帥馬無疑具備這個用來裝逼的條件。”

　　我說：“哦，為了面子，命都不要了？”

　　蕭非霧點點頭，說：“嗯，這是你師父吩咐的。”

　　經過漫長的一十九日跋涉，我和蕭非霧終于到達了天山腳下，卻發現武林大會的現場空無一人，只剩滿地的紙屑，飯粒，濃痰，遍地狼藉。

　　我抓住一個正在掃地的人，問他為什么沒人，是不是大會結束了。

　　他說：“不是啊，大會開始的時候，大魔頭童顏出現了，大家都追著他上山頂了，現在還沒一個人下來呢。”

　　我又急急忙忙往山頂跑，帥馬是上不去了，這個用來撐面子的家伙最終被蕭非霧拴在外面的欄桿上。

　　山頂，漫天飛雪。

　　我看到我師父獨自一人站在最高處的巨石上，他身后是萬丈深淵。而在他的前面的幾十步開外，是一大群背著刀槍劍戟斧鉞勾叉的武林人士，這些武林人士有的光頭，有的帶帽，有的凍得打哆嗦，有的窩在一旁擦鼻涕。

　　眾人中一個穿棉襖的人對著我師父大喊：“童顏大魔頭，你藏了幾十年，阿嚏，今日有種，自己送上門來。阿嚏，趕快束手就擒，留你全尸。要知道，今日就是你命喪之時，此地就是你埋骨之地。阿嚏。”

　　他喊的聲音有點兒飄，喊了一會兒后打個噴嚏。但是沒有人笑話他，因為所有人都凍的夠嗆，噴嚏一個接一個，誰也顧不上誰。

　　再看我師父，他也哆哆嗦嗦的站在巨石上，只聽見他大聲回答：“哈哈哈阿嚏，你這句話阿嚏，每天說一遍，已經說了，阿嚏，一個月了，阿嚏，我還是活的好好的。”

　　喊話的人愣一下，又接著喊：“那是因為你不下來，阿嚏，你要是下來，我就三招之內弄死你。阿嚏。”

　　師父說：“我不下去怎么了，阿嚏，你可以上來啊，阿嚏，難道你堂堂銀劍派掌門還爬不上一塊巨石。阿嚏。”

　　這時，一個光頭和尚上前幾步，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阿嚏，童顏施主不要強人所難，阿嚏，我等都是江湖上的仁義之士，豈會對施主行無禮之事？阿嚏，老衲阿嚏，勸施主下來，隨我們回去吧。阿嚏。”

　　師父說：“好啊，我下去，但是我呆的太久了，阿嚏，腳已經凍在石頭上了。老頭兒你上來把我拉下去如何，阿嚏。”

　　眾人聽了紛紛說道：“慈未師傅快快去將他領下來吧，阿嚏。”

　　然后這個法號叫刺猬的老和尚愣住了，他磨嘰半天說：“哎呀，老衲的腿也凍住了，阿嚏，不知哪位英雄可以行走，方便上去將童顏領下來？”

　　老和尚話音剛落，瞬間傳來無數聲唉喲，我的腿啊，腿啊。

　　我師父見狀，在巨石上哈哈大笑：“你們想殺我，又沒有一個敢來和我動手，阿嚏，連靠近我一下都不敢，這算什么呢？阿嚏。”

　　眾人一陣沉默后，突然一個人大叫道：“都凍了一個月了，他童顏再厲害也是一個人啊，咱們一起上，還怕打不過嗎？”

　　接著一個人說：“靠，你說的好，一起上可以，你沖在前面嗎？”

　　眾人又是一陣騷動，只是有人喊著上啊上啊一起上啊，卻沒有一個人動。

　　我師父笑道：“我一個人就在這天山頂上懾住如此眾多江湖豪杰，真是不枉此生哈哈。”

　　看到這里，我掂量了一番，看來一定是沒人敢上，我想我是可以上去出出風頭了。于是，我主意打定，大步跑到巨石前，面對眾人，說：“誰想動我師父，先過我這一關。”

　　師父說：“好小子，不愧是我親手教出的徒弟，有魄力。”

　　這時下面的眾人都愣了，一個人喊：“媽的，不敢打童顏，還不敢削這小子么？都上，上，上嗎，上。”

　　接著，那個喊話沖在最前面，后面的人也都緊跟著沖上來。

　　我心里那個后悔啊，瞬間將所有的罵人詞句在心中重復了十萬八千遍，一半給那個帶頭的小子，一半給自己，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傻逼。

　　沒辦法，不能等死，眼看著那小子揮刀上來了，我提氣大喝一聲，一掌擊出去。

　　嘭……

　　那個沖在最前面的人剛接觸到我的手，就像斷線風箏一般飛了出去，還撞翻了好幾十個人。他一邊飛還一邊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等到他飛遠了，叫聲聽不見了。所有人都剎住了車，瞪大眼睛望著我。

　　當然，我自己也被自己這一掌驚呆了。

　　我師父又在身后哈哈大笑：“哈哈，你們這群欺軟怕硬的家伙，看我徒弟年紀小就想欺負人么？可惜，他早已被我授下畢生功力。如他所說，今日想取我命，先過他這一關。”

　　“師父你什么時候給我傳授的這身蓋世神功啊。”

　　“去暗劫的前一晚啊，我扒了你的衣服，打通了你所有的經脈。但是因為你不通武功，一夜之間得到過多功力身子會承受不住。所以我設計把你弄進了監牢，讓你在那里安全的默默的引導功力融合在體內。”

　　僵持僵持僵持……

　　“如果你們不動手的話，就讓開路吧。”我說。

　　所有人沒吭聲，當然也沒動。

　　“那我就自己開路了？”我說著就想運功提氣，動了一下才發現，我根本不懂任何招式，剛剛那一下只是憑的力氣。

　　圍住我們的眾人慢慢的回撤下去，他們困住了山，不與我們爭斗，也不放行。

　　“師父，我覺得我們要困死在這里了。”我輕聲說。

　　師父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想走沒人攔得住，我是走不了了。”

　　我說：“我一定會帶你一起走。”

　　師父說：“難得你這個小混蛋還挺有情有義，但你真的以為他們不敢上么？他們只是耗著，等我沒力氣了再上。現在你來了，不過是再多耗一個月罷了。趁現在你體力充沛，殺出去算了，別管我了。”

　　我問：“那師父你呢？”

　　師父說：“我沒打算走啊。”

　　我說：“我靠，那你把我弄來干嘛。”

　　師父說：“那是沒想太多，我走的時候想再看你一眼，就讓小廢物等你沖出監牢把你帶來，沒想到，結果卻……”

　　我心里暗暗嘆氣，真是一坑未平一坑又挖好。

　　“你是不是恨師父了。”師父說。

　　“不會的，雖然我很討厭師父，但畢竟是在你的照顧下長大，盡管沒照顧好吧，我還挺感激你的。”

　　“別說了，是我沒把你較好啊，連個煽情的話都說不好，丟人。”

　　“那我帶你出去，你慢慢教我好不好。”

　　師父沒有說話，他靜靜的站在那里。一陣狂風襲來，卷起無數雪花在空中飛舞飄蕩。

　　五

　　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師父為何會在失蹤數十年后突然出現在天山。

　　有人說他這是悔過了，求死。也有人反駁，說求死可以自盡啊，何必大老遠跑到天山，難道被人圍毆至死真的很痛快？

　　人活一世，連自己都很難看通透，又如何去奢求弄懂別人呢？我的師父，不論是那個十三歲就揚名天下的少年英雄，還是這個孤獨的立在天山雪頂的傴僂老人，他都是那個懷揣著江湖夢的童顏。

　　天山上的一切，都是師父安排好的，他一是想為自己正名，二是想了結一切。

　　就如我說，師父，我帶你走吧。

　　他第一次露出慈祥的笑：“傻小子，師父累了，不想再動，你走吧。”

　　“累了就退出吧，我們可以重新回到偏遠的村子里，這次換我帶著你討飯，我長大了，不會纏著你，也不會尿床，我來養你。”

　　“你別傻了，你如今和我一樣，踏進這江湖，便出不去了。在我十三歲拔劍出招的那一刻，我就已經陷在江湖中沒了退路。即使后來，我天下皆敵被迫隱藏起來，我的心還是一樣的啊。那么你呢？傻小子，十五年前我在荒野里撿到你，并且決定撫養你的那一刻起，你也被迫進入了這江湖，改不了，逃不掉，這就是命。”

　　“師父……”

　　師父笑起來，抖落了一身白雪。

　　“我一直想當大俠，但究竟何為俠呢？”師父拿過我背著的那把劍，緩緩地抽出劍身，用劍尖兒在雪地上寫了一個俠字。“不論是強大，還是弱小，只要有人在，俠就在。俠與武功無關，與殺戮無關，當你閉上眼，能看到自己和天下時，你便已是俠。”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說不出一句話。

　　師父望著我，輕輕頷首，接著他轉身面向懸崖，喃喃道：“我又如何不想和你離開，繼續做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兒呢？只是……”

　　我看著師父一躍而起，懷抱著那把刻有他名字的劍，懷抱著他無法割舍的江湖跌落萬丈懸崖。

　　雪花落在眼睛里，化掉了。我一聲悲嘯，卻無計可施。

　　師父最終說只是，只是什么呢？

　　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