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的風(fēng)聲永遠不會變,挾著沙撞在墻壁上,發(fā)出低沉的聲音,猶如瀕死野獸的嗚咽。不過,我還是聽到了一點不一樣的聲音——駝鈴。這略帶沙啞的駝鈴聲,叮叮咚咚間透露著些許不安。
樓下面居然傳上來一兩聲有氣無力的狗叫,這讓我感到驚詫。我盡量把心情放的平靜再平靜,風(fēng)吹過褲兜般的門窗,大塊的土往下掉。
周圍是一片漆黑,我默默等待著,我相信他們肯定會生火。果然,無盡黑暗中亮起一個小小的紅點,接著是一個男人用力吹氣的聲音,他點燃了一個小巧的火把。
“扎西,你見過火柴嗎?”一個大嗓門的男人問道,隨著他說話,地上逐漸亮起一個篝火堆。
這里終于明亮起來,我看清了他們每個人的臉。從服飾看,他們是藏族的商隊。
“唔,巴桑土司家里有好些呢。我見他家的管家用過,擦一下就著了,真神氣!”叫扎西的男人,身材敦實,眉眼中透著一股憨厚。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火折子,蜷在一旁。
“我家里有一盒,阿爸非常寶貝,不讓動的。”
進來的人一共有4個,他們說著話,在地上收拾鋪整著睡覺用的氈子。
我慢慢的從破沙階上走下去,保持著無聲(本來我也發(fā)不出聲)。而且我還特地找了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呆著,盡管我知道他們根本看不見我。
“次旦,你就一點都不害怕嗎?”
“邊巴,拉巴,你們還真是一個娘們生出來的小西里。告訴我,怕什么呢?對,沒錯,那兩個蒙古佬死在沙漠里了,駝隊的貨物丟失了,但是至少我們還沒有迷路,我們還沒死。你想讓我干嘛,讓我把腦袋擰下來埋在沙子里和那幾只死駱駝作伴嗎?”次旦就是之前說話的大嗓門,他的聲音在沙堡里回蕩。
邊巴吸了口氣,望望他的哥哥拉巴,不做聲了。
沉默了一會兒,大嗓門的次旦站起身,走了兩步,輕聲說:“好了,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你們在想,遇到這么大的沙暴,死掉了頭子,丟了貨物,一定是大佛在懲罰我們。但是,我不這么認為,我覺得我們從沙暴中活下來,正是被慈悲的大佛庇佑著。現(xiàn)在沙暴已經(jīng)小了,明早一定會平息,我們是有機會回家的?!?/p>
“好吧,次旦,希望你是對的?!边叞托÷曊f著,往火堆里添了把柴。
“嗯,不要覺得我們多倒霉,總會有人比我們更倒霉,比起來,我們幸運的連漢人的土司都得嫉妒吶,哈哈?!?/p>
是了,這幾個人是行走沙漠的駱駝商隊,但是因為遭遇沙暴,他們死掉了蒙古駝手(商隊在沙漠里的領(lǐng)路人),丟失了貨物和大部分駱駝。那個次旦說的對,他們確實不幸,但總會有人更不幸。比如我,一個已經(jīng)死在沙漠中近10年的人。
沙堡里又進來兩個人,都長得挺高但是身材精瘦,他們皮膚黝黑,面容憔悴,身著仆人裝束。他們和其他四個人是一起的,一個叫達瓦,一個叫次仁,在外面安置著幸存的幾只駱駝。
別理這些人了,來回憶一下我吧。我也是一個藏族人,而且蠻有來頭,我的父親云丹貢布,是藏族東部的被漢人皇帝冊封的大土司。
說起來,我的身份還真是值得驕傲,你得知道,從幾萬戶人家中能投胎生到土司家需要多大的造化。小時候我可以享受榮華富貴,長大了我可以繼承土司位置轄制萬人,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么?可惜,我死在了這沙漠中,沒有享受到我本應(yīng)擁有的生活。
扎西的身邊臥著一條灰色的土狗,模樣難看,無精打采。這就是我開頭聽見叫聲的那只狗,但是它快死了。我想不通,為什么會有人在沙漠里也帶著狗。
“還是別把水喂給它了,它活不過明天了,留著水給我們吧。”次旦扯過氈子裹在身上,伸出腳烤火。
扎西輕輕撫著灰狗的毛,他的臉上寫著憐憫。狗伏在地上,發(fā)出悲哀的哼哼聲,我猜想這只狗是扎西進沙漠前撿來的。
他們說起了多年前的一只狗,那是一只土司家養(yǎng)的狗。那只狗曾咬傷一個窮人的小孩,小孩的父母跪在土司家門口,希望得到一點點賠償。土司派管家去解決,幾分鐘后小孩被父母抱回了家,他被打斷了兩條腿。管家說你嚇到了土司家的寶貝狗兒,沒要你的命已經(jīng)是土司大人的仁慈了。
他們開始談?wù)撁\了,談?wù)撁\的悲喜與不公。他們的表情堅毅無比,露著一點絕決的意味。他們有點小題大做了,僅僅是是透過一只將死之狗的悲慘境遇去談?wù)撌澜缟纤械墓?,然后又把對狗的同情上升到對人的思考與同情,最后又轉(zhuǎn)移到對貴族人的憤怒上。僅此而已,他們的表情又是何必呢?如果土司家的人或者狗出現(xiàn),他們還是要跪倒在地,親吻著人的腳或者狗的爪子表達著自己的衷心。無論內(nèi)心如何,他們總是要跪拜的。
我不是惡人,也不是善人,我只是土司家的大兒子而已,僅此而已。我的身份不允許我可以善良,所以多年前,我可以留住被咬傷男孩的命,但我無法留住他的腿。
被窮人和奴隸們無比痛恨的土司家寵物狗叫白瑪,渾身雪白,是我父親貢布土司從漢地帶回來的寶貝。扎西他們提起它,這我回想起它趴在地上打著呼搖尾巴的模樣,同樣,我也想到了照看它的人,那個老銀匠的女兒——格桑瑪瓊。
該如何給你形容瑪瓊的容貌呢?我記得那時候,我騎馬帶著瑪瓊揮鞭而過,所有人的男人都會抬起頭癡望著她。每當(dāng)此時,我都有點得意,因為這些男人無比欽慕的瑪瓊,只能乖乖地呆在我的懷中。
那天的白瑪躺在地上,無精打采地哼唧著,它害了怪病,毛脫落了許多。就像扎西的這條狗一樣,白瑪也快死了。我請來的獸醫(yī)說白瑪活不過明天了,他說話時的口氣和次旦一樣,把一件悲傷的事情如此粗魯?shù)母嬖V狗的主人。
“白瑪,你疼么?”瑪瓊的眼眶里溢出晶瑩剔透的水珠,她真的美極了。“白瑪,你別死,我還想抱著你去玩。”
但是白瑪還是死了,于是我騎馬帶著瑪瓊出去了。我答應(yīng)她,要找風(fēng)景最好的地方埋起這只倒霉的小白狗。
那是一處長滿白色和黃色小花的草地,微風(fēng)拂過來,我聞到奇異的香味,不知道是瑪瓊的味道還是花的味道,反正我都醉了。
我挖坑埋葬了白瑪?shù)氖w,填起的土微微隆起一個小小的坡,那上面還有瑪瓊插的幾朵小花兒。我抱住瑪瓊,輕輕嗅著她身上的味道,現(xiàn)在我知道了,剛才聞到的香味,不是花兒,就是瑪瓊。
她的眼鏡依舊紅紅的,但已經(jīng)不會再溢出水珠了。我攬著她纖細的脖子,慢慢地,輕輕地吻上去。不一會兒,可愛的瑪瓊就轉(zhuǎn)過頭回吻我了,那帶著羞澀但卻香甜無比吻再過一百年我也仍會記得。
隨著瑪瓊輕聲的呼喚,我鼓足勇氣褪掉了她的長裙。背對著藍天白云,我顫抖著,同樣也不可拒絕的占有了格桑瑪瓊。在那么一瞬間,我真切地感受到體內(nèi)輕微的爆炸與翻騰,我融化在瑪瓊的身體中。
“主子,主子……”紅著臉的瑪瓊小聲喊我。
“怎么了?”
“我怎么辦?你是未來的土司,可我只是一個仆人。如果你做不了土司,我怎么辦?難道要我嫁給一個鐵匠?還是一個銀匠?或者要我做你一輩子的情人?如果你不是欺騙我,請你一定成為土司好么?救救我……”
瑪瓊就要哭出來了,看得我心里一陣陣的疼?!昂茫掖饝?yīng)你,我一定當(dāng)土司?!?/p>
作為土司家的長子,由我繼承土司那是早晚的事。但如果我那個長相俊秀的弟弟德吉有心和我一爭高下,他坐到土司位置上也不是不可能?,F(xiàn)在,為了瑪瓊,我怕是要與自己的弟弟為敵了。
這幾個可憐的家伙開始計劃他們接下來的生活了,次旦認為他們必須要回家了,因為這場災(zāi)難讓他們無法繼續(xù)在駱駝商隊待下去,他們只能回到家鄉(xiāng)。提起家鄉(xiāng),他們變得開心起來了,不停講述著自己的家人和曾經(jīng)的生活。
次旦說自己只剩下了一個母親,他的父親和叔叔都死在了兩個土司的戰(zhàn)爭中。土司和土司之間的戰(zhàn)爭是隨時的,為了土地,糧食,女人,面子等等,他們都可以開戰(zhàn)。
土司之間的戰(zhàn)斗是這樣的,土司對自己手下的頭人說,誰誰家的誰我已經(jīng)不能忍受下去了,去幫我打壓一下他的氣焰!然后頭人們出門去了,土司在家里照常吃飯,照常喝酒,照常在女人身上發(fā)泄欲火。等一段時間,頭人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告訴他,這場戰(zhàn)爭我們究竟是贏了還是輸了。
戰(zhàn)場上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土司不會在乎,他甚至不會在乎輸贏。對土司們來說,只要沒有危及他們自己的生命和地位,所有的戰(zhàn)爭都是一個字詞,一個用來發(fā)聲的音節(jié),僅此而已。
在東部,除了我父親貢布土司,還有波西土司和格桑土司,此外還有幾個勢力很大的頭人,他們的勢力太大,土司已經(jīng)奈何不了他們了。
三個土司之間互有摩擦,但也不是不可調(diào)和。他們見面時會笑著為對方倒?jié)M一大碗酒,背地里則互相咒罵對方(至少我父親貢布土司是這樣)。除卻一些邊地的小摩擦,三家向來少有大動干戈的時候,這樣的局面停止在白瑪死去的第二年,那年,波西與格桑兩家聯(lián)姻了。
戰(zhàn)爭突如其來,沒有預(yù)兆,波西家和格桑家兩面夾擊。幾天里,頭人不斷地來告訴我父親,輸了,輸了,又輸了。終于,貢布土司吃不下飯喝不進酒玩不了女人了。第二日,我和我的弟弟德吉領(lǐng)命,各率隊伍前往戰(zhàn)場迎敵。
戰(zhàn)場上,我見到了與我作戰(zhàn)的對手,他叫達戈多吉,是格桑家的少爺。我們曾在雪頓節(jié)上一起玩耍,一起偷酸奶子吃。
沖著這份童年情誼,我寫了一封信給達戈多吉,大意是說我不愿意和童年玩伴刀兵相向,也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如果非要開戰(zhàn),我希望可以在戰(zhàn)前有9天的和平期,以此表達我對我對朋友的尊重和不舍。
多吉很快回復(fù)了,在信中他表示自己也是一個重情義的男兒,他愿意遵循我的意思,保持9天的和平,還表示9天后愿意給我一個完整的尸體。我燒掉多吉的回信,抱著美麗的瑪瓊睡覺去了,此戰(zhàn)勝負,已無懸念。
作為貢布土司的大少爺,我有自己的親信仆從,倉水決是我最信任的隨從。格桑與波西對我家開戰(zhàn)的第二天,他就去了漢地。據(jù)我所知,漢地邊境里的漢人既貧窮又貪婪,所以,我讓倉水決去那里用糧食換取武器——火槍。
倉水決派人告訴我,他成功與漢人的頭人達成了協(xié)議,拿到了15桿火槍。不出7天就會趕回來。在接下來的幾年,我們只要為漢人提供一定量的糧食與牲畜就可以了。
9天和平期很快過去,這一天,大霧彌漫,露水打濕了我精致的靴子。我的馬兒抬起前蹄嘶鳴,仿佛它已經(jīng)感應(yīng)到即將而來的勝利。
隨著多吉的一聲吶喊,他的手下人前赴后繼的沖上來。15桿被我分成3組的火槍,交替開火,那些奔跑的人變栽倒在地。
槍,他們有槍。對面的人開始哭喊,有的人已經(jīng)停下腳步,有的人捂住頭顱。幾輪射擊以后,我揮手派出了自己的人,近戰(zhàn),也是收割。
多吉跪倒在我面前,眼神憤怒,表情滑稽。我讓手下人放掉了俘虜,捆綁住多吉,帶著人浩浩蕩蕩殺向了格桑土司的老窩。
格桑家少爺?shù)哪X袋就被我的手下頂在槍口下,我們輕松地請出了格桑土司。
“平措少爺,我懇請您……”
“不要張嘴,你聽我和你說就可以了?!蔽掖驍喔裆M了镜脑挘坝H愛的土司大人,我很誠實的告訴您,這次來您家作客,我只帶了這十幾把火槍,如果對著多吉少爺開槍,我相信他會變成一個篩子,不知道您的馬廄里需要幺?”
格桑土司的表情灰暗,他吞吞吐吐地表示他將立即撤回自己的人,而且愿意拿出大額的賠償。
“撤回?格桑土司,怎么能這樣?要知道我們兩家素來是最好的朋友,您說是不是?”我笑著問他。
“對的,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格桑土司拼命地點著頭,但是他顫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的心虛。
“那就可以了,格桑土司,現(xiàn)在貢布家正在被波西土司的手下侵略,作為朋友,您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幫我們打敗敵人幺?”
“我,我可以親自,親自去督戰(zhàn)?!?/p>
這里的風(fēng)是多么的涼爽,吹在身上是多么的愜意。我騎在馬兒上,懷抱瑪瓊,我輕吻她美麗的臉頰,她笑著說,你看,你天生就該當(dāng)土司。
格桑家的軍隊很快到達了貢布與波西交戰(zhàn)的地界,幾分鐘后,波西家投降了。
沙漠是吃人的地獄,而我則是這地獄里的冤魂,這座廢棄的沙堡就是關(guān)押我的囚牢。在囚牢里的這些年,我有過無數(shù)次思考,作為一個孤魂野鬼,除了思考,我也干不了別的了。
說起來也奇怪,在我是個活生生的人是時候,我思考到的東西都很淺顯粗俗(盡管在仆人眼里這些都像神一般的英明決定)。現(xiàn)在我死了,只剩靈魂飄在沙漠深處,我的思考倒變得更加有意義。
我想到了我對瑪瓊的感情,最開始,我只是留戀她的美麗面容,留戀她水一樣的身子。但是我死后變得不一樣了,我開始希望我能給瑪瓊一場隆重的婚禮。這個隆重不是像我父親娶新的土司太太那樣,而是像年輕的銀匠娶老畫師的女兒那樣,不用排場,只用一張喜氣洋洋的笑臉就可以了。對,有心就夠了,只有真的心,才是真正隆重的。
我還想到過神靈這個東西,作為一個藏族土司少爺,我很愧疚自己居然對偉大的神靈產(chǎn)生了懷疑的想法。愧疚歸愧疚,我的懷疑不曾減少,只是與日俱增。
在我們的神話里,有個不知道住在哪兒的神人,我們不知道他的多大,不知道長什么模樣,甚至不知道他的性別是男是女。只知道他閑來無事,站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說了一聲:“哈”然后虛空出現(xiàn)了。這家伙又對著虛空不斷的哈哈哈的叫來叫去,天地水火塵埃颶風(fēng)通通出現(xiàn)了……
曾經(jīng)我對這個創(chuàng)世的神深信不疑,因為我深知凡人的無能與渺小,所以我心甘情愿的相信這世界上有個萬能的神明。但現(xiàn)在,我愈發(fā)覺得神明這個東西不靠譜。你看看藏人和漢人的差異吧,都是從神明的后裔和產(chǎn)物,但漢人就莫名其妙成地強過我們。雖然我挺看不起他們嬌弱弱的樣子,但不得不說的是,漢人的茶葉,絲綢,鹽,都是我們藏人必用但又造不出來的東西。甚至土司都需要被漢人的皇帝來冊封。
不說漢人,只說藏人。在我們這里,最厲害的人是土司,然后是頭人,百姓,科巴(藏族信差),奴隸。我對這種用骨頭區(qū)分出來的等級十分不解,人生下來就分貴賤,這就是所謂的神明做出的事幺?我想要所有人都公平,盡管我是土司家的少爺,我依舊希望所有人都能平等的活著。我想我不是高尚,我只是太喜歡我那出生在家奴中的格?,敪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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