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到古渡公園,在附近的超市買了二十聽啤酒,他并不想喝得爛醉如泥,過往的經驗告訴他,喝得爛醉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并不能解決什么問題,身體上的痛苦無法取代心靈上的煎熬,只能加倍暴露自己的軟弱和貧賤,以及給太多人直斥自己是個傻逼的借口。二十聽啤酒,算上不喝酒的曉波,四個人一人五聽,今夜沒有人會醉。他記得在一年前,也大概是這個時候,在這家超市,暴哥和他在這里用自己身上僅剩的二十塊錢買了一瓶八塊五的白酒和一些下酒的袋裝小吃,然后去古渡公園對酒當歌。當時的暴哥是因為殷小玥,而現在卻換成了他為蘆葦。
時光流逝,物轉人移。
他們圍著一個方形的石桌,四周是修建成樹樁一樣的石凳。易拉罐拉開的聲音,細小的出口涌出的白色泡沫,牙齒咬斷鴨骨的聲音,分泌的唾液,苦的啤酒,沒有話語,只有這些動作所交織的聲音響著,像一幕不需要語言的話劇。很快他們就喝多了,陳小天的眼淚終于不受他的控制,開始肆意的流,所有的戒備,顧忌,自制,都慢慢像蛻落的墻皮,碎成了粉末,被風無聲的帶走。他一直喝酒,一聽接著一聽,仰著脖子喉結翻動,那些褐色的液體咕咚咕咚進入他的身體,像河流最終匯進了海洋。
他想起了那天他的預感,他看見蘆葦從他的面前走遠,他當時似乎已經看到了這一天。可他沒有相信,他選擇忽視,他告訴自己是自己多心。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他告訴自己只要高考結束了,他就可以正兒八經和蘆葦在一起過二人世界,他有那么多好看的電影,好看的動漫可以陪蘆葦一起看,他們可以隨著那些精心設計的情節一起歡笑,一起尖叫,甚至一起哭泣。他想帶蘆葦去旅行,像以前和馬航商量的那樣,等高考完了大家一起去全國各地玩,去云南麗江,去四川九寨溝,去海南島,去很多很多的地方……
他想他們會一起去上海,一起在那座中國最大最時尚也最冷漠的城市里上學,但他們不會感覺到冷漠,因為他們有彼此。他們永遠不會孤單,因為他們永遠會手牽手出現在任何一個角落,教室,食堂,操場,繁華的街道或者擁擠的弄堂。他們一起坐公車,坐地鐵,開學一起坐火車去學校或者放假一起坐火車回家,他幫她提行李,而她只要跟緊他。
他想著這些,越想越覺得難過,他想起曾經他寫在字條上給殷小玥的話,往昔的美好像毒,越美越毒。那他剛才想的一切是往昔嗎?不是,那是還沒有發生過的,那是他以為會在未來發生過的,那是他的憧憬,他的渴望!
他發現自己還是那么天真,在經歷了那么多傷害之后,他還是不自覺的按照那種慣性去相信永恒是存在的,他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依然絕少的去考慮別人,他依然用他那一套和普羅大眾沒什么關系的衡量體系去左右著他的感受。那是他對永恒的所謂堅持嗎?不,那不是,那是他對自己所謂永恒的自我欺騙!
“曉波,你看到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是心里覺得特看不起?”他問吳曉波,他知道面前坐著的是一個正統的好學生,遵守紀律,成績優異,就像以前的他……
“沒有。”曉波說,“人都是一樣的,都會難過。”
過了一會兒,小帥也喝多了。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慢慢說到了他的父親,他說他特別佩服他爸,他爸當年和戰友合伙做生意,結果被戰友騙了三十多萬,幾乎什么都沒了。當時他爸開著車在立交橋上就想一直開到河里去,但他最后沒那么做,他把全家都遷到了北京。小帥一年見不了他爸爸幾次,他爸喝酒后就喜歡叫他過來給他說話,他爸說他當年就相信自己命硬,所以帶那么點錢就敢把全家遷北京去。他爸經常對他說:要對朋友好,要講義氣。
“我爸特喜歡許巍的一首歌,《曾經的你》。”小帥說,“那歌詞特好。”
每一刻難過的時候
就獨自看一看大海
總想起身邊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醒來
讓我們干了這杯酒
好男兒胸懷象大海
經歷了人生百態世間的冷暖
這笑容溫暖純真
小帥說著說著就哭了,他給一邊的曉波說,你們這些好學生,看我們肯定不順眼,我知道,我看你們也不怎么順眼。家里人就希望我給考個二本,給掙個面子。他們也沒指望我能考上清華北大,我哥哥在北京打高爾夫,我姐都工作了,家里就我一個有機會上大學的。你說,咱不能為了上學的事讓家里人踏么,咱不能為了一個二本讓家里人沒面子么。
曉波沒說話,他靜靜的聽著,陳小天看著他倆,他知道小帥喝多了,但他不知道曉波心里怎么想的,他是在嘲笑,還是在理解?也許這都不重要。每當他喝醉酒的時候,他特別討厭的就是一旁清醒的人,好像他們的清醒全部都是五顏六色的各式偽裝,平時大家都一樣,有戒備,有自制,有心計,有城府,有想法,有心眼,有虛榮。但是當喝醉酒后,人們往往不再去在意這些東西,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酒精被沖刷進了馬桶,大家都是坦誠的,赤裸的,一絲不掛的,沖動的,肆無忌憚的,毫無廉恥的,隨便什么什么的,但最重要的一點,這悲傷是真實的。
“小影,你知道嗎,你剛給我打電話問我友情在哪里?其實我當時就想告訴你,友情就在我這里!”小帥對陳小天說,陳小天感到鼻子一酸,他想說什么,但是喉嚨發不出聲音,他沖著小帥舉起易拉罐,一飲而盡。
這時候暴哥的手機響了,他起身接了一個電話,通完話后給陳小天說有點事就叫著曉波急匆匆的走了。陳小天說沒事你忙你的等你回來我給你留著酒。
他們三個繼續喝酒,說話,夏日的夜風吹來,隱約可以聽見公園外人民路上車輛來往的聲音。陳小天覺得自己的大腦在跳動,以前的那些記憶像簡諧振動一樣有規律的出現或者消失。他想起了他也曾經和蘆葦單獨出去過,有兩次,一次是他陪蘆葦買衣服,那天下著大雪,蘆葦不敢拉他的手,害怕被熟人看見,所以每次去哪的都扯著他的袖子,這個舉動可以告訴別人他倆沒關系,但可以告訴陳小天咱倆有關系。蘆葦在以純試了一件風衣,陳小天覺得很好看,極力慫恿蘆葦買,不過蘆葦脫下了那件風衣,搖了搖頭說好看是好看,但是外面下著雪,這個冬天太冷了,買了也沒有多少機會穿。最終蘆葦挑了一件黑色的厚衣服,但那件風衣卻依然掛在陳小天的心里,他說那我送給你吧,結果蘆葦說堅決不行。蘆葦的堅決斬釘截鐵,這堅決打擊了陳小天,要比和陌生女孩搭訕說留個電話或者初次請女孩子吃飯被拒絕還要打擊。蘆葦對他說就是買了送給她她也帶不回去,因為沒有辦法給家里解釋。陳小天說你就說是小穆送你的不就行了,蘆葦說怎么可能,馬航送給過你衣服嗎?
陳小天沒有再堅持,他想著天長日久,來日方長。那個時候的他還沒有多少政治覺悟,不懂得毛主席曾說過的話: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蘆葦告訴他她只能出來三個小時,余下的時間里他們在雪地里轉,看著銀裝素裹的城市。他們走著走著到了蘆葦上初中的地方,蘆葦給他講了一些她初中時候的事情,但他記不清了,他忘了蘆葦當時說了什么。
第二次是一個相對暖和的日子,他們在KTV唱歌,他倆唱歌都不好聽,于是最后索性放著原唱當背景音樂,然后兩人依偎在一起聊天。那時候門口的服務生老是在門口偷看,好像覺得他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做出一些讓他一飽眼福的事情。他的內心還是有那種傳統的規范和約束,他不覺得這是封建或者保守或者反潮流或者土里掉渣,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依然是那個相信著白頭到老,相信著永恒,相信著機器貓,相信著童話的少年。
后來他們從KTV里出來,他打電話給小帥和馬航叫他倆來一起吃飯。他們四個在電影院十字的一家里脊店吃串炸里脊還有炸鵪鶉。期間他們聊到了走人這個話題,小帥問他如果現在讓你給一個陌生女孩發短信,對方問你是怎么有她手機號的,你怎么說?
“就說隨便撥了一個號碼結果撥到了。”陳小天順口說,他想反正是嘴人,索性嘴得玄幻點。
結果沒想到小帥和馬航聽了以后彼此配合默契的一起嘲笑,然后小帥說你這樣騙鬼呢,鬼都不信!
“那你說怎么說?”
“你可以說幾個月前你在哪哪補課,然后在課桌上或者椅子上或者墻壁上看見有人拿小刀刻了一個號碼,當時就順手記下來了。結果今天突然想起來了,就發個短信聯絡下看看對方是誰。結果就發到你這里來了。”
聽了小帥的話陳小天想反駁,但覺得又無從反駁。因為事實是,在公共課或者校外補課的教室里,課桌上用小刀刻下,或者用筆寫,還有用白雪修正液涂下的名字,詩歌,表白,寄語,電話號碼,QQ號碼確實隨處可見。而咸陽就這么點地方,這么幾所學校,如果真要攀親帶故的去追究,可能人人之間都能理出一個關系譜。
“小帥你太專業了。”蘆葦聽了以后不知道是贊嘆還是無奈。
“你不用夸我,其實你應該高興,小影不懂說明他對你忠誠,你應該夸他。”小帥說,“其實女孩子怎么說呢,都喜歡被動,原因是她們喜歡男生主動。所以一般都是男生主動約女生吃飯。就拿接吻這個事說吧,很多女孩心里有障礙,覺得主動和男生接吻顯得不矜持,也不好意思,還有負罪感。但是如果男生把女生強吻了,那女生想其實也不是我想吻他的,是他主動的,錯不在我,錯在他。這樣對付一下心里也就過去了。”
聽了小帥的論調,陳小天立刻舉一反三,說:“那照你的意思是,我要想跟別人sex,只要把她強行了,然后她就會覺得是我強行的,所以錯不在她,錯在我,這樣對付一下心里也能過去?”
“那前提是人家喜歡你自己樂意啊,不然你那不叫強行,你那叫**。判刑的……小影你怎么這樣,我剛夸你兩句你就不問點好的,你要想問你私下找我啊我們跟你學術交流,你這當著蘆葦的面不是找抽么……”
果然蘆葦的兩只手扶著陳小天的胳膊,狠狠的掐了一下然后拉高語氣說:“跟別人?”
陳小天疼得叫了起來,他連忙改口說:“某個人。”然后眼睛看著蘆葦。
蘆葦的臉在一瞬間變紅了,她說:“某個人?”同時又用力掐了一下。
對面的馬航和小帥被這一幕逗笑了……
他聽見了自行車的聲音。
暴哥和曉波回來了,他從回憶中被拉了出來。
“我靠!”暴哥風塵仆仆的坐下,罵了一句后喝了一大口酒。
“怎么回事?”陳小天問。
“章丘把凳子放到教室的門上面,這樣人一進來一推開門凳子就掉下來。他惡作劇本來想砸王帆的,結果殷小玥在王帆前面進來了。直接被砸進醫院,我剛去看她,說是輕微腦震蕩。”
“草!”陳小天出口罵道,“他腦子有病吧。我哥們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找人廢了他!”
“誰啊?這么不要命的。”對面的小帥說著拿出了手機,“要找人給我說,我這里亡命之徒多的很。”
“不用,你一找人非死即傷。”陳小天沖小帥擺了擺手,“我給杜煜打電話,讓他和猴子趁章丘放學的時候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黑弄就行了,讓他被打也不知道被誰打的。”
“對,我就是這樣想的。草,玩什么不好玩這個,而且還砸到殷小玥,我草!”暴哥一邊罵一邊又喝了一大口酒。陳小天給杜煜撥通了電話。
“喂,杜煜,幫我打個人。”
“啊?咋回事?”
“我有一關系特好的哥們兒,是個女生,我班有個男生惡作劇,把凳子放門上,這樣人一開門凳子就掉下去了。他本來想砸另外一個女生,結果我哥們兒開門進去,被砸到醫院了,診斷說輕微腦震蕩。我咽不下這口氣。”
“那女孩現在怎么樣了?”
“應該沒什么大事,他男朋友剛去看他了。我意思就你和猴子兩人,等在他放學的路上,他是騎自行車的,到時你倆過去把他從自行車上踢下來,過去一頓散打,二三十秒的事情。”
“沒必要吧……他又不是故意的,而且那女孩又沒大事,又是你班同學,算了吧。”
杜煜的話讓陳小天感到有點訝異,他記得上初中的時候曾經有一次他和杜煜在民院邊走邊聊,一輛面包車開過來的時候使勁的鳴了下笛,陳小天匆忙讓開,車過去之后那人伸出窗玻璃沖陳小天喊了一句不要命了下次撞死你。然后就聽見一旁的杜煜沖那人喊道:
“我草你媽你說什么你他媽再說一次。”
車停了,那人從窗戶探出頭來,對杜煜說:“小屁娃信不信我下來撕了你。”
杜煜說:“你下來么,你有殼子你下來么。”
陳小天在旁邊,他看著杜煜的眼睛,他覺得那是野獸的眼睛。
后來那輛車開走了,那個司機也沒下來,他只是一路罵罵咧咧的,就把車開走了。
他印象中的杜煜是這樣的才對。
“杜煜,你和猴子一天到晚在外面為這個平事為那個找事,我什么時候找你幫過忙,被砸的那是我哥們,腦震蕩的那是我哥們,要是哪天換我被人家砸到醫院腦震蕩了,你他媽是不是也這么多話?”陳小天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吼完以后掛掉了電話。
“消消氣,咱這人手多著呢。”小帥邊說邊打了個嗝。
陳小天的手機響了。
他以為是杜煜打過來了,然而低頭看見的是殷小玥的名字。
他接通了電話。
“哥們……”對面殷小玥的聲音虛弱,聽得讓人心疼。
“你怎么樣了?”陳小天輕聲問。
“我~沒~事,好~多~了,醫~生~說~一~點~事~沒~有,再~躺~會~兒~就~出~院~了。”
“哦……那就好。”
“哥~們……我~怎~么~聽~你~的~聲~音~覺~得~你~賊~崩~潰~呢,你~不~要~崩~潰,沒~事~的。”
陳小天聽著殷小玥的聲音,緩慢,一個字一個字,他以為殷小玥被砸傻了,她以后是不是也一直這樣說話?他哭了,對著電話,啜泣著,臉被擰在一起,眼淚決堤般涌了出來。
“我~們~是~最~優~秀~的,我~們~是~最~堅~強~的,我~們~根~本~不~怕~別~人~的傷~害。哥~們~我~覺`得~咱~倆~每~次~都~一~樣,你~先~慘,慘~完~我~就~要~跟~上,這~次~也~一~樣,不~過~沒~關~系,我~們~以~后~都~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
“哥們,我告訴你吧,這事完不了,我不會讓你白被砸的,我饒不了章丘的,我已經找好人打他了——”
“不~要,哥~們,這~不~是~你,我~的~哥~們~是~一~個~善~良~的~人,寧~愿~自~己~受~委~屈~也~不~讓~朋~友~難~過,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你~不~能~這~樣~做,你~要~這~樣~做~你~就~不~是~我~哥~們~了,你~是~另~一~個~人,我~以~后~也~不~會~理~你~了。”
掛掉殷小玥的電話后他泣不成聲,他的耳朵里回響著殷小玥的那句我們都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在哪里。
手機又響了,他低頭,看見屏幕上是杜煜的名字。
“行么……我剛給猴子說了,你要一定弄咱就弄。”
“不用了,當我沒說。我剛有點急,說話重了點,你別在意。”
“哦,換誰都那樣吧,著急也正常,但不能不冷靜嘛。”
“恩,我知道。”
陳小天掛掉了電話,他感覺自己心中的一口氣松掉了,他突然覺得全身癱軟,輕盈,仿佛變成了一張紙隨時準備被風吹走。他抬頭淚眼婆娑的看著暴哥,他知道殷小玥會給暴哥打電話。果然,暴哥的電話響了。
“算了,就這樣吧……”陳小天輕輕地說,“一個月后,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就畢業了。”
他停下來舉起易拉罐,喝盡了里面最后一口酒。
“我以前一直覺得,在一起一天就要在一起一輩子,喜歡一個人,就是要讓她感到快樂,因為她快樂,所以自己快樂。我以前一直以為,兩個人相愛,就一定要走上紅地毯,一定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大人為什么要離婚,既然現在要離婚,當初為何選擇要走在一起?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大人為什么要吵架,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說要用吵架來解決?我以前有那么多覺得,那么多以為,那么多不明白。這些東西在我的內心里構筑了一座殿堂,它曾經很多年在我心中屹立著,直到后來我被自己的愛情打擊,傷害,殿堂搖搖欲墜,然后我遇見了蘆葦。我想她是那么善良的女孩子,我想她是我心中這座殿堂最后的支柱,如果最后她也離開,那這座殿堂就坍塌了。然后我就解脫了,我以后再也不用去相信那些我覺得,我以為,我不明白。哪怕以后我會變成一個很壞的人,會傷害別人,會拆毀別人心里的殿堂,都無所謂,如果這就是生活要教人成熟的方式,如果成長的代價一定是被傷害,那我就順應這個潮流,去推波助瀾,如果生活的本質就是這樣的殘酷,我又何苦去用編織的謊言來欺騙自己呢?”
“最后一次,我為這種事哭泣。”
他舉著易拉罐,指節用力的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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