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發育期怪物（2）

　　很快，磨刀聲被一陣急促奔來的腳步聲淹沒。他爸咬著煙瞇眼看看遠處，只見一伙人怒氣沖沖地涌過來。

　　“姓王的，叫你家沒人養的出來！”帶頭的男人正是林翠香他爸。

　　“說誰呢？”王小駱他爸吸了口煙后，狠狠將煙頭砸到地上。

　　“你家娃娃造孽啊，大伙評評理，我倆就這么一個閨女，本指望著她大了就嫁個好人家，可現在竟被你家男娃子給糟蹋了……”林翠香他媽抹著眼淚哭訴道。

　　“放屁！駱子一直都跟我在一塊兒，怎么就去害你家閨女？”王小駱他爸頂了過去。

　　林翠香他爸拓寬了聲腔囔道：“那叫你家的那小畜生出來，問他有沒有做那好事？！”

　　“駱子，駱子！”王小駱他爸往廚房方向叫著王小駱。

　　王小駱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發生的一切，雙腳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邁不出一步。他爸心急了，直接沖到廚房，用那只黝黑的手揪著王小駱的耳朵出來。

　　“爸，爸，疼！疼！”他痛苦地喊著，他爸也沒松手。

　　“說，你今天有沒有出去做什么好事？”

　　“爸，我沒有。”王小駱堅決回道，眼淚都快掉下了。

　　“小流氓，糟蹋我閨女還不承認，今兒非跟你拼了！”林翠香他爸和他媽情緒失控，沖過來，拽住王小駱，拳打腳踢。

　　王小駱他爸上去扯著林翠香父母的手，他媽身子弱一些，三兩下就被推倒在地，臉上抹了一地的臟水和鐵屑。

　　“好啊，你們爺倆還一起動手了，欺負完小的就來欺負大的，老子今天非要你們的命！”林翠香他爸顧不得跑去扶起自家女人，直揮拳頭，猛撲向王小駱。

　　王小駱他爸隨即拿過剛剛正在磨的殺豬刀，舉過頭頂，大聲吼道：“在事情還沒弄清前，誰也不準動我兒子！”

　　所有人躁動的情緒這下都被凍結在冬夜的冷氣里。

　　圍觀的人見情況不妙，便跑去叫村長。

　　村長匆忙趕來，頭戴黑色氈帽，身披棕色大衣，咳嗽數聲后，用蒼老而沉穩的聲音說：“明早，帶女娃到醫院檢查后看看情況再說，大冷天的，該回去喝酒的就回去喝酒，該回去裹毯子的就回去裹毯子，都散了吧。”說完，他特意把眼神停到兩家人的身上，像勸解，像告誡，之后便走了。

　　眾人也不好意思留下來看戰事停歇后的殘煙，一幫人勸著林翠香的父母回去了。只剩下王小駱和他爸留在原地，像自家今夜要宰殺的豬一樣喘著氣。

　　低空的云層憋不住了，冬夜中罕見的一場大雨瓢潑而下。雨水淅淅瀝瀝砸向大地，拍擊著屋瓦。樹枝顫抖得厲害，像癲癇病人的骨頭。夜愈發深沉。

　　我睡得熟，在夢里看見村中的河流變成一片海。海浪陣陣，沖刷著沿岸。王小駱從海水中鉆出，招呼我下岸，我站在原地。他光溜溜地跑上來，拉我下海，并扯著我身上的衣服。我笑了，自己解了衣，同他一起潛入水中，我們搖擺著光潔的身體，快樂得就像小時候一樣。

　　醒來后發現是場夢，撩開被子，發現自己已經不干凈了，頓時掩住臉，嗚嗚地哭了。

　　我媽聽到聲響過來敲我房間的門。“怎么，做惡夢了？”我穿好衣服一開門，她的聲音就擠進來。

　　我點點頭，眼眶還有點濕。我媽走進來，開始一陣收拾，又是掃地又是拿我的臟衣服洗，動作嫻熟。

　　突然她轉頭對我說：“雷雷，以后你別跟王小駱一起玩了。以前覺得這沒媽的孩子挺可憐的，平日也老實本分，誰知這小子竟是個下流坯子！”

　　“啊，什么？”我愣愣看著我媽，忽然間明白王小駱的事情已經路人皆知。

　　“昨天入夜時分，林家帶人沖到王家去鬧了，說自家閨女被王小駱那小畜生害了，王小駱他爹把刀都舉了起來，那場面真夠驚險的，幸好村長來了，暫時解了圍，說讓林家今天帶女娃到鎮上醫院檢查后再說……雷雷，記住，以后別再和那小混球來往了，知道嗎？”我點了點頭。我媽摸了一下我的臉，抱著一堆衣物走出房間。

　　我沒想到王小駱會來找我。

　　傍晚時分，他在外頭敲我房間的窗戶，我有點害怕，遲遲不敢開窗。他沒放棄，透過玻璃窗，一邊看著我，一邊仍在敲著窗戶。我的內心充滿了罪惡感，這種感覺讓我對現在窗外窘困不堪的王小駱產生深深的愧疚，迫使自己打開窗戶。

　　本來就瘦的王小駱此刻更瘦了，一夜間他的肉都掉光了，現在的他憔悴得只剩骨頭了。

　　他說：“雷子，我要走了，你能陪我去后山轉轉嗎？”

　　我猶豫了一會兒后點頭答應。

　　這個傍晚，天空被洗過般干凈，掛著一輪血紅色的落日，草木間露水森森。我和王小駱向前沉默走著，他步子比起往常放慢很多，臉上的瘀傷十分清晰，瘦弱的肩上背著黑色帆布袋，鼻孔有時喘著粗氣，越看越像一匹沒有目的地的駱駝，在荒漠上迷路。

　　“我爸讓我離開村子，等風頭過了再回來。”王小駱先開口打破沉寂。

　　我沒有回應，只低著頭繼續陪他走著。

　　“為什么沒有人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對林翠香做過什么。那天在河邊，我也不知道她發生了什么情況……”王小駱的鼻子開始顫抖起來。他哽咽著，說：“雷子，你相信我嗎？”

　　我沉默著。

　　“算了，我知道沒人會相信的。”他把臉別到一側，嘆了口氣。然后他又把臉轉了回來，漸漸把目光聚到我臉上，問：“雷子，你告訴我，那天林翠香真的有約我去河邊嗎？”

　　問題像針頭一樣直戳進我心臟。我的臉頓時青了，不敢看他，只點點頭。

　　這時，王小駱笑了，單手摁著肩上帶子直往前走，突然又猛地回頭，丟下帆布袋，直向我奔來，揮起拳頭，往我臉上砸，“余雷，你娘的，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吧？！”

　　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反抗，而是站在原地，任王小駱把全身的憤怒、失望、怨恨都聚集到拳頭上，猛地襲來，將我打倒在地。

　　打累后，王小駱停下了手，一邊笑一邊流淚，淚水從枯瘦的面頰滑下，到達瘦削的下巴后，凝到一起，像顆透明的炸彈重重投進死寂的草堆里，卻把腳下的世界炸得越來越沉默。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王小駱在我面前哭。

　　他用手抹了一下淚，用力甩出去，然后轉身撿起帆布袋，背起的一刻，袋子撞向他單薄的后背，發出一身“噗”。他沒有回頭再看我一眼，一個人徑直向天邊走去，血色夕陽漸漸吞掉他的背影。

　　這是2011年2月初三下學期快來的時候，王小駱在我暈眩的視野中越走越遠，變成一個點，風吹來，消失了。

　　疲倦地回到家中，我媽被我鼻青臉腫的樣子嚇壞了，急忙拿來藥水和棉簽，問我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說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摔到坑里了。對于這種低水平的謊話，她自然不信，但也沒再問下去，只是嘴邊喃喃著要我下次注意，以后也別跟那些不良少年來往。我知道她說的是王小駱。

　　兩天過后，身體復原。時間在治愈人身上傷痕的同時也在淡化內心的愧疚。

　　漸漸的，我又被躁動的荷爾蒙綁架了。

　　深夜，躺在床上，腦中充斥著往日影碟機放映出的影像。體內有片海正覆蓋我的身體、四肢、嘴巴、眼睛、頭顱，我知道自己又要在欲望的大海上沉了。

　　披上外套，我躡手躡腳地遛出門，奔向音像店。體內的海浪頂撞著黑夜。

　　夜色中，村莊打著零星燈火，路上鮮有人影。冷風不時吹來，倒灌進嘴里。我咳嗽一聲，抓緊外套，加快腳步前行。

　　快到音像店時，一些人從我身邊經過，其中有個人在我身后停下。隨后傳來一個聲音：“余雷！”

　　我懷疑是幻覺，轉頭看去，只見有個人正走近我。

　　他的模樣越來越清晰，身體骨瘦如柴，眼睛小得能連成一線，是我的同桌杜綠綠。

　　“前幾次喊你，你都假裝沒聽到是吧？哈哈，今天又來租什么片子啊？”杜綠綠走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整個人幾乎一瞬間軟了下去，“杜綠綠，怎么是你？”

　　他鄙夷笑著，回答：“余雷你做這種事可真是‘聚精會神’啊，旁人叫你都不理，我都好幾次跟你打招呼了。”他又強調一遍。

　　“你看見我好幾次了？那我的事……也是你說的？”當我在向對方確認時，心里突然疼起來。

　　“余雷，你怎么了？”他見我臉色發青又問道，旋即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笑著，“哈哈，瞧你這么緊張，又沒什么，我們班男生看這種片子的人也很多的，誰不看啊……”

　　“真是你說的？”我一邊問，一邊握緊拳頭。

　　“也就和班里幾個男生說了，誰知道那群大嘴巴女生也感興趣，就傳開了。”杜綠綠很輕松地回答著我。

　　我的心就在他說話的時候迸發出一股巖漿，異常熾熱，穿過神經與血液，直往大腦沖。

　　“杜綠綠，你個混蛋！”

　　我把握緊的拳頭朝著杜綠綠的方向揮了過去。他沒有防備，挨了一拳，手里提著的碟片摔落一地。我的拳頭打到的是杜綠綠的鼻子，他的兩個鼻孔迅速流出血來，一滴滴落到摔裂的光碟上。

　　“余雷，你娘的！”杜綠綠咬牙撲過來。

　　我們廝打起來，像極了寂夜里兩只激斗的犬獸。

　　后來，我不知道自己與杜綠綠是怎樣被趕來的音像店老板和路人們分開的，也不知道誰受的傷重，我只知道當我冷靜下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跑到一條僻靜的小路邊。

　　四周無人，只有路燈冰冷亮著。整個村子像頭死去的水牛。

　　我沒有再往前跑，在一個路燈下停下來，雙手撐著雙膝，喘息著，聲音清晰而劇烈，仿佛此刻世界上的任何人豎起耳朵都能聽見。

　　暈眩中，路燈光線搖搖晃晃卻異常明亮，如同王小駱離開那天的夕陽刺進我的瞳孔，雙眼分外灼痛。

　　我蹲下來，把自己的頭努力埋低。瞬間，潮濕液體奪眶而出，噼噼啪啪掉到地上，沒有去處地流淌。

　　我看見自己的腳下此刻正踩著一只動物的影子，它黑乎乎的，貼在冰涼的地面上，一動不動。

　　十七歲，我的身體里住著一個人，也住著一只獸。

　　后記：謹以此短篇小說獻給所有身陷發育期的少年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