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剛剛抵達東南小鎮時,薔薇花已經爬滿各家院落,墻角有點點紅梅掛于疏朗黝黑枝頭。風過處,盡是淡淡的香。
青石小道上常有穿藍印花小褂的女子素面走來,戴青竹編的斗笠,三三兩兩并肩而行。她們言語清細,落得像絲絲細雨。
這般景致自然是美的。我每次在回家途中遇上這些女子,都會停下來駐足片刻,猶如是在觀賞一具具精致花紋的青花瓷器。而這當然不是出于一個被繁冗學業困擾的女大學生對簡單女子這般閑云野鶴生活的癡迷,亦不是出于女孩子們對于女人這種成熟群體的偏執向往,而是一種塌陷在回憶里的停留。我是個戀舊的女生。
美,是人類共同的風景。回憶,則是人類共有的習性。二者都會散發出讓人上癮的清香,夢入蓮藕深處一般,誤了時辰,也應是值得。人事是這一生忘不去的風景,亦如青花般曼妙。
“葉青,你有一件東西要記得還我了。而我也要送你另外一件東西。”
司徒發短信過來的時候,擱在床尾的手機“咯咯”響了兩聲,仿若短促的鳥鳴,打攪了我本該持續到中午十二點的好夢。
我睡眼惺忪,按下讀取鍵,并特意注意了一下日期:2010年5月2日。
閑來無事的周末里,我總是迷戀于睡眠,一天直立不到九個小時。
我陶醉于夢中那些泡在潮濕中的舊時光。一個人在虛境里形同幼獸,伸出腥紅的舌尖舔舐回憶的痂。那些傷口精致得像小瓷器的瓶口,盛放一生悲喜,又若浸染在夕照中的海水,不斷的波濤洶涌中發出咸澀的味道,猛烈地撞入胸口。
我是如此愛著海。
“葉青,五月二日,記得和我一道去南澳。”
三天前,他站在我家的陽臺上向我預約。而我正在清洗自己又留了一季的長發,水是從深巷古井取來的,清幽凜冽,慢慢地搓揉,檸檬發液的香氣飄滿了風里。而這香畢竟是短暫的,經不起深究,頃刻間又被濃郁的芳香所挫敗。我知道,這是水仙的香。
當時是黃昏,夕陽卸去他高大細長的影子而延伸向未知的角落。他微笑著,拿過放于窗臺的噴水器往水仙花濃密的枝葉上擺弄。葉尖伸展在余暉下,金色的光斑愈發明亮,晶瑩的水露在花葉上細致打磨了一陣,又輕挑地濺入水里。風中有小粒塵土揚起,碰到他高挺的鼻尖又緩緩落了下來,打在葉上,又被水滴粘住,混在一起,像低像素的鏡頭窺見得不太分明。
我一邊拿著吹風機,一邊看著司徒,像在欣賞一幅色彩均勻舒緩的油畫。司徒亦轉頭看著我,眼睛很干凈。他輕輕放下有些許時日沒有動用的噴水器,問我。
“葉青,我真懷疑這些水仙到底是不是你栽的?”
話語中帶著小小的責備,抑或疼惜,像指間漏下的光粒,細碎得讓人想挽留。
有多久沒有人這樣責備我了呢?自己不禁淺笑起來,雙眼也漸變得溫潤。
這般親切的、輕柔的責備,如同一只白色的巨鳥透過云層時掉落下的羽毛,一片接著一片,沾染著純澈又清新的氣息,緊緊貼在身體里某個潰爛成軍的傷口上,細心撫慰。
我心想應是眼里掉進些沙粒了,便用手輕輕揉了揉。
司徒正站在窗邊看我,我也便向他走去,并拿起他剛剛放下的噴水器,繼續澆灌瓷盆中的花草,不時輕微地彎下腰身去拔掉那些長得不算好看或是被青蟲蛀壞的葉片。
我對水仙花的鐘情與疼惜并不亞于司徒,有時甚至超越了他只是簡單噴水的動作。
這個男人現在正癡迷地觀察著用來放水仙的青花瓷盆,神情專注而天真,像孩子瞧見久未見到的神獸一般。男人瘦削的臉龐亦藏著可愛。
“葉青,這種瓷器怎么會出現在你家?”
他一向都是如此好奇驚然地對待一些人事。而我對他,自然是習以為常。
擁有這個青花瓷盆的人,其實不是我,是祖母。
我一直都很懷念在漳州平和的小日子。
年少的影像里總會浮現出祖母的身影。她亦如世上所有老人一般慈祥,擁有深邃凹陷的瞳孔,臉上漂亮游弋的魚尾,漸漸脫落的牙齒,一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個囁嚅的嬰兒。我喜歡祖母,并熱切地許愿,年老后的某天,當自己站在擦得發亮的鏡子前時能看見鏡子中的自己也同她一樣散發出老女人的氣質。
祖母時常會一個人頭戴鑲著印花頭巾的斗笠慢慢走到月港那頭的海邊去,望著遠處的海洋用盡一輩子也無法丈量的深情與等待。記得走之前,我都會從漏風的門縫里瞥見她站在鏡子前往自己慘白塌陷的臉上補妝,用一些紅潤的劣質胭脂掩蓋那一張失去血色的面孔。她的身子在顫抖,宛若昨夜被雨水打落的紅色花瓣,衰敗成一地寂然。
我知道,她的年華不再了。
每逢祖母出門,我總跟在她身后,學她緩慢挪步的樣子,但每次還是不小心就走到祖母的前頭。她慈笑撫摸我留著蘑菇樣式的頭發,卻總也不告訴我深藏在她嘴間仿佛輕輕一抖便會落下的故事。
“阿青,你長成大姑娘后,阿嬤就告訴你。”
她每次總是這么說,然后一個人又安靜地向前走去。打耳的海風里,她像去赴一場在夕陽下盛大舉行的約會,或是走向總也無法預知的生命盡頭。
蒼老,一聲不吭地走來。
祖母年輕時便長得嬌美。鵝蛋臉,眼神澄澈,柳葉細眉,梳著兩條用粉色發帶系上的馬尾辮,嘴角之余是抹不去的淺笑。她應算是平和小城少有的美人兒。那時人們若是遇見她,都會喊她一聲“凌波”,而祖母尚且年少的臉總是會不自覺羞紅,像兩瓣飽滿的小花在她纖白的手中遮遮掩掩。
“凌波”便是水仙。而祖母,熱愛水仙亦如熱愛自己的生命。
水仙是秋植球根花卉,早春開花并貯藏養分,碧葉如帶,芳花似杯,夏季休眠,性喜溫暖濕潤氣候。對于此生能夠生在漳州,祖母很是慶幸。這里水仙四溢,幽香縈繞人的每一寸骨節,在清水中生根、長葉到結果,直至脫落后的頹敗,按部就班。形同人的一生,從水中抵達,再從水中終結,看似冗長的過程,卻終究脆弱不過水仙。
祖母愛水仙甚于其他花草。她常告訴我,水仙鱗莖漿汁有毒,含拉可丁,用作外科鎮痛劑,鱗莖搗爛可敷治痛腫。花作香澤,涂身理發,去風氣,又療婦人五臟心熱。幼時我皮膚不好,身上常害疹子,大片大片裸露在太陽下時便會爆裂,如悶于火灰里的竹子,一陣噼噼啪啪,熱烈地疼痛。那時我就會跑到祖母那里尋求幫助。我看到她在臨窗的角落里小心修剪著一些水仙,然后把白色的花骨朵摘下來放在木碗里搗碎,用紗布包裹著做成藥捻子拿到我身邊。這種花骨朵做成的藥捻子有神奇的香味和異常的止血功效,所以我總在體驗著腫痛的快感時,將手指蘸滿藥捻子殘渣,涂抹在那櫻紅色的空洞里,這會令我的傷口愈合得快些,我非常樂意地等待著下一次快感的到來。
我莫名地依賴,像一個上了癮的猥瑣分子,樂此不疲。依賴,也就成為自己最容易被人看穿的弱點。
我早已習慣終年見不到父母而積生出孤獨、失落的光陰。忙于生計的兩個人,在外苦苦奔波,形同遠去的船只從月港開出,漂泊在年少廢棄的等待里。
記憶中,父親時常會在開船前狠命地抽一包紅色七匹狼,然后再把抽完的煙頭扔在鞋底下反復地踩來踩去。母親則會坐在父親的船中揮起她藍白相間的印花紗巾,向我和祖母作別,動作緩慢而優雅,眼角的一絲淚光卻總是揮之不去。父親是船員,母親則要搭著父親的客船前往遠方的某個紡紗工廠當收入微薄的會計。他們跟祖母放心地說了些許話,聲音像攪碎在攪拌機里,變成一攤混雜的稀泥,無法分辨。然后父親摸著我的小臉,母親往我臉上留了一個深紅的唇印。四個人,相覷而笑。
好像所有的歡顏笑語或者熱鬧的喜宴只是一場輾轉反側的夢。
父親拉響了船笛,母親緊然走入艙中,行色倉促。高跟鞋咯咯踩地,每一聲都精準地釘在我的胸口。背影終究淹沒在港口尖利的汽笛聲中,戳穿每個人的不舍與別離,成為一陣灰白的風。
年少關于父母的風景大抵如此。
祖母說,“若是某天自己走了,阿青你會怎么辦?”
我抱著祖母使勁地撒嬌,“會不習慣的,阿嬤對我最好啦!”
她先是笑著,然后一言不發,抖動的皺紋一瞬間平靜下來,像退潮的海。
祖母對我的好,總覺得是一種奢侈的資產。
女童時期,我不愛出門,常常一個人一整天躲在屋子里看《海爾兄弟》、《哆唻A夢》之類的動畫片,喝花生漿,或是咬些糯米糖,將用完的杯具扔得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也懶于收拾。祖母則在一旁幫我收拾殘局,言語頗少。她不罵我,也沒對我動用一絲怨氣。深秋入夜時祖母會用一只手將我攬在懷里,握住我冰涼的手給我取暖,替我剝瓜子花生的殼,將剝好的果仁一點點放到我手里。
白晝明媚的時辰里,總會見到祖母獨自一人在房間里擺弄著水仙花,常常會從窗臺搬到漆紅雕花的梳妝臺上,再從梳妝臺搬到床頭,最后又擱到窗臺。像變化的人事,循環勞頓中總也找不到一處合適的位置。她心中的理想位置,恐怕在反復沉淪的現實中已經難以尋覓。
祖母一直都喜歡在擺弄花草的間隙,教我唱些老掉的歌謠。她的雙唇專注地翕動,那些裹在黃葉里的閩南語聲腔透過游弋的塵土,紛紛揚揚,在時空的腳步里,漸行漸遠。又像被賦予了新的生命,渾厚、低沉又模糊不清的詞句落在水仙的花葉上,沾染濕氣,凝結成或深或淺的福祉,抑或苦痛:
我佛從來不下山,少欠油香到人間
善男信女勸喜舍,福如東海壽如山
一舍樓臺七寶塔,二舍花果供佛身
三舍良藥救人命,四舍米粿作如糧
五舍路邊栽涼樹,八舍鋪橋供造路
九舍錢糧起庵院,十舍黃金裝佛身
……
祖母看著我困苦的表情,只把歌謠教到了一半。斑駁的聲線,像青草一般在歲月的巨輪中嚼碎,再經由時間構造的食道和胃部,一點點消化。
而我,一字一句,一直都學不會。
當然,祖母再好,偶爾也會有不歡顏的時候。冷漠自若,臉色陰沉,譬如五月放不開的晴。她在內心藏匿的玄機若有若無,深不可測。
祖母一直都不讓我接近她精心照料的水仙。素潔蒼綠的花葉下盛放著一個青花紋繪的瓷盆,藍色的纖細線條在乳白的盆身上精致纏繞,恰若藤蔓蜿蜒糾結,敞口寬沿外折,直徑約三十厘米。內壁繪一只單鳳,一輪矮圈環繞于它,圈中又繪有花瓣狀的青花。外壁繪有回首麒麟、富貴牡丹以及花草等圖案。
有次我見青花上沾染了不少塵土,便拿過擱于窗邊的暗色紗布,試圖擦掉那些附著其上的濁物,卻被祖母竭力阻止。她拖著年老走形的疲乏身骨沖了過來,奪走紗布重重地擲到水泥地板上。
“阿青,不要亂碰阿嬤的東西……等你長大后,阿嬤會把一些事告訴你的。”
她躬下身子對我說話,干癟塌陷的胸部若隱若現,形同一片曾經輝煌過的廢墟,神情慌張,蒼老更深層地把她的容顏出賣。
我愣在那里,嘴角劇烈地抽動,眼里的灼熱液體正在燃燒著瞳孔。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還有浸染在模糊中的無知,與傷感。
認識司徒是在幾所院校合辦的一次小型攝影展上。
司徒的中文講得相當好,人很紳士,習慣穿各種清淡花色的格子衫,金發碧眼,戴一副黑色框的眼鏡。準確點說,他應算是那種典型的英國男士,渾身散發著收也收不住的浪漫氣息。
司徒是一名留學生,現居于鷺島的某個知名大學,愛好古玩,特別鐘情中國的瓷器。
我問他是否聽過Jay的《青花瓷》,他輕輕搖了搖頭,反應的幅度很小。而我也不建議他去聽海峽對面那位小眼睛男歌手的歌,十有八九也是聽不懂,何必枉然,我想。
司徒文質彬彬地向每一個參觀者介紹他的攝影作品,包括我。而我光臨他這一小塊展區的原因也很單純,只為了細致打量這樣少有的外國男人,而非他精心拍攝的照片。
我承認,我是好色的女生。
“這些照片是我從英國帶來的,正如你們所看見的,上面拍的都是瓷器……”
司徒嘴角上揚,禮貌解說著。一字一句,不知為何都讓我想發笑,或許是他認真的樣子很傻。他的目光在暗沉微光的空間里被一些細小的灰塵攏成兩道犀利的劍指向我,堅定不移。我知道,這個英國男子在示意我要尊重他,以及他收集的成果。
我的眼睛很快地便跟隨他白皙紅潤的手指游動,最終在一張明朝瓷器的照片上定格下來。
瓷盤上繪著一只孤單的鳳凰,它翹起細長的翎羽、花帶,環繞它的是一輪矮圈,圈內是環狀的青花恣情盛開,一瓣一瓣交織,如同太陽的光冕。雖然瓷邊生出一些黃色的銹跡,但絲毫不會影響落在上面的精致圖紋。
幾乎一模一樣的青花,我在祖母那里見到過。
我屏住氣息,聽這位陌生的英國男子解釋道:
“這是我到非洲的肯尼亞時,在海濱小鎮曼布魯伊的一個古墓拍的,墓塔上鑲嵌著這幾個中國的瓷盤作為裝飾。”
“嗯?”
我欲開口問他,言語卻又重新咽入喉管深處。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小舉動,特意看我。我也看著他,半晌不說話。
人群密不透風,這寂然的氛圍委實把人逼入尷尬的泥潭。
“我叫司徒,你呢?”
“葉青。”
“這所學校的?”
“嗯。”
是他用溫柔的聲線率先打破了沉寂。而我,幾乎要把整個人埋到低處淡藍色的裙角里。
司徒并沒有一直和我搭話。他帶著一撥愣頭愣腦的人又往稍遠一些的展區走去。
我趁機扒下了那張只用雙面膠粘著的青瓷照片,絲毫不猶豫地扒下。
展板上留出了一塊空白的區域,像一張啞然無語的嘴巴,抑或傷口。
我慶幸,沒有人注意到。
蟬聲戛然而止在突如其來的一天,夏天也蜷縮在樹枝上的蟬殼里死去。
“阿青,阿嬤她……”
電話那頭,是母親哽咽的聲音。
我預感到一個巨大的悲傷正向我襲來。
不愿面對的一些人事,總也逃不掉。
我請了半個月的事假,從離學校不遠的車站乘車趕往平和縣城。心中一直惦念著祖母,急切地想著,發瘋的眼淚與回憶安頓了一路的顛簸,與勞苦。
走在平和小城逼仄的石板街道上時已經是入夜時分,行人漸少,一路都是濕濁的水洼,被生銹的車輪輾踏而過。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刮冷風,雨水傾斜,在微薄的燈光下是看得見的一枚枚細針。遠遠地,我就看到長明燈高高地懸掛在祖母的門檐下,凄冷的光點里,一個人行將入木。
父親把我從祖廳領到祖母的房間,一路上他神情淡然,卻也掩飾不住一個男人內心的悵落。
“阿青,阿嬤就在里面休息。你看看她,但千萬不要吵到她。”
父親語氣輕緩地交代我,然后把門輕輕帶上,小心翼翼。
“阿青,阿嬤終于等到你了。”
我看見了此時的祖母。些許年歲不見,她又在老去的路上走遠一大截,直至走向那條路的盡頭。她的臉不再擦一點的胭脂,慘白如同剛釀出的糯米漿液,天庭凹陷下去,身子骨枯槁得像隔夜的黃葉,被風抽干了僅有的一絲生氣。
我能在她失色的瞳孔里看到死亡下發的訃告。
“阿嬤,你好好休息,病好啦,我還要聽您答應給我講的故事哩!”
我強裝歡顏,哀傷的惡獸卻已在啃嚙自己的五臟,和六腑。
祖母虛弱地笑著,骨節小幅度地抽動起來,發出咯噔咯噔的微小聲響。她用雙手竭力地將干涸的身軀從床板上撐起來,一點一點起身,望著我,看著看著便看出了眼淚。
我連忙跑上床邊,用手掌按著祖母孱弱的肩膀。
“阿青,你真的長成大姑娘了呀。”
祖母吃力地伸出她干癟的手掌捋著我的長發,每一根凸起的青筋在接近透明的皮囊里劇烈地顫抖,總也按捺不住臨行的哀傷。
莫道稀糠無報應,舉頭三尺有神明
觀音奉勸小新娘,少買花粉多買香
花粉洗落面盆內,好香燒起透天庭。
泛黃的閩南歌謠,沒唱完的后半段終究被唱完最后一個音節。
祖母滿含辛酸地看著我,而我,一直到最后也沒學會這首歌,即便是一小段走音的曲調。
這種年老顯露出的辛酸,是我始料未及的將來,它定將在某天毫無征兆地植入體內,每個人無一幸免,如一顆細小的痣生長在被人忽略的脖頸深處。
娥眉月藏在樹影里,半遮半掩,星光很稀疏,我在昏暗的房間里愈漸看不清祖母的臉。
祖母叫我把放在梳妝臺上的壽衣拿來,然后她自己動手解開衣扣。我試圖幫她,卻被她拒絕。
“葉家的女人死前都是自己換壽衣的,幾百年來如此。”
我背過臉去,不敢旁視她的身體。此時此刻,“葉家的女人”在她口中仿若擁有魔一般的力量令人感到莫名的駭怕,盡管我也是葉家的女人。
祖母把壽衣換好,大小適宜,壽衣將她枯槁的身體包裹起來,露出異常詭異而慘白的臉。我轉過身來,穿了壽衣的祖母還是祖母,我并沒心生絲毫畏懼。
“阿嬤,你穿了這衣裳也很漂亮哩!”
我狠命咬住內心噴薄的低沉情緒笑道。可祖母沒有搭理我,只是低頭用自己焦灼的手骨將緞面的薄衫認認真真地疊好,又推平雙手將床單擼平。我想她肯定生氣了,生氣我的疏遠,這是老人慣有的壞脾氣。床單床沿都擼平后,祖母指了指窗邊的那盆水仙,示意我拿過來。
我立馬起身,端來用瓷盆盛放的水仙,把它輕輕放在床邊的案臺上。
微弱的光線下,依稀能看見瓷盆底部從眼中滑過的紅色字章,“萬歷”。久遠的時代,連同一段綿長的故事,隱秘地藏在水仙的底端,暗無天日。
“阿青,你大了,作為葉家的女人,阿嬤要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祖母一直堅守著她所不易提及的故事,就為了等我長大后告訴我。那些崇高的信念支撐著孱弱的肉體長年累月地同各種疾病相處。我總覺得對祖母虧欠太多,自己長大的過程未免太漫長了。
故事的末端,祖母氣息微弱地靠在水仙花綻放的花葉下,竭力地呼吸,如同火盆里即刻燒盡的紙灰。
我突然想起,挎包里還放著一張從英國男人那里取得的承載自己諸多疑惑的瓷器照片,便匆忙跑出屋去取。
回來時,長明燈滅了,祖母已經靜靜地睡下。她的尸體平展在一口實木的棺材里,蓋子也是塊厚重的木料,用蜜蠟封得嚴嚴實實。祖母睡過的床還在那里,蚊帳整齊地掛著,被子也是她生前仔細疊好了的。匆忙間案臺上的水仙花并沒有人記得移開,墨綠的葉尖褪去了些許濃艷,頹唐地蜷縮著身子,像傷心的小孩。
我知道,她要開始一段時長未知的沉默,長達幾生,或者幾世。
司徒找來的時候,我頗感驚訝,內心一陣發涼。
日光從枝葉逐漸稀疏的樹木間漏下來,一縷一縷,光線里面是清晰分明的游塵,飄忽不定,好像伸出手就能抓住。
他站在我們學院旁一棵久經風雨打磨而發光的樟樹下,問道。
“葉青,你也喜歡克拉克瓷,是吧?”
他繼續看著我,碧藍碧藍的眼睛很溫情,似乎快流出澄澈的溪水,將我溫柔地淹沒。
“感覺你是個有意思的漳州女孩,我想結識你,可以嗎?”
“嗯。”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