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秋聲】
耳畔住進這個時節的風。
常常在微痛中聽到一陣模糊的聲音,辨別不清來自哪里。那聲音似乎從秋葉拍打的深處擊來,附著于耳根,開出紫色的花蕊。
然后又常常在夢里聞到這種花的香味,是安寧的氣息,幽然神秘,是遙遠的曠野或者深山的味道。那些被野火點燃起的細碎枝葉、昆蟲遺體,酥脆的聲響觸碰著秋日末端的根部。
無盡的河,綿延的山,烏雀,遠村,點點明亮又頃刻熄滅的火,從墨色虛像中抽離而出,逐漸化成一張現實的圖景。
葳蕤生光,在靜謐的河岸,搖蕩成少年清秀的模樣。
清風徐來,漣漪晃動為水上的褶皺,霧色散開,漁船上的身影漸次清晰。船櫓撐開的柳蔭一一倒退,鏡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現出瓷般光亮。
他唇齒微啟,在風中要發出第一個音節。
飛鳥撲打翅膀掠進霧色里,夢頃刻靜止。
醒來時,窗外搖擺的樹影映到天花板上,手機在臺燈下震動,發出沉悶的聲響。我用指尖劃開解鎖鍵看了看信息,心里有些膩煩。
是連蕓的短信。
早上好,項南,這周末說好去旅行的,你準備好了嗎?
隨后她又發來一條。
我太高興了,想到要和項南去旅行,一整夜都沒睡好,等會兒被你看到黑眼圈了,不準笑!
突然覺得口中異常燥熱,昨晚擱在案臺上還沒喝完的啤酒索性又被我咽下幾口,分外苦澀。指尖對著寬大的手機屏劃了幾筆。
等會兒見。
好的。
短信發出的圖標剛消失,新的一條圖標便又出現。我懷疑連蕓是不是已經猜到我要發什么,她便提前寫好以待時機。
連蕓是我的女朋友。
我們在大學認識,她讀音樂系,家境優渥,父親是文聯領導。她比我小兩屆,長卷發,聲線清新,性格活潑。她站在我面前時,身上梔子色裙擺在風中微微抖動,明麗的笑容好像潔白的花,無論何時都會發出晴天的光。在一次校園畫展上,她很欣賞我的作品執意要認識我,說要在我這學習繪畫。后來很自然的,連蕓常來找我說話,談笑,或者讓我教她畫畫。她總是背著一個畫板來到我面前,拉著我的衣角,不時撒起嬌來。后來不知是被連蕓搞得沒轍了,還是自己慢慢接受她了,連蕓不知不覺間就成了我的女朋友。她深愛著自己的男孩,不停地發短信,煲電話湯,在深夜刮風的宿舍走廊上,她清甜的笑聲像窸窸窣窣的蟲鳴。她說,項南,你要快樂,我做你女朋友,最想要的就是你的微笑。
可是很多次,我只是在電話那頭沉默地站著,一陣一陣的風從耳畔吹過。
我對連蕓的好感其實有點自私,或許是因為她的名字與我的過去有著某些聯系。
遙遠的蓮云山,在這座城市的南端,終年被云霧環繞,而連蕓對那一無所知。
有時,我對連蕓的冷漠是說不清的,自己都琢磨不透。或許是來自不斷瘋跑中的陽城、白晝的車水馬龍、深夜吧臺的縱情狂歡。一切都在挑釁我廉價的身份,我不甘匍匐在別人的目光之下,我相信自己的畫功不比陽城的其他畫師差。但每每到畫廊、展廳自薦畫稿時,得來的總是一群人的白眼。我討厭這種感覺,便常告誡自己,被人否定一次,便更要努力一次。
不愿成為大世界里渺小的角色,紋絡如刻的掌心一定要揮毫運轉自己的走向,如墨散開又聚攏,我要畫出自己的世界與明天。
基于平日對連蕓的愧疚,想填補兩個人太多的空白,我說,周末帶你去看一座山,與你名字諧音的山,蓮云山,在陽城的南邊。她笑著點頭。
蓮云。突然之間似乎變得異常遙遠的名字。
常常想到耳朵里住進的聲音,應該來自這里。
秋末,天空愈發高遠,光線在樹梢間停靠,投射下歲月的銹斑。枝椏上停留著寒鴉的啼鳴,葉子焦灼落下,在古街的青石板上翻轉,進行最后一絲反抗。
黑瓦白墻的溪舟古鎮自小便是我生命中的家園,我在紙上所作的圖景其意境都取自于這。街巷上孩童在道路邊嬉鬧,偶有一些野花耐住寒氣與寂寞在角落里開著,一點點紅,一點點黃。女人們提著籃筐從遠處的石橋下走來,臉上都是清淡的笑。籃筐里是自家的印花衣物和一些床罩被褥,滿滿地提在手中。
青山如織,卻在裊裊霧氣里望不清面目。一些云鶴從霧中飛出,斜斜劃入更高的山頂,若逝去時光找到歸處。
連蕓跳起來,歡喜地指著前頭問我,那就是蓮云山了吧,好美。
我微笑地點點頭。女孩這下笑得更為燦爛。
已是傍晚,我們便找了旅店住下。老板是和氣的中年男人,一進店,便叫伙計從我們肩上取下行李拿進客房。我特意交代他要輕放物品,他低頭應了聲好。樣貌隱約間有些熟悉。稍后過些時辰,老板便親自端上一桌酒菜,嘴邊念道,都是鄉野菜肴,比不上你們大城市的山珍海味,勉強吃些。
我看著老板,那是個謝頂的中年男人,即使帶著小帽也難以掩飾他發光的頭部。我說,我是從陽城來的,但我其實是從這里走出去的。
老板嘴角僵持一下,尷尬笑著,小伙子說笑吧。
不騙你,我來自這里,溪舟鎮。
連蕓沒顧及我們說話,夾了些排骨、魚塊到我碗中,然后突然感覺到了什么,驚訝地看著我。
店中的伙計此時從客房下來,在樓梯口望著我,若有所思。
他是個消瘦的男子,不高,眼神透出堅毅的光,似乎能驅散山頂終年不散的霧氣。
客房很是素雅,木質的雕花床、柜子、梳妝臺和衣架,鏡子擦得很干凈,一絲水漬也沒有。案臺靠窗,黃昏銹色的余暉射進來,會把屋內浸染得更為靜謐。向遠望去,便是蓮云山,它外圍永遠披著一件拆卸不下的霧色簾幕。
連蕓靠著窗,托起臉頰問我,項南,我這樣像古代女子嗎?
我笑了,笨蛋,古代女子哪來的卷發。
連蕓見我微笑,嘟著嘴說,她們拿鉗子燒熱后燙出來的不行嗎?哈哈,你其實就應該多笑笑,這樣才帥啦。
我這下臉頰故意又沉下去,她也不看我了,自顧自地用手碰著窗沿,好像觸摸到了很新奇的東西,又叫住我,項南來看啊,苔草苔草!
柔軟得像毛發一樣的植物,在雨后茂盛生長,伸手摸去,濕潤的露水落入掌中。
這地方常下雨,所以青苔很厚。我對連蕓說。
潮濕而鮮綠的苔草也常在我夢里出現,伴隨而來的總是那種模糊而曠遠的聲音。
峰巒青翠如黛,山腳是悠長而深邃的河流,靜靜流淌,仿佛玉似的長帶環繞著遠山、曠野和墨染似的點點村落。
村上栽植叢叢桑樹,葉片嫩黃,是初長時的模樣,風里起伏不息,若一方油翠的原野。那深處似有笑聲而來,烏雀啼鳴,伴隨枝葉相互敲打的聲響,一點點靠近,銀亮得恰似白花點綴于草葉間,發出細碎的光亮。是年少的顏色。
那少年又從河邊撐船而來,支開兩旁低垂的柳蔭,神情怡然,漸漸露出清晰的笑容。
白瓷般的面頰,沒有一點雜質,是世上最潔凈的臉面。
他抬起頭,用手臂遮住北部天空投來的光暈,然后轉到另一側,便瞧見了我。
他唇齒微啟,在風中要發出第一個音節。
你——
耳畔被一陣女子的呢喃催醒,是連蕓靠在我的額頭邊,她說,項南,我突然睡不著,想和你說話。
一個將要在夢中掀開的謎又變得無比遙遠,我說,你是不習慣這里吧。
她搖頭,才不是,是因為第一次離你這么近,太興奮了。
我對她輕輕笑了笑,隨即翻過身,想著其他事情。
此時客房外有人走動,一道迅速躲閃的影子打在糊紙上。連蕓害怕得抱緊我。
沒事,或許只是野貓從房頂躥下來,我去看看。我對連蕓輕柔地說,她松開手,又抓住我的衣角,然后慢慢放開。
我輕輕走到門邊,往外探出身子。月涼如水,點點微寒。樹在風中隨意搖擺,時而掉下葉子落在走道上,不像有人走過。我放下多余想法,深呼吸了一口,準備回頭關上房門。
這時樓梯口亮起燈來,昏黃燈光下,站著他,白天幫忙放置行李的伙計。
項南,怎么了?連蕓見我僵持在原地,便問道。
沒什么,突然想去衛生間。我解釋道。
連蕓開了房內所有的燈,說,那你去吧,我不怕的。璀璨燈光中,室內充滿黃昏一般的色彩,連蕓站在床邊,穿著白色寬大的睡衣,傻傻笑著。
我便下了樓。
伙計見我走來,沒有躲開,反而走向前來,雙手置于身后。
他疏朗笑著,聲音微小,說,你看到我,有沒有想起誰?
我遲疑一下,搖搖頭。
他把自己清秀的臉頰靠近我,嘴上還是笑意,說,沒印象嗎?
我感覺到什么,但腦中很快又閃開那影子,便再次搖搖頭。
他低下頭,良久過后,又重新抬起來,略帶失落說,項南,這些給你。
隨即,他雙手漸漸從身后抽出,白皙掌心上握有削好的潔白山藥,玉石一般清麗。
那個夢境中撐船而來的身影,似乎永遠看不到面目的少年。
那個唇齒微啟,即刻便要發出謎一樣聲音的人。
來自這兒?
他沒任何回應,轉身走開。
我怔怔眨著眼睛,手里捧著幽香的山藥。
項南,這些山藥給你。耳邊回蕩著這句。
【二】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春岸】
恍若一夜間瀉下,蓮云山腳的河水注滿所有與生長相關的年歲。那些于蘭澤綻開的小花,也是一夜間被催開花骨朵的,一朵朵白玉般剔透,周邊松泥筑成的堤岸緩慢往后倒退。
在高墻上隨風舞蹈的花枝、翠葉被風拂出沙沙聲響,院落間恣情盛放的水仙相互撫摸花瓣,似不舍不棄的戀人。一切都被時光擦出美的痕跡。
這座終年被大霧包圍的山巒,這條淙淙流淌的河流,這一張少年青澀的面孔,一雙清澈的瞳孔,在現實的轉彎口揪住我,帶我往記憶深處蠕動,濡濕我所牽過的衣襟并緊緊黏住。
李君那時從山上下來,跑到我身后,趁我不注意,撲過來雙手遮住我的眼睛,用變調的聲音嚇唬我,我是山里的妖怪,現在要吃掉你!
我笑著掰開他的手,李君,你別鬧,我知道是你。
李君搔搔小腦袋,我已經裝得夠像了,這么你還會知道?
因為……我頓了頓,然后伸出手往他額頭輕輕彈了一下,我能聽出你的聲音,無論你怎么改變。
那長大以后,如果我們都離開彼此,有天碰到你還會聽出來嗎?李君眨著眼睛認真問道。
當然!我得意地繼續說道,我的耳朵會永遠記住你的聲音。
少年時內心還像花朵一般柔軟,不知海角與天涯的距離,不知今夕明朝彼此又將置身何處,只是類似“永遠”這般年少輕易脫口的言辭給了不確定的將來一個暫且幸福的寄居。
李君慢慢從我背后走到我面前,拿起顏料還未干透的畫紙輕輕晃動著。
項南,你會一輩子在這里畫畫嗎?他看著畫紙隨口問道。
傻瓜,我們都要長大的,沒有什么會是一輩子。我甩了甩手中的畫筆,朝他笑笑。
李君的目光顯然變得低沉,問,那我和你呢,是不是也會有一天離開彼此去不同的地方?
我愣住,不知該怎樣回答,看著李君有所期待的目光,只是笑了笑,然后從一旁包里取出新的畫紙,往畫板上鋪開。
有時候沉默可以代替一切答案。
李君,你知道嗎?
李君是我七歲時最好的玩伴。
那年父母帶我去外省旅游,在途中暴雨沖刷世界,一切面目變得愈發模糊。火車意外追尾,我壓在父母漸漸冰涼的身體之下。不知過了多久,我在磅礴的雨聲中和血色的湖泊里被人抱出。當我清醒時看見已無聲息、面容焦灼的父母,愣愣得像個啞巴,喉嚨努力發聲卻無法打開。最后淚腺洶涌起來,不停地大聲哭喊,使勁掙脫那雙環抱住我的陌生手臂。
眼前年輕的父母,永遠沉寂地睡下。
叔叔將我認領回來后,因種種原因無暇照顧我,便決定將我送到蓮云山腳的溪舟鎮。
他說,小南,這里是你爸爸跟叔叔長大的地方,算是你最初的家,你好好待在奶奶身邊。長大后,叔叔再接你回陽城。
至此以后,我似乎成了這個世界的孤兒,無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沉默充滿我的世界,每一天總像宇宙毀滅前的陰天。獨自蹲在陰天角落里嗚咽的孩子,細小的聲音,誰聽見了?
來到溪舟鎮后,沒有小朋友愿意陪我這樣陌生又孤僻的孩子玩。我經常來到河岸,握著父親生前送給我的畫筆對著蓮云山畫畫,幻想有一天自己能擁有卓越畫功,把一切都畫成真的,讓身處其他世界的父母也能看見。
祖父那時也已過世,只剩祖母照看我。她身體逐漸衰落,面龐像樹皮一樣受損干枯。祖母常常抱著我,在日落的河岸邊,看層林被煙霞浸染,鷗鷺翔集于蘭澤之上。有時她會哭起來,然后從衣帶里抽出一塊褶皺的手帕擦眼淚,年老在她黯淡的眼眶里一覽無余,這是生命接近終點的信號,一點點閃出最后的余光。
她說,小南,如果有天阿嬤走了,你也能好好照顧自己嗎?
我圓嘟著嘴,假裝生氣的樣子說,不準阿嬤這么說!
祖母強忍眼淚,笑著,小南,阿嬤只是說“如果”啊。
我撐不住表情,抱緊祖母抽噎著說,“如果”也不行!小南絕不讓阿嬤走,阿嬤會長命百歲!
祖母用手安撫我的臉頰,又摸著我的小短發,眼角皺紋瞇了一下,說,小南是個男孩,要堅強。無論哪天身邊有誰離開了,也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知道么?
春日的霧水,繡著細小潮濕的針腳,在余暉殘照的河岸上,她眼眶頃刻紅透。
我輕輕咬著唇部,點點頭。
李君是在另外一個黃昏里見到我的。那時,我在河畔收拾畫板準備回去,他從柳蔭中撐船而來,流水搖曳出斑斕的花紋,一圈圈隨風蕩向遠方。無數只細長如草根的水蜘蛛從水上輕巧掠過。
他跳下船來,來到我面前說,我好幾次在遠處都見到你在這畫畫,你畫的是什么,能給我看看嗎?他邊說邊用手指著畫板。
我說,可以,但我很快就得回家了。
他拿過畫,一張張攤開,迅速看了一眼,又一張張收好歸還我,說,這些都畫得很美呢。對了,你住在這里么?
是的。那你呢?我問道。
我也是,但我沒有家,我是鎮上的孤兒。
河水沉默流經,時間靜靜地從黃昏踱進黑夜。
叢叢草葉后傳來糯脆的老人聲音。祖母站在遠處房屋下,喚我,小——南——
寂靜的蓮云山也像有回聲一般響著,小——南——
對了,我叫李君。你呢?
我叫項南。
再見。
恩。
少年又敏捷地跳上那艘舊船,撐著破損的櫓桿漸漸遠去。我能看見他清秀的身影有一刻的停頓,站在船板上,伸出細瘦的臂膀,向我揮手告別。
我是這個鎮上的孤兒。
李君,你是不是知道我其實也和你一樣,是這世界的孤兒,所以一開始你就和我這么說?
我們的氣味聞過去是那么的相像,孤單又落寞。命運給我們設計了不幸,還會給予我們寵愛和眷顧嗎?
之后每回我在河邊寫生時,總會遇見李君。他笑容清澈,瞳孔里盡是流水般的干凈,沒有一絲陰暗雜質。
他說,項南,你伸出手來,有個東西給你。
我放下畫筆,遞出掌心。他從背后抽出手來,手背蜿蜒著青色的筋脈,在薄薄的皮膚下凸起。手上握有幾根已被削去外皮的嫩白色植物,發出清甜的香氣。
項南,給,這是我晨起時到山上采的。
是什么?
山藥。
我捧到鼻翼前聞著,很清怡的味道。白如玉石的花草,在這青山綠水間閃出柔軟的光芒,若高空中巨鳥飛落的翎羽,降入凡塵,一絲一縷,如風中不斷散出的青煙,在世事中撫慰每個人心中受傷的核。
祖母閑暇時,我問過她關于李君的事。
他父母是溪舟鎮上平常的農戶,早年在家耕織,生活雖不富足,但也過得安穩。但有天聽到風聲,說有人到陽城賣山藥賺瘋了,而山藥在蓮云山上就是普通植物,滿山遍野都能采到。這下夫妻倆決定先帶上部分山藥進城看看,并把李君交給村人照看。后來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音信全無。鎮上有人說李君的父母因賣山藥的事與城管起了爭執而被關押,有的說是夫妻倆抵御不住城里的誘惑又改行做起下賤勾當,也有人說他們二人掙了些錢回來途中被匪徒瞄上而斃命。那時李君不滿六歲,整日在村中奔跑,哭喊著父母。村人見他可憐,便把河邊一艘舊漁船交于他使用。
李君就此住到船上,成為溪舟鎮上最孤單的孩子。他心性善良,年紀小小,常幫村人渡河、捕魚或是采山藥,宛若河流上流淌的清波,鎮上老叟都喜歡他。
這孩子,可惜了……祖母講完李君,眼角濕潤起來。她從兜里掏出繡花手絹擦拭,然后看著我,說,小南,你不要難過,你還有阿嬤疼。
李君,我們身上是不是都有一根黑色的刺芒,別人永遠看不到,它扎在我們心里,開出碩大的疼痛,不斷催促自己更為堅強地成長,在離開被人疼惜的目光以后。
項南,我不難過了,我已經習慣了很多黑暗的時光。
這是李君站在蓮云山山頂時對我說的,那時他還用手指著彌漫在山中的霧氣說,總有一天大霧會消散的,項南,你相信嗎?
我點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爬到蓮云山九百米高的頂峰。云層環繞,鎮上房舍隱隱現出細小的點,道路上的車馬已看不到,視野里是升騰的云煙,恍若仙境。我跳起來,用腳板叩響這座平日只能遙望的筆下山脈,叫著,看,看,那是鷹吧,飛得好高,是飛向北部的天空去了。
李君沒有說話,像最初在河邊時一樣,他站在我身后,伸過手來,清涼的手指蒙住我的眼睛。他說,項南,我不想讓你離開。
柔軟的手指輕輕遮在睫毛上,飄出他手中山藥殘留的芬芳,一點點浸入我的身體,成為生命里不會忘記的氣味。
我說,李君,我會一直站在這里。
他笑著又一次脫開雙手,放在嘴邊做著喇叭狀,對山喊,項——南——
項——南——
項——南——
一遍一遍,是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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