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行間旅行

　　××男孩的故事××

　　父親喜歡文字。他爬格子，爬得很高。然后有一天，他跌了下來。

　　我聽說，他變成了一顆星星。

　　他從書房消失的那天，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情。房間的色彩不見了一半，房間的大小變大了一倍。

　　我第一次穿這樣的衣服，它的黑色非常刺眼。

　　我試著閱讀父親寫的書,風吹散了書中的文字。

　　我趕緊關(guān)上書，可是書里的字已經(jīng)一團糟了。

　　從書頁里出來的女孩，說要我負責將書恢復原狀，將我?guī)нM了書中。

　　書本的厚度看上去只有一厘米，其實卻很深。

　　女孩帶著我走了很遠的路，收集失落的詞句。

　　我其實并不喜歡文字。

　　父親擅長說美好的話，講好聽的故事給我聽，最后卻讓我傷心了。

　　所以有時候我把話留在喉嚨里，生怕它們一被說出來，

　　就會像冬天從嘴里溜出來的霧氣一樣溜走了。

　　但是收集字句的路途中我看見許多有趣的景色，

　　有時我忘了它是那個陰沉的父親所寫的書。

　　“可惜這些都是假的。”我說。

　　“我就是你爸爸寫出來的。難道我也是假的嗎？”

　　女孩這樣反駁我。我向她道歉。

　　我們在書中走了很久。一個春天，一個秋天，一個冬天，兩個夏天。

　　第二個夏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把書修好了。

　　我們握手說再見。

　　我求女孩幫我一個忙。

　　上面太高太遠，我夠不到。

　　我想去上面看看他。

　　女孩說，我們試試看。

　　這里有十萬個字，

　　疊起來，不知夠不夠？

　　不夠。

　　我們只來到第一層云層。

　　父親一定還在更高的地方。

　　我把臉埋進云里，

　　生怕被女孩看見。

　　脖子后面涼涼的。大概是下雪了。

　　我揉揉它想把它融化，可是它沒有。

　　我將雪花拿到眼前看。

　　不是雪花。那是字。

　　是上邊的父親撒下來給我看的話語。

　　我?guī)ё謧兓亓思摇?/p>

　　我將它們放在養(yǎng)著熱帶魚的水族缸里，

　　吊蘭的葉子上，

　　用舊了的鉛筆盒里，

　　還有很多其他的地方。

　　后來，我長大了。

　　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是回過神的時候，

　　才發(fā)現(xiàn)那些字都不見了。

　　它們?nèi)诨恕?/p>

　　我竟然沒有留意到。

　　我與爸爸約好了。

　　有一天我會去上面找他。

　　但是在那之前，

　　我要在這里收集很多很多的美好，

　　然后帶到上邊，和他一起寫故事。

　　××女孩的故事××

　　我的生活本來是幸福快樂的，就是敘述起來很無聊的那種幸福快樂。不過，后來它結(jié)束了。

　　故事的開頭大都是這樣的模式，我的嘛，也不例外吧。

　　不是我造成的戰(zhàn)爭破壞了我生活的世界，平面的世界。

　　渺小的人沒有辦法阻止浩大的戰(zhàn)爭，所以我做了件誰都不會留心到的渺小的事。

　　我鉆進小船，駛向大海。聽說大海通往世界的邊界。

　　我們所生活的四方形的世界外，一定有更廣闊的土地。

　　我啟航。浪濤啃噬小船撕咬小船，直到將它吞下。

　　被吞進海的胃前的最后一秒，我看見水的邊界，沿著直線整齊切割。

　　我想我一定是唯一來到了世界盡頭的人。

　　然后我就不再想東西了。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張寫字桌的上面。

　　一位先生陷在桌邊的椅子里，握著鋼筆的右手因為入睡漸漸松開。

　　我傾身閱讀他寫的書，是關(guān)于正在發(fā)生的戰(zhàn)爭的書。

　　他醒來時因為視野里的我嚇了跳，卻又意外快地恢復了表情。

　　他問我是不是從世界邊界的村子來，我回答說是。

　　“我還沒有給你取名字。”他的說話聲聽上去好像那些熟悉卻又一時回想不起出處的旋律，“我正想寫你呢。我沒想到你的名字讓我煩惱得夢見你。”

　　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他，還告訴他這里不是夢，我乘著風浪來到世界的外邊。

　　先生睜大眼睛。

　　“你是說你是從我寫的小說里出來的嗎？”

　　我們倆彼此都糊涂了好一陣。最后我不得不接受了一件事。

　　那位操縱我們的命運的神明大人，是眼前的先生。

　　我曾經(jīng)向神明大人祈禱了千遍，他沒有聽見。現(xiàn)在我有機會了。

　　我問他為什么將最后一絲的和平從我們的大地上剔除走，然后就此任其頹敗。

　　神明大人回答說，我們住在他的心田上，那里干枯了太久。

　　門外響起敲門聲。

　　神明說那是他的兒子回家了，把我往書里頭趕。他要把書藏起來。

　　跌回書中時，我問他為什么不讓孩子讀到他的書。

　　“這本不行。”他在我的頭頂上合上書，“我希望他只聽到幸福的故事，故事里綠色的葉子從不離開夏天的樹。”

　　回家的時候，我看到媽媽在哭泣。她以為再也沒法見到我。

　　我告訴她別擔心，因為我有一個計劃。拯救世界的計劃。

　　我再度啟航。這次跨越世界邊境線時，浸染暮色的書房里沒有人。

　　我抓起桌上的書鉆出窗子逃跑逃跑一直跑，直到我摔倒。

　　“你沒有事吧？”

　　一個男孩扶我起身，將書撿起遞給我。我認出他是那個只聽過幸福故事的小男孩，故事里綠色的葉子從不離開夏天的樹。

　　我再次逃跑。

　　我將書藏在神明大人找不到的地方，并且如此告知他。

　　他沒生氣，只是試著笑了笑。

　　國王們清醒過來結(jié)束了戰(zhàn)爭，幸福生活回來了。

　　我時不時去探望神明大人，去聽他念叨那個夏天樹男孩。

　　一年過去然后又一年，拜訪神明大人的次數(shù)漸漸減少了。

　　國王頒布禁令，取消了舊神，自己成為新神明。

　　我再度啟航，卻是沒有能找到我的神明大人。

　　房子里人們穿黑色，夏天樹男孩的臉上有淚水。

　　他擁有的只剩下了一間滿是快樂故事的悲傷的書房。

　　我把埋藏的書挖掘出來放到書架上。

　　有一天，男孩會打開書。

　　而我，我將再度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