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午后起,每一天綿仔都會聽到零星關于彩虹國度的片段。太過喜歡女孩讀的故事,他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求她多讀一頁。因為書讀完以后,女孩或許就不會再來這座公園了吧。他希望女孩每天讀得少一點,少一點。
還有件事綿仔想不明白。女孩的嗓音和手的皮膚,年齡都不會超過他,卻每天都能準時出現,她不用上學么。他不敢問,生怕女孩有著什么苦處,才不愿意去學校。而且,綿仔覺得女孩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藥味。
綿仔有個不好的習慣,常常問自己些難以回答的問題。如果神明大人攤開雙手,左手的果實能讓光亮重新落進他的眼睛,右手的果實能讓女孩留在他的身邊,他該選擇哪一只手是好呢。對于假設,綿仔給不出回答。他隱隱的明白,其實哪一種果實都不會得到。神明大人若非嫌棄著他,打一開始就不會偷走他的視力。綿仔甚至不敢問女孩的名字,害怕在終于失去她之后,有個思念的憑據。
想到這里,綿仔漆黑的眼睛里滲出熱熱的水來。就好像“手冷心暖”一樣,臉頰上水的溫度,和綿仔心里的溫度是成反比的。
書本讀到第一百頁的那個下午,女孩拍拍手,說要做些特別的事情來紀念。
“做什么好呢?”綿仔強打起精神問。他不覺得一百頁是個值得慶幸的數字。他曾用手摸過書,它不厚。結尾不遠了。
“不如,我帶你去書里的彩虹國玩吧?”
“哎?哎???啊?”
女孩撲哧一笑,用冷的手抓起綿仔的手。“反正,跟著我來就是了。”
風扶起女孩的長發,撫了一下綿仔的眼角。他有六十天沒有跑過了。細小的害怕,被擦在臉上葉子氣味的風帶走。下臺階,上臺階。鵝卵石子的路,大塊石板的路。糖炒栗子推車的糖味,茶葉蛋小販的醬油味。奔跑的終點處,綿仔在喘氣的時候吸入淺淺的漂白粉的味道。
“過來,過來。”女孩引著綿仔向前走。
“哇啊!”臉上突然被噴到自來水,綿仔嚇得險些松開女孩的手。
女孩有點沒形象地放聲笑了好久,大約是綿仔從臉紅再到臉紅褪去那么久。她領著綿仔的手去觸摸由下往上向他掌心施加壓力的水柱。“這個是賢者泉。主人公就是在這里遇到指路人,得知彩虹的彼端藏著他們一直以來在找尋的東西的。”
綿仔的嘴角翹起來。他意識到他倆所在的充滿孩童嬉戲聲的場所,是距家步行二十分鐘處的一個噴泉。
“接下來,我們走到彩虹上去看看吧。啊,稍微在這里等一下,我去買個東西。”
還沒來得及說出“等等”,綿仔已經放跑了女孩的手。與外部世界唯一的聯系瞬間被奪走,他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如果女孩就這樣把他扔下的話,事情會變成怎樣呢。綿仔感到喉嚨干澀。向路人解釋自己看不見并且求助,他辦不到。
不,不是的。綿仔勸說自己道。女孩的手并不是他與包裹他的世界間的全部媒介。她不是已經將通往彩虹國的鑰匙交給他了嗎?綿仔深深地呼吸。然后,他聽得到、聞得到了。那細微的沙沙聲,一定不是行人衣物摩擦的聲音,而是一瓣瓣白色羽毛敲在地上的聲音。書里的主人公曾經從彩虹上跌下來,落在動物們為他們事先鋪滿了羽毛的地面上,沒有受傷。還有那花朵的氣味,一定不是經過身邊的女士的香水,而是組成彩虹中紅色那一條道路的無盡玫瑰吧。
細小的聲音與不起眼的氣味一點點、一點點地累積起來,輕輕地將陌生世界帶來的不安覆蓋起來。世界并不陌生,綿仔想象女孩用好聽的聲音這樣對他說。十七年來,世界無時無刻沒有緊緊貼著他的皮膚,從來沒有拋棄過他。
“限時優惠,限時優惠了!”推銷聲逐漸接近,往綿仔的手里塞了一張紙,又遠去了。
“我回來啦。”這次是女孩的嗓音,“哇,你拿到去彩虹國的邀請函了啊?”
“是呀。”綿仔笑著輕撫紙面,感覺到上面用活字印刷鋪設的敬語,以及圍繞著文字的燙金繁復花邊。
“太好了,那我們走吧。”
手牽起手。一步一步地,男孩和女孩沿著通往市立博物館的臺階向上。一步一步地,故事的主人公們沿著腳下的彩虹向前。站在彩虹的頂端,他們俯瞰面前張開雙臂都抱不住的開闊風景。
“來,你嘗嘗這個,是我剛才買來的。”女孩將什么甜甜的玩意兒湊到了綿仔的鼻子前。
綿仔試著咬了一口,絮狀的糖味溶在舌頭上。是棉花糖。“啊,這個我記得。第七章里主人公們在旅途中用完干糧的時候,就是摘云朵吃來充饑的。”
“說得沒錯。”女孩咯咯笑,抓起綿仔的手,用他的食指點一個方向。“還有,彩虹國的女王躲在那里守望著我們哦。她每天都會坐在我們木凳斜對面,總是默默守護書里的主人公呢。”女孩將被她舉起的綿仔的手放下,“我說,你覺得書的結局該是怎么樣的呢?”
“我不擅長猜結局,不過,”綿仔猶豫要不要把下半句給講出來,“不過我知道彩虹其實不是橋拱型的,它是圓的。它其實??沒有所謂的‘另一頭’。”
或許書里的主角兜轉一圈,會發現自己找不到彩虹的盡頭,因為他們回到了原地。他們會失望。綿仔后悔向女孩透露關于彩虹的事,決定轉移話題。
“你知道??你知道失明的聲音是什么樣的嗎?”
女孩搖搖頭。想起綿仔看不見,補充了句“不知道”。
“是種沙沙的,沙沙的聲音。從脖頸后面,一點一點,沙沙聲的水位線向上攀登。聽著那樣的聲音,就會明白什么重要的東西就快要失去了。”男孩頓了頓,“但是,但是啊。隱隱地又好像感覺到,會遇到新的重要的‘什么’??”
嚼著嘴里甜得發苦的云朵,綿仔能夠看見廣闊的世界。腳下七條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大道,分別由玫瑰、蒲公英、向日葵、青草、苔蘚、飛燕草,以及牽牛花構成。花途連接著的,是被春風揉搓出層層滾動著的皺褶的田野。田野的南面是羽毛鋪成的雪白,往北一些則是旅途起點的智慧泉。
最后一顆糖精也在牙齒的咯嗒聲中,消失了蹤跡。不知是不是剛剛吃過甜食的緣故,再度開口說話時,綿仔覺得嘴唇有些發麻,“還有一件東西,最后一件東西,我想要觸摸看看。可以嗎?”
“是什么東西呢?”
“我想知道書里主人公最好的朋友,她的手冷不冷?”
女孩沉默許久,或許是在尋思回答。往北的風停下腳步的時候,她說,“她的手嘛??你一直都握著呀。”
什么東西堵在綿仔喉嚨。
我能夠??今后也一直握著她的手嗎?她愿意留在我的身邊嗎?
想要說的話語,被綿仔溶解在唾液中,吞進填滿酸液的黑暗胃袋。
從彩虹國回到家的次日早晨,綿仔去醫院做例行的檢查,坐在走廊靜靜等候醫生叫號。
一只涼涼的手,蓋在他擱在膝蓋的手上。
“是你嗎???你怎么會在這里?”
女孩笑。“我是特地來通知你好消息的。從307號病房窗戶往外看,現在正能看到美麗的彩虹哪。護士們都擠在房間張望。”
不用移步307病房,綿仔也能在黑暗的眼瞼上投影出彩虹的模樣。他略作猶豫,“昨天你問我故事的結局該是怎樣的。我回家后想了想,覺得如果主人公最好朋友的手那么冰的話,她一定是善良的人。所以,最后她能找到藏在彩虹彼端的寶藏的。你想,彩虹離天空那么近,上天的神明大人就看得見她的努力。會保佑她的。”
手上面的手握得更緊了些,然后松開。“好,就這么辦。結局就這樣寫了。”
“哎?寫?”
“嘿嘿??真不好意思,其實這個書是我在寫的。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正發呆苦苦思索故事要怎么展開呢。好在托你的福,后來的每一天都寫得很順利。”
原來如此。綿仔撓撓頭。怪不得那天沒有聽見翻書頁的聲音。“所以??你今天就要把結局給寫出來嗎?”
女孩不答話。綿仔四下摸她的手,摸不到。
這天下午,女孩沒有出現在公園最靠近入口的那張長凳上。第二天,第三天,沒有。
第六天的時候,綿仔淋著雨獨自坐在公園的長凳上。
“請問??我就快到家了,不如把這把傘給你用吧?”
一位陌生女生的聲音。
好像沒有聽到對方說話似的,綿仔凝神望著她背后的天空逐漸被染上夏天粘膩的形狀。炎熱的水汽味道,被含蓄地藏匿在每一顆雨水的體內。
下一次,要記得問她的名字。
一只顏色未知的貓踏著雨腳從他腿邊蹭過的時候,綿仔像這樣走著神想道。
隔周最后一次去醫院作檢查,綿仔坐在走廊靜靜等候醫生叫號。
過道比起往日更加無聲,簡直就好像是身穿藍色制服的清潔人員擦灰的時候,不慎將聲音也擦去了似的。漸漸地,終于有了什么聲響出現在耳蝸的角落。
是沙沙聲。眼睛像被施了手術般的疼。綿仔害怕地站起身,捂緊耳朵閉緊眼睛,沙沙聲卻不見了。
“你怎么了?”平日接待他的護士擔心地問他,繼而露出吃驚的表情,“難道你??看得見了?”
綿仔這才意識到,自己看得見護士的表情。他眨眨眼睛,想起有件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的東西。彩虹。
長久以來第一次在自己雙眼的引導下奔跑,綿仔來到307號病房。窗外沒有彩虹,也沒有擠滿房間的看熱鬧的護士們。
“請問你是?”走進病房的護士露出為難的表情。
“呃??我,我是來找彩虹的。”
“彩虹?”護士頓了頓,“啊,是那本《彩虹的彼端》嗎?”
綿仔點點頭,心想原來女孩是把本子弄丟在了這里,才會連續一周失約的嗎。
“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拿。”
三分鐘后塞到綿仔手里的筆記本,封面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彩虹的彼端。綿仔念出封面角落的署名,問護士是否認識她。
“是啊,”護士嘆一口氣。“我是她的護士。她從入院起就開始寫這個故事了。到后來就算只有右手勉強能動,還是要寫。就差一點就能把故事寫完了,可惜。明明是那么善良的小孩,還對父母說想要捐獻角膜給別人用。可是父母心疼她,不讓她捐。”
綿仔眨眨眼睛。“角膜?她發生什么事了嗎?”
“難道你??不知道嗎?”年輕的護士將手里的寫字板捏得更牢了些。“她兩個多月前就過世了啊。”
綿仔終于明白女孩的手為什么會那么冷了。他隱隱地一直明白。失明的日子越多,嗅覺便越靈敏,女孩身上的藥味也就越來越強烈,到了他不能無視的地步。此外,初次的相遇時,險些被車撞到時,在醫院等待叫號時,女孩總能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身邊。
他轉過身,背對著護士。房間里沒有聲音,窗外的鳥鳴便顯得清晰。
綿仔想,“手冷的人心很暖”這句話,并不是假的。
神明大人也不是那么的壞心眼,他幫女孩實現了心愿,還將左手和右手的果實,都交給了綿仔。果實很甜,甜得發苦。
綿仔抬起手摸摸眼睛,對光亮說,留在我的身邊,真是謝謝了。
醫生電話通知綿仔的雙親,說是他們的孩子視力恢復了,大概是壓力消除了的緣故。他們趕到醫院。
綿仔對著表情焦慮的母親笑,指指胸口。他身上穿的T恤,印著一大個明黃色的圓形笑臉。“我以前可沒有這樣奇怪的衣服,該不會是你仗著我看不見,偷偷塞進抽屜害我穿上的吧?”
綿仔明白,母親就是女孩告訴他的,每天坐在公園長凳斜對面,默默守護著主人公的彩虹國皇后。昨天在家的時候,綿仔做了個實驗,故意打翻圖釘,漏了一些危險的釘子沒撿回放在盒子里。過數小時再度踩過這塊地板時,腳沒有踏中原本該在的尖物。是母親撿走的。他不愿她在家,她便不出聲地陪在他身邊。他看不見她,可是她在。
或許兩個月前險些出車禍時,他沒有聽錯。那聲“小心”,大概是偷偷跟著孩子的母親喊的。雖然她沒能及時拉住綿仔,但是女孩救了他。
“這衣服是你老爸給你買的啦。回到家里,你會發現房間里多出了很多奇怪的東西。那家伙每次擔心你的事擔心得坐立難安的時候,就跑出去買東西給你,偷偷放進你房間。”
“啰嗦??”父親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開頭。原來他也有以綿仔看不見的方式為他打氣。
“失明的感覺,很可怕吧?”母親牽起綿仔的手。涼涼的。
“是啊。挺可怕的。”綿仔摸摸心口。印花的膠質觸感,是他第一次赴女孩的約那天穿上的衣服。“不過,也因此看見了只有失明的人才能見到的美麗風景,還有眼睛能看到的世界里所沒有的,出發去了彩虹的另一頭的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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