綽號綿仔的男孩聽到了沙沙的聲音,困惑地摸摸耳朵。
過一會覺得還有什么別的地方不對勁,眨眨眼睛想想,才意識到自己看不見了。
他放下筆,撓撓頭。好在方才讓他卡殼的幾何題,已經(jīng)記在了腦子里。綿仔蜷起腿,雙手環(huán)腿坐在椅子上,下巴擱在膝蓋,構(gòu)思解題的思路。在失去光亮彷若一塊黑板的視野里,他放緩呼吸,嘗試找到最佳輔助線位置的線索。
“綿綿,喝杯熱牛奶吧。”
是母親的聲音。綿仔將臉轉(zhuǎn)向臥室門的方向,應(yīng)了一聲。往母親平時擺杯子的位置伸手,牛奶果然在那里。他在內(nèi)心小小得意了一記,抿一口。將杯放回原處時,手卻記錯了坐標(biāo)。瓷杯在地上敲出嘩啦聲,熱牛奶濺在綿仔的腳趾上。他跳下椅子想要收拾,卻看不見清理對象。
“你別弄!手指會割破的。”母親的發(fā)話令綿仔松了口氣。
在客廳讀報的父親聽到騷動,起身問將碎片端到廚房的妻子,出了什么事。“笨手笨腳的孩子,連個杯子都拿不住。”
母親來回走動收拾殘局的其間,父親不發(fā)話地皺皺眉頭,走進(jìn)兒子的房間。數(shù)天來,他都在考慮找個場合同兒子商量,或許接受某校的直接錄取名額并放棄沖刺更高的學(xué)府,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你沒事吧?”父親留心到綿仔茫然的眼睛。
沒有心理準(zhǔn)備地聽到父親的聲音,綿仔以為他剛來到臥室外,忙抬頭對著空著的門說了句“沒事”。父親盯視他片刻。“你衣服上弄到牛奶了,快去換掉吧。”
“哎?哦好!”兒子收到反饋后第一個動作不是低頭看身上的污漬在哪,而是直接手摸桌沿起身。父親的臉減少了血色。他目送兒子雖未放慢速度,卻比平時多了手部動作地走向門口。當(dāng)兒子側(cè)過身避讓其實(shí)并未站在走廊的父親時,在公司中不曾因?yàn)槿魏问鹿识涌煺Z速的老板,終于感到了手心滲出的汗水。
他快步上前拉住兒子。“為什么要瞞著?”
“啊?什么?”綿仔估計(jì)錯了父親的位置,胳膊突然被捉住,令他跳起了肩膀。
“你的衣服沒有被弄臟。我騙你的。”
如父親不想看見地,綿仔依然沒有低頭查看衣服,而是用手抓抓衣角,擼了下胸口。他的視線沒有對上家長的視線,恐懼的因子被打散在缺失對焦的雙眸。
“你們怎么啦?”母親不解地靠近。
“這小子,想瞞著我們。”
母親歪過頭。她甚少有過家里小孩不聽話的困擾。“什么事要瞞著我們?”
綿仔將胳膊從父親手中掙脫開,低下頭。
父親搖搖頭。“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見了。”
隔天,綿仔在學(xué)生生涯中頭一次請了假。高三的兒子外加工作繁忙的父母,這是他們?nèi)嗽S久未曾體驗(yàn)的全家共同外出。只是目的地若不是醫(yī)院的話,就更好了。
綿仔數(shù)次掙脫了母親攙扶他的手后,雙親默契地分開走在倔強(qiáng)的孩子前后。母親在前為他開路,父親則在后方不時提醒他要注意某個方位。
早晨綿仔在反復(fù)的噩夢中醒來時,眼睛雖不似昨晚般漆黑一片,卻只看得到模煳的影子。能夠隱約讀出父母身形的輪廓,可是只要他們不發(fā)聲,任何身材相彷的陌生人都可以被綿仔誤認(rèn)成為家人。他思索著在恢復(fù)視力之前,如何才能在盡量少給朋友添麻煩的情況下,請他們?yōu)樗x題目,或是請他們背誦的時候出聲順便讓他聽一聽。
走神沒有聽到父親的提示,綿仔肩膀撞到走廊里的一位女士,連忙向她道歉。
“沒關(guān)系??”女士回應(yīng)他的聲音里有哭腔。綿仔看向她。雖然看不清,卻能察覺一圈圈的悲傷纏繞在她脖子上、腰上、以及手臂上。他聽到別人對女士說節(jié)哀順便,女士則用被哽咽擠壓得變形的聲線說,不會按照女兒的意愿捐出角膜。
她的女兒過世了嗎。被父母提醒重新走路的綿仔試著想象她的痛苦。想象不出來。他只覺得這位母親自私。如果他的眼睛需要角膜移植,女士便是減少了他的重見光明的機(jī)會。
綿仔在父母的陪伴下在醫(yī)院消耗了大半天的時間。醫(yī)生查不出器質(zhì)性的問題,不太負(fù)責(zé)地說是高三的緣故。壓力大。再看第二家醫(yī)院,也不知道怎么治,含煳地說需要靜養(yǎng)。
看來就算失去女兒的母親愿意幫助他人,綿仔也沾不到光。他姑且在心里向女士為默默責(zé)怪了她的事情道歉。
看不見,眼淚倒還是能夠流。綿仔在心裡責(zé)怪眼睛,如果它是覺得壓力大,為什么還要做令主人壓力更大的事情。看不見成堆的習(xí)題試卷,自然也看不見高考的考題。原本能入頂尖學(xué)府的考生,突然連高中畢業(yè)考試能否參加都構(gòu)成了問題。閉上眼睛,綿仔清晰感覺到映在漆黑的眼皮上的,父母老師失望的表情。
平時因?yàn)榇藴睾投昧恕熬d仔”的綽號的他,變得暴躁起來。朋友探望他,他不開門。禁止父母留在家里陪他。他們堅(jiān)持時,綿仔喊了句戳傷對方更戳傷了自己的話:你們還是快點(diǎn)賺錢去吧!我從今天開始就是一個廢人了,你們得要養(yǎng)我一輩子。順便把養(yǎng)老金也賺賺好,我是沒可能養(yǎng)得了你們了。
母親也像失去女兒的那位陌生女士一樣哭了。被綿仔閉著眼睛硬是推出家門的她,央求孩子如果不讓人陪他,至少不要隨便離開家。綿仔摔上門,心想不用她說他也不愿意出門。就算他看不見,路人看待瞎子的眼神也一定會扎得他渾身發(fā)疼。
第二天綿仔睡過頭,醒來時父母已經(jīng)不在家中。渾濁的空氣如石塊般重壓在胸口,綿仔摸索著起身想要開窗,打不開。轉(zhuǎn)身去試家門,果然如他預(yù)計(jì)一般被反鎖了。他們已經(jīng)開始把我當(dāng)作要關(guān)住的麻煩對待了嗎。綿仔在心中冷笑,撥打問詢電話查到開鎖公司的號碼,請對方來為他開了門。跨出家門踏入陌生的外部世界時綿仔想的是,如果你們決定困住我,那么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出逃了。
綿仔曾經(jīng)覺得自己生活的邊界線周長過于短促。學(xué)校到家,不過是三站路的距離,每天往返其間,是他狹隘的日常。然而對于此刻的他來說,哪怕三站路大小的地域,也是足以構(gòu)成充滿恐懼的無限未知。
不知應(yīng)該去哪里,綿仔站在家樓下的一排橫道線邊發(fā)呆。信號燈在綠色閃現(xiàn)時發(fā)出“滴、滴、滴”的導(dǎo)盲提示音。就在一周之前,他還覺得那是刺耳的噪音。因?yàn)樾邜u而拒絕使用手杖的綿仔,在“滴”聲鉆入耳蝸時兩頰漲得通紅。
算了。綿仔想,這會是他最后一次外出了。從明天起,就老實(shí)地在家等死吧。抱著這樣的心情,綿仔穿過馬路,跨入對面的公園大門。小心地用穿薄底鞋的腳踩著盲道,來到最靠近入口的一張木制長椅邊。上面似乎沒有人影坐著。不過為了保險起見,綿仔取出手機(jī)假裝閱讀短信,實(shí)際是在費(fèi)力傾聽椅子上面是否有著人的動靜。不愿開口尋問“這里有人坐嗎”,因?yàn)椴幌氡蝗俗鳛橄棺涌创C髅髌咛熘埃€和那些同情著他的人一樣,看得見花朵的形狀,能夠在自己不喜歡的顏色面前皺起眉頭。綿仔覺得,以前那個用可憐的眼神去看盲人的自己,真是爛透了。
椅子上沒有動靜,綿仔坐下身。將左手放下時,卻摸到了什么清涼、柔軟、細(xì)膩的東西。條件反射地縮回手,他意識到剛才摸到的是人的皮膚。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有——”他頓一頓,改了措辭,“我是說??我不是故意的。”
“嘿嘿,沒關(guān)系。你坐吧。”
綿仔有些困惑。女孩的聲音比他曾經(jīng)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都要好聽,是因?yàn)槭髦笕说钠渌泄倬蜁兊妹舾械木壒蕟幔?/p>
“謝謝你。”
男孩肩膀僵硬,后背無法放松靠向椅背。既想從知道他眼睛狀況的陌生人身邊逃走,又想再聽一會好聽的說話聲。今天的天氣真好啊。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常常來這個公園嗎。腦中的開口方案全都傻氣得很,綿仔泄氣地關(guān)著嘴巴。
結(jié)果,是女孩先說了話。“我真覺得這書不錯。”
雖然心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我又看不了”,綿仔口中說出的卻是“在看什么書?”
“《彩虹的彼端》。說的是兩個好朋友約定去看彩虹的另一頭有什么的故事。”
“結(jié)果他們看到了什么?”
“怎么這么心急呢。這不還沒到結(jié)局哪。”
“抱歉??”
女孩笑出聲。“有什么可道歉的事?這樣吧。我今天必須回家了。不過從明天開始我每天的四點(diǎn)都到這里來,給你讀兩頁書,怎么樣?”
“這本書有多少頁?”綿仔一個不小心,將顯露心思的問題問出了口。
“保密??明天也要來哦。說定了。”
這天晚上,綿仔夢見了女孩。依照綿仔由她的聲音而產(chǎn)生的印象,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罩著米色的披肩。和現(xiàn)實(shí)不同,夢里有畫面。他唯有在睡著時,能夠見到他想見的朋友們的臉。可惜夢見女孩時,她的臉部是模煳的。即便如此,只要能聽見她說話,綿仔也更加喜歡睡覺了一些。曾經(jīng)常常熬夜做功課的他,如今變成了嗜睡的小孩。雖然他會調(diào)好鬧鐘,保證能在四點(diǎn)醒著去公園。
下午三時十一分,綿仔先于鬧鐘醒過來。在家坐著是危險的事,因?yàn)樗麜陟o寂之中想些很難說是振奮人心的事。穿上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圖桉的衣物,綿仔離開了家。
過馬路的難度沒有降低,胃卻不再有了前些天的緊張感。綿仔站在信號燈邊,靜靜等它發(fā)出“滴滴”聲。綠燈如約出聲時,男孩在心里對它說聲“謝謝”,爾后邁出腳步。第四步時,一道時速80公里的車鳴向他砸來。
“小心——!”
汽油味的風(fēng)貼著鼻尖掃過,綿仔從左臂的痛感意識到,是有人抓著他的胳膊,將半步踏入死亡的地盤的他向后扯了回來。心臟比意識更快地明白了事件的嚴(yán)重性,聒噪地高速跳動,以至于“你沒事吧?”的問話聲重復(fù)了三次,才溶進(jìn)了他的耳朵。
“我、我沒事。謝謝你,媽媽??”
貼在他胳膊上的手涼涼的。
“沒事就好,下次不要一個人過馬路啦。不過,我可不是你媽媽啊。”
“哎???啊。”綿仔這才意識到,像是溪水般清透冰冷的嗓音和皮膚,來自昨天那位女孩。他還以為那句“小心”是母親的說話聲,明明昨天還在趕著她出門,也是夠丟臉。
“今后我都提前五分鐘來接你去公園吧?”
綿仔稀里煳涂地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想問的是你怎么在這里,脫口而出的卻是“你手怎么這么冰”。
“不滿意嗎?有個說法叫‘手冷的人心很暖’,你沒聽過哦?”女孩邊拉著男孩過街邊反駁。
“聽是聽過啦,不過你手也太冷了。”綿仔沒有夸張。他的母親也有涼涼的手和手臂,卻不似女孩那般毫無溫度。如果手溫真的是跟善良程度成反比,莫非握著他胳膊的人比母親還要好心腸?綿仔想,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或許不會像母親一樣,因?yàn)樗辉倌軌蚩即髮W(xué)而失望吧。
“心靜自然涼。”女生進(jìn)一步辯解,“哪像你,雜念太多,一身的汗。”
“冤枉啊。我這是剛才嚇的一身冷汗啊!”幸好有受驚事件當(dāng)借口,剛好用來給綿仔掩飾他因同她說話而滲出的緊張汗水。
“好吧,就讓我動聽的朗誦來治愈你受到驚嚇的幼小心靈吧!”女孩領(lǐng)著男孩在木制長凳上坐下。
“好自大??”
“你說什么!”
“不不不,大人饒命,我什么都沒說。”男孩笑著做出畏縮的模樣,然后發(fā)現(xiàn)這是他失去光明以來,第一次笑出聲。方才還那么的緊張,現(xiàn)在卻竟能夠開出玩笑了。綿仔下意識地用手貼在心口的位置。
“怎么了?不舒服嗎?”
“啊不,沒有沒有沒有。我——你來讀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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