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試過向流星許愿嗎?”——
“沒?!?/p>
雨心不在焉地揉著眼睛,說他不信任流星這種生物。比起流星,他寧可相信“抄十份寄給不同的人便能實現愿望”的詛咒信,畢竟那種許愿方法還要求許愿者付出一些勞動力。
“你寫過詛咒信?”
我不可置信地問道。
“哪里。事實上從小到大還沒試過寫信的滋味?!彼Φ?。
“我也是。不過,滿希望體會一下收到來信的感覺的,其實?!?/p>
“那我寫給你吧,你住哪里?”
雨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氣勢。
“牛奶街?!?/p>
“哈啊?”
“我說我住牛奶街?!?/p>
“喂喂糊弄人也得找個可信點的糊弄法啊?!?/p>
“地球人都住牛奶街?!?/p>
“……”
雨重重地靠到椅背上,雙手舉起作投降狀,又忽然想起什么,重新坐直身子湊到我旁邊。
“懂了!是在說MilkyWay吧?”
“您可真是聰慧有如文曲星?!?/p>
我笑著冷笑話他。
我喜歡天空,而銀河又是夜晚天空的一部分,所以我喜歡那片盛大有如太古傳說的銀河。
即使沒有機會到城市以外的地方仰望遍布在深不可側的夜空上的星光,依然喜歡這個閃著銀色光亮的詞匯。并且我堅信銀河落在有野草氣味的河流中,會比懸在空中更具魅力。但或許是蒙著神秘的面紗的緣故,銀河這個詞讓人感到有些難以親近。所以相對銀河,我更喜歡“Milkyway”這個稱呼。
牛奶街。聽上去多美好,簡直像是家附近一條有點熱鬧的小街的名字——推開家門,走上幾步,便可以看到撒在黑色的地面上璀璨的星星點點。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事情。
“總之,如果您想寫詛咒信,就請盡管往牛奶街寄吧。”
“這都被你看穿了?!庇曜龀霭脨赖臉幼余洁斓?,轉而又表示他絕對是出于幫我實現愿望的好意。我于是趁機問他的愿望是什么。
“要為愛情英勇犧牲!”他豪邁地捶捶胸口,以至于好一會才能緩回來繼續說話,“比方說她掉進了河里,我把她救起來,自己卻死掉了。像這樣的??傊菫榱怂涝谒媲啊3藧矍闆]有變質時自行將其結束,然后讓對方永遠記住我,每年都來墳前看我。”
“真是了不起……”
這是瞠目結舌的我打心眼里的贊嘆。雨笑著道謝,說通常別人都會教訓他太極端。
“不不不,我覺得你超級偉大的。那那個值得你陪掉性命的人是誰啊?”
“哪能那么快就找到?好歹也是要交出性命的對象?!?/p>
“哦……”我豎起右手食指,沖雨露出所謂“狡猾狡猾地”的笑容,“那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你要是肯為我丟命,我就每個星期都去墳上給你燒紙錢?!?/p>
“否決?!?/p>
雨不屑地撇了撇嘴。
“意思是我淹水了你也見死不救?”
“何至于。但也要努力保全自己的性命。這和我的愿望不一樣。愿望里那種救法是以自己死作為前提去救的,死是目的之一。這么說你可明白?救你時我死掉這種情況也是可能發生的,但那可不是我意料之中的狀況。”
“聽上去雨你愿意為救任何人而丟掉性命啊?!?/p>
“哪里是愿意。但你會因為自己有可能丟命而對掉在河里的人袖手旁觀嗎?”
“我又不會游泳?!?/p>
“……想不到不會游泳有這等好處。罷,罷??傊退阋?,救你死也比救其他路人甲死開心多了?!?/p>
“聽您說這話小海我可叫那個高興喲!”
我模仿不知哪里的方言這么說道。
雨笑得出了眼淚,用手直拍我的腦袋,說:“我就是喜歡海你這一點。”
我的臉因此瞬間變得滾燙。
——“怎么了你。臉色不對勁啊?!薄?/p>
坐在對面的曉放下手中的筷子擔心地看著我。
因為前些天舍友說過同樣的話,所以我并不怎么吃驚。況且每天照鏡子的時候也能確實的目睹自己變得越來越和身后臟臟的白墻頗有幾分神似。
我沒有料想到雨其實已經死了的事實會對我有如此之大的打擊。畢竟我本就不將他當作是存在的人,至少,我以為自己不將他當作是存在的人。
可是一個星期前的那天,我在房間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打明信片。
第一張的郵戳,顯示它是雨在到達希臘的第一天寄來的。他在上面洋洋得意地宣布自己履行了寫信的承諾,還說之所以不用信封信紙是因為印有風景照的明信片更能讓我嫉妒先一步到達希臘的他。那之后每天都有一枚明信片,上面記錄著彼端國度的美好點滴,猶如一頁又一頁的日記。然而這日記在第六十九頁的地方中斷了。
就在我開始懷疑雨或許真的存在而按耐不住欣喜時,我在“恍惚”中接到了一個不知是誰告知我雨的死訊的電話。
他是投海自殺的。愛琴海。
彼方的說話聲很輕,而且在經過鋪設在海洋深處漫長電纜的磨損后變得模糊不清。盡管如此,這聲音還是強大得幾乎刺穿了我的耳膜,并讓我在疼痛的時候失足墜入了黑暗的深淵。從我的思緒到周身的現實,一切都變成了黑漆漆的一片。而且這一次,那雙會把我拽出來的手已經不在。我聽見對方在聽筒對面一遍遍擔心地叫著我的名字。我想回應她,聲音卻被黑暗所吞噬。
“今天是幾月幾號,哪一年?”
嗓子終于能夠發出聲音的時候,我說出的卻是這句話?!盎秀薄崩锏氖虑槎际谴騺y時間順序出現在我的腦中的,因此我有每次都確認一次時間的習慣。
對方愣了一下,告訴了我一個日期。
是我十八歲那年。而與我同齡的雨,亦是這樣的年紀。
電話那頭的人或許懷疑我的腦袋出了問題,拼命地說,“海,別這樣。海,你在聽嗎……”
那之后我掛斷了電話,將自己遺棄于黑暗之中。
“海,你在聽嗎?你都沒有動過筷子……”
坐在對面的曉把他的右手疊在我的左手上輕輕地推,試圖將我喚醒。他擔心地望著我,問,
——“海,你怎么哭了?!薄?/p>
我抬起頭,看見雨正皺著眉頭注視著我。
雖然明知為時已晚,我還是慌忙地抹掉了眼淚,臉頰因為窘迫變得通紅。原本每天晚上留在學校做作業,就是為了不讓誰看見自己一邊掉眼淚一邊做數學題的傻氣模樣,卻是偏偏被最不想被看見的人看見了。
“沒什么,只不過明明恨透了這些卷子卻又不得不做,又氣惱自己一點用處也沒所有,所以忍不住掉眼淚罷了。”
我那不甚情愿的坦白在哽咽的作用下聽起來愈發的滑稽,雨卻沒有笑。”
雖然討厭哭哭啼啼時說話那種惡心的聲音,我卻沒法將淚水止住。想來這便是遭報應了。前兩年因為討厭數學幾乎沒有學習,到了高三卻不得不力圖挽回那些幾乎無法挽回的分數。高三業已過去一半,期中考試的成績卻停留在可恥的五十分上。父母安慰說如果念不下去可以送我出國,他們不知道這于我是比考不進好學校更可怕的事情。
我不想離開雨,卻也憎惡在上課的時候凝神聽講而無暇欣賞就坐在身邊的我所喜歡的人。
這些喧囂的想法在腦海中劇烈的翻滾,眼淚于是更加不客氣地往下流。雨在我身邊坐下,用手輕輕拍我的頭。我難以相信這個慣常動作此時竟融聚了如此之多的溫暖。
“別哭啊,海,看到你哭怪不是滋味的。眼淚不適合你?!?/p>
“那就別看啊?!?/p>
我艱難地說道。
“好。我不看。”
這么說著,雨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我。他用右手一遍遍撫摸我的頭發,反復念著,會沒事的。海。會沒事的。
——“海,我喜歡你。所以拜托你,不要再哭了。”——
我訝異地抬起頭。
因為“恍惚”與“現實”的界限是不同斷層中兩句相同的語句,我通常要稍作滯后才能意識到另外一個說話人的身份。
是曉。
我的臉上大概是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我從沒想過曉會對我說出這句話。
曉卻只是淡淡地凝視著我。墨色的明亮的眼眸里,映出我的慌張。
“海你,為什么要哭呢?”
我愣住了。
——在哭的人,真的是我嗎?
“恍惚”中的我會哭,是因為數學不好這種無聊的原因?還是因為雨所帶給我的溫暖?
前者雖然是事實,卻早已從“殘酷的現實”變成了“無害的回憶”。至于后者,則根本不曾存在。
“恍惚”中的那個海從來沒有照過鏡子,我又何以確定她就是我?如果她不是我,她會是誰?
而我呢?
此刻這個坐在曉的對面莫名其妙大哭了一場的人,是誰……?
“海?你又在發呆了?!?/p>
我在一陣寒顫中抬起頭看向曉。指尖異常冰涼,手心卻隱隱滲出汗水。
“我已經不明白了。我的腦袋,好像是出了問題……”
忍不住地脫口而出。對面的人,卻沒有如我預想般的露出不解的神情。
“不是這樣的,海。出了問題的不是你,而是‘可能性’。”
曉垂下眼簾,在餐桌上尋找著什么,而后拿起裝牙簽的瓶子,將里面的東西撒了出來。他拾起其中一根,在空處橫向地擺好。
“假設這里是最初的起點……”
接著,他以牙簽的右端作為支點,擺上正負四十五度的另外兩根。這樣重復數次,桌上便形成了一幅樹形結構圖。
“每做一次無論大小的選擇,潛在的可能性便會多出一種。某個被自己認為命中注定的非常重要的人,或許會因為某頓午餐的選擇不是面館而是街轉角的便利店,而永遠不曾邂逅。即使我搜集全世界所有的牙簽,恐怕也只能擺出一個人一生的可能性中的一小部分吧?”曉抬起眼睛重新注視著我,“海你覺得人生的形狀在這里會是什么樣?”
“大概……是一個曲曲折折,單向的線條吧?”
曉點了點頭。
“不過,沒有被選擇的可能性,以及它們可能催生的更多的可能性,并不會因為人生選擇表象的單一性而不存在。海你還有雨的狀況,就是不同的可能性間產生了交集?!?/p>
“你是說……”我一邊對全盤接受這番理論的自己感到驚訝,一邊費力地試圖思考,“雨,還有另一個我,都是存在于其他可能性之中的?”
“并不全是這樣……雨在每個可能性中都存在。會不存在的,是你與他的‘相遇’?!?/p>
句子的最后一個詞匯在我的心口狠狠的拉扯出一道轉瞬即逝的痛感,又即刻從我身體中脫離開,拖著尾部的余煙,懸掛在我與曉間沉默良久的空氣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我突然想起什么,抬起頭看向曉。
你是誰。
想要張口,對方卻像是知曉即將面臨的疑問似的,輕輕在嘴唇前豎起食指。他抬手喚來服務生,遞給他一張紙鈔,而后站起身對我說道:“那么……
——“我要走了。”——
“哦,那再見啦?!?/p>
面對我忍痛吐出的四個字,雨的反應竟是如此的輕描淡寫。
“就這樣?”
我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還要怎樣?讓我陪你一起逃課?我又不像你,那么憎惡數學。”
“不是啦!”我惱羞成怒地嚷嚷,遂想起這件事畢竟不足為外人道也,于是勉為其難地壓低了音量,“雨你認真點聽我說,我要出國了。重念一遍高三,然后考國外的大學。明天開始,我就不來上課了。”
“那不錯啊,不用浴血奮戰高考大魔王?!?/p>
雨說的是事實,我卻無法不感到失落,竟因此傻傻地堵著氣一下午再未跟他說一句話。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也是提起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焦頭爛額地做著出國的準備。
從來不知道一個人離開故鄉的時候會有那么多想帶走的東西。然而唯一無法帶走的,卻是最想留在身邊的東西。
那么至少讓自己最后看他一眼。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在出發那天的上午去了曾經讓自己避之不及的學校。
卻是沒能找到雨的蹤影。他缺席了。這個事故完全出乎了我的預料,不愿相信那個賭氣不說話的下午竟是與他最后的相處,因此不顧父母的催促在學校等到了最后一刻。然而雨沒有出現。
顛簸到機場的一路上,我茫然地望著窗外,卻什么也看不進眼睛里。耳畔的聲音,手邊的觸感,也都完全失去了真實,仿佛所有的感知器官們被人在沒有留意到的時候統統調了包。我想象不出往后在異國的漫長時光要拿什么來支撐自己。
但雨終究還是出現了,仿佛在證明他總是能在我跌進黑暗深淵的時候拽住我的手腕。
候機廳里,穿著藏青色校服的他漫不經心的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頭說,還真是有你的風格。你不知道乘國際航班要提前一個半小時到機場的嗎?
那個時候其實我很想哭。我不是愛哭的人,從未試過在雨與父母以外的人面前流淚,他卻總是會惹我哭。但是我忍住了,因為那個罪魁禍首曾經拜托我不要哭。為了不讓他聽出聲音里些微的哽咽,我只說了簡短的兩個字。
——“再見?!薄?/p>
候機廳里,我微笑著對曉揮手。他好看地笑著對我說后會有期,然后轉身拖著他巨大的普藍行李箱走向入關口。
他說他是要回中國了。我卻忍不住猜測那是會否只是謊言。
廣播里催促登機的聲音響起來。曉對我好看地笑,然后轉身離開。
“背過身去吧。請不要目送我?!?/p>
我聽話地轉向看不見入關口的那一邊,在原地佇立良久。紛擾的人群從我的身邊經過,大理石的地面清晰地映出他們迥異的表情。
行色匆匆的人,依依不舍的人。
相視沉默的人。祝福彼此的人,吻別擁抱的人,形影相吊的人……
陌生人。
飛機起飛的轟鳴聲隔著玻璃響起來,我抬起頭仰望。機翼反射出的耀眼卻昏暗的光刺痛了我沒有防備的雙眼,淚水于是不期而至。我抬起右手小心地將它們抹干凈,然后合上酸澀的眼瞼。
一分鐘前背過身去的我,在大理石墻的倒影中,看到手拿行李箱的曉,如破碎的泡沫般,不著痕跡地憑空消失在了他以為我看不見的地方。
原來他也不過是個沒有被實現的,可能性。
“請問,你知道機場的服務臺在哪里嗎?”
我最后一次揉了揉眼睛,向擦身而過的一位空中乘務員詢問道。
“那邊?!?/p>
她手指著一個看不見目的地的方向,對我露出漂亮的職業笑容。我于是回以微笑。我知道這不是好看的笑容,但它足以表達我的謝意。
“好了。我們出發吧?!?/p>
我對自己這么說道。
我要買一張機票。一張去希臘的單程票。
今天是幾月幾號,哪一年?
看見他的時候,我忍不住條件反射地這樣想到。轉而才想起,這樣已無必要。
暖的風。藍色的天和白色的房子。以及一半鑲在了愛琴海中的,他的背影。
我走上前俯下身,把被風吹起的一束頭發撥到耳后。
“初次見面,雨?!?/p>
就這樣一腳踏入全新的可能性中。
在那預定會發生卻因曉的出現而改變了的舊的可能性中,一個叫做雨的男孩困擾于不知是否存在的戀情而選擇了投海自殺。而那個叫做海的女孩,則在沒有盡頭的疑惑中,熬完一生。
是曉給了我們新的可能性。有著“相遇”的可能性。
“可是我的名字,不是雨啊?!?/p>
男生轉過臉來,我因此得以欣賞到那份一直以來如此熟悉的好看容顏。
“……哎?”
我狠狠地吃了一驚。對面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訝異的表情,惟有淡然的微笑。
“那天我說‘你喜歡天空?我倒比較喜歡?!瘯r,你誤以為我說的是你而惱羞成怒,吵著要改名字。所以我陪你一起改了?!币荒甓鄟砦乙恢眱A聽著的說話聲,在海潮的音響中變得溫暖而模糊,“你不記得了嗎?——曉,是你給我取的名字啊?!?/p>
而你,又在哪一種可能性中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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