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幾月幾號,哪一年?
看見他的時候,我忍不住條件反射地這樣想到。轉(zhuǎn)而才想起,這樣已無必要。
暖的風。藍色的天和白色的房子。以及一半鑲在了愛琴海中的,他的背影。
我走上前俯下身,把被風吹起的一束頭發(fā)撥到耳后。
“初次見面,雨。”
就這樣一腳踏入全新的,可能性之中。
太過嘈雜的地方會讓我有難以置身其中的感覺。
因此此刻的我雖然能感覺到手臂下面隨著音樂震動的桌子及亮度不高卻令人暈眩的昏黃燈光,卻依然覺得這間酒吧是存在于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我之所以聽見它的喧囂,并非由于我置身其中,而是我在遠處觀望著它的緣故。
我把手中裝有三分之二牛奶與三分之一冰塊的玻璃杯挪到嘴邊,揚起臉用力地喝了一口。冰鎮(zhèn)的觸感貼住喉嚨沿著食道滑下去,注入胃中的時候,這個消化食物的器官突然溫熱了一瞬,猶如被打斷冬眠的幼熊少許睜開眼睛而又立即陷入睡眠。
這份溫差讓我驟然清醒了一點,開始考慮聽見的不真實的聲音來自于耳朵故障的可能性。為了確認這一點,我再度舉起冰冷的杯子,在右耳邊晃了晃。冰塊撞擊杯壁的音響如預期般清脆悅耳。
不是耳朵出了問題,不適的感覺純粹是音響過于放縱自己的嗓門造成的。得出這個結(jié)論,我安心地嘆了口氣,把杯子放回桌面。
杯底大約是發(fā)出了“咯”的聲響。我猜。
坐在對面的曉開口對我說了句什么,側(cè)面照過來的燈光給他染成灰色的短發(fā)鍍上了一層朦朧的睡意。
“你說什么?我沒聽見!”
我用數(shù)倍于平日的音量對他喊道。
句子因而有幸成功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但他似乎沒有和我對扯嗓子的意愿,而是心不在焉般擺擺手,仿佛在說“罷了罷了”。他把視線移開,一手托著下巴凝視房間中心借著濫竽充數(shù)的樂聲肆意擺動著身體的人們。我便也不由自主地讓眼神跟了過去。
左側(cè)盡情跳著舞的人們是我與曉的高中同學。因為從明天起便會是“曾經(jīng)的”高中同學了的緣故,他們便張羅了這個在我看來實在不甚有趣的派對。彼此撞擊身體,把酒一個勁往肚子里灌,時不時地發(fā)出大笑,僅此而已。比起觀看他們熱鬧,我覺得還是和曉聊天來的有意義些——雖然也說不上具體有什么意義。我從原色帆布雙肩包里掏出活頁紙和雨黑色水筆來。
“來聊天吧。”
我寫下這句話,然后把紙和筆遞給曉。他盯視紙張良久,仿若花費了很多思維才察覺到紙上的符號們正試圖傳達某些信息。迅速在紙上留下字句后,他把紙遞還給我。我籍著昏暗刺目的燈光辨識他留下的七個潦草的漢字。
——“要不要再來一杯。”——
“哎?不用了。倒是雨你,是不是喝過頭了。”
我皺眉看著身邊喝空第三只酒瓶的雨,臉頰因緊張而略微泛紅。
和雨留校出黑板報到很晚。離校時,雨問我要不要去附近一家餐館吃飯。
“我知道一間超絕美味的泰國風味餐館。”他笑著說。但我慌忙地拒絕了。
原因再簡單不過,因為我喜歡他。
在高一新學期的第一個星期里,就喜歡上了這個總是望著窗外發(fā)呆的同桌。固然想待在他的身邊,但如此突如其來的邀請卻著實令我驚慌失措。
“別客氣啦。”他笑著堅持到,“本來出黑板報就是我的活兒,總該向幫忙的你表達一下謝意才是。還是說你喜歡別人欠你情?”
就這樣半是受騙上當?shù)夭饺肓诉@家名字好聽的餐館。正如雨所言,這里的食物實在令人字面意義上的贊不絕口。青咖喱清新爽口,紫米露香醇濃郁,招牌的金邊粉更是恪盡職守地履行著招牌菜的義務。盡管覺得自己理應淺嘗輒止彰顯淑女風范,嘴巴卻絕情地不肯停下來。
實在是令我心滿意足的一餐。但雨卻更享受液體食物似的吞下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精飲品,到最后竟稀里糊涂地問滴酒未沾的我“要不要再來一杯。”我于是泛了慌,心想他要是就這樣醉倒了該如何將他運回家。沒想到他神志還算清醒地付了賬,晃悠著站起身來對我笑笑,說,
——“那,我們走吧。海。”——
遞回來的活頁紙上,多了曉寫下的這個句子。我卻走神地沒能意識到這是對方在與我交流。
又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像是白日夢一般地,突然脫離身處的環(huán)境,掉進另一個場景之中。那場景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卻既有聲音又有色彩。既像是現(xiàn)實,又有可能是夢境或者回憶。
這種突然陷入恍惚的狀況,是從一年多之前來到這個國家念書開始的。說不定是環(huán)境突變、壓力過大之類的啰嗦因素構(gòu)成了腦袋的毛病。因為怕惹人擔心,所以一直把這個問題當作秘密,即使是父母那面也若無其事的瞞著。
在這些“恍惚”中,我總是和一個叫做雨的人在一起。似乎在“恍惚”里的我是喜歡著那個人的。然而在現(xiàn)實之中,并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物。即使從來沒有一次看清楚他的臉過——不知為何,在“恍惚”中的我意識不到這一點——我依然可以確信他不是我所認識的人。從高一開始,我的同桌就一直是死黨云仔,從來沒有和什么男生坐在一塊兒過。那間泰國風味的餐館倒是經(jīng)常去。可是那里的定價昂貴,不是學生隨便會去的地方。能去那兒飽口福都是纏著父母的成果。
眼前突然有了一只晃個不停的手。
我匪夷所思地將在變幻的燈光中留下殘像的手指們盯視良久,這才想起什么,抬起頭。
果不其然,對面的曉正以一臉“真拿你沒辦法啊又在發(fā)呆了”的表情注視著我,并用手指不滿地敲擊著他遞過來的紙條。
我趕緊朝他點點頭,然后兩人付了賬離開酒吧。
凌晨的街道浸泡于清冷的殘燈中,五月的風里竟感覺不到什么暖意。曉把雙手插進黑色長褲的口袋里,嘟囔了句好冷。
盡管意外的畏寒,曉卻是個堅韌的家伙。從出生起,他便因父母的工作輾轉(zhuǎn)了十多個國家,像現(xiàn)在這樣在同一個國家連續(xù)停留一年半對他而言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硬是被拖著遷徙于各個國度,使曉在親情與故鄉(xiāng)的雙重缺失下陷入了深重的孤獨。對多國語言都略知些皮毛,卻總是在完全掌握前離開了那個國家。英語是他唯一能熟練運用的語言,但他堅持用不標準的漢語和我交流。我則總是在他出錯的時候予以糾正。
一年下來,頗有語言天賦的曉已經(jīng)能說一口很像樣的普通話了。而我也因為有能陪我說中文的人而感到寬慰。雖然云仔總會在通電話時對此發(fā)表非常八卦的評論,但其實我和曉純粹是所謂“難得的同鄉(xiāng)”或是“哥們兒”的關(guān)系。
曉說過他有戀人。何況雖然非常慌謬,但我總是下意識地以為自己喜歡的人,是那個“雨”。
“真冷啊,可惡……”曉不滿地猛踏著腳,“去非洲吧!非洲!”
“我倒是比較想去希臘啊……想在愛琴海邊看著藍色的天和白色的房子過一輩子來著。”
聽到這句話,曉一臉吐槽表情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說,
——“你會希臘語嗎?”——
我驚愕地看見雨從書包里拿出一本希臘語寫成的小說來讀。
“刮目相看?”
他做出得意的表情。
“何止刮目相看,簡直欽佩得五體投地。要知道在愛琴海邊看著藍色的天和白色的房子過一輩子可是本人的終極夢想啊。”
雨于是笑得更加濃郁了一些,說可以教我希臘語。但是我果斷地回絕了,并趕在他疑惑之前將理由解釋給他聽。
每天早晨在隔壁人家烤餅干的香氣中醒過來,沐浴著透過白色蕾絲窗簾照進來的陽光揉眼睛伸懶腰,然后出門購物。那是一間舊舊的,狹窄而略微欠缺光線的雜貨店。我不懂希臘語,于是用中文對店主——一個略微發(fā)胖的中年婦女,卷曲的褐色長發(fā)隨意的扎起來,笑的時候有柔和的皺紋——說早上好。我從品種不多的面包、蔬菜、水果中挑出幾樣,指給她看,并用中文說“要這個、這個,和這個”。她聽不懂漢語,卻能夠明白我的意思,于是用希臘語說“好的”、“謝謝光顧”和“祝你今天過得愉快”。
我想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愜意的感覺。愜意得好象穿上剛從烘干機內(nèi)取出的睡衣,又像是泡澡完畢喝掉一杯熱得感覺得到它從喉嚨滑進胃里的牛奶。
至于現(xiàn)實中能否實現(xiàn)或者老板娘會不會其實是種族歧視的愛好者,那都與我沒有關(guān)系。畢竟作為前提的“在希臘生活”,便已經(jīng)是于我多半實行不了的想望了。
“喂。雨,海。要講話到外面講去。”
我們兩個同時抬起頭,看見懦弱無用的數(shù)學老師擺出一份氣惱的樣子企圖借此建立他的威嚴。
“沒辦法哪……那我們出去吧?海。”
雨站起身如是說。
如果我此刻正在喝水的話,必然就地嗆死。
老天。就算我討厭數(shù)學也不歡喜這個老師,也沒有牛到大搖大擺走出教室說廢話的地步啊。這所學校固然差勁,但身為市重點高中,規(guī)矩終歸還是有的。我想把雨拽回座位上跟老師賠不是,但轉(zhuǎn)念考慮到這樣做甚是對不起雨,終于決定為愛情做次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犧牲,跟著雨出了教室。
事后死黨夸我走的時候撇也不撇老師一眼真是酷斃了,我心里暗自叫苦到,那純粹是因為我不敢看老師預備暴走狀態(tài)的模樣呀。
那是個剛下過雨的早晨,一走出教室新鮮的空氣便直往肺里灌,雨于是閉上眼深呼吸,一副滿足的表情感嘆還是外面的環(huán)境適合談話,教室里教科書的腐臭有損身體健康。
“不過有點沒想到你會愿意一起出來。”
他對我好看的笑。
“刮目相看?”
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因為之前殘余的驚嚇而顫抖。
“何止刮目相看,根本欽佩得五體投地。”
被這么一表揚——我從小被指責經(jīng)不住表揚——我愈發(fā)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抉擇,一得意竟提議去學校花園這個“真正適合談話的環(huán)境”聊天,又在他點頭答應的瞬間懊悔起來——說什么在花園聊天,這根本就是傳說中的情侶行為嘛。
學校的花園比我預想中漂亮的多,之前雖然有路過幾次,卻都沒有認真欣賞。仔細看來的話,種有荷花的小型人工湖、儲藏能量中的櫻花樹、喜好出沒于古詩詞的柳樹,雖然哪一樣都欠缺養(yǎng)護的樣子,卻無一不顯露出旺盛的生命力。
在確認其清潔程度后,我和雨在亭子內(nèi)的石凳上坐下。我仰起臉深吸一口周圍美好的空氣,用幸福的心情望著頭頂蔚藍的天空,忍不住跟雨說起對天空的喜愛。
“你喜歡天空?我倒比較喜歡海。”
雨的這句話著實讓我嚇了一大跳,臉頰不受控制地迅速竄紅。但我馬上明白到他說的是海洋而不是我,于是在內(nèi)心唾棄起自己的自作多情來。
雨說他也向往看著愛琴海生活,我嘲笑他擁有如此女性化的夢想,他便偽裝出氣惱受打擊的模樣。
“我打算去希臘上大學——雖然本沒打算接受所謂的高等教育,但父親建議我先嘗試一下再作決定。”
“雨你老爹真開明……羨慕哪。”
雨點頭略作沉吟,轉(zhuǎn)而問我昨天喝醉之后他有沒有說過什么古怪的話。他反常地沒有看著我的眼睛,輕易泄露了不安。我答說沒有,他于是顯出松了口氣的樣子。想必認為我是不會說謊的類型。
我確實沒有說謊,但也沒有把實情告訴他。前一天回家的一路上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在這樣沉默著走了十分鐘之后,他哭了。
那個時候,我忍不住覺得他像是一間儲蓄了全世界所有悲傷的銀行,任由人們進進出出隨意存取。
以我貧乏的想象力根本無從揣度出是什么樣的理由令他如此的絕望。因為他明明總是掛著隨和的笑容——此時也不例外。他凝神望著某處,任由發(fā)梢模仿著風的姿勢上下擺動,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笑著對我說,
——“這樣的新學期可真不賴,不是嗎?”——
坐在隔壁的學生突然這樣對我說道。
右手因為驚嚇而少許痙攣。我這才回過神,并為自己又錯過了不少上課的內(nèi)容而懊惱不已。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鄰座的眼睛默默點了下頭,然后收回視線。雖然我因為恍惚而錯過了令他做出“真不賴”這個評價的上課內(nèi)容。
“恍惚”的毛病,似乎越來越重了。我低下頭茫然地望著什么也沒能記下的筆記本,心想是不是將兼職辭去會比較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賣力的打工,畢竟家里的財政狀況并不緊張。或許是想掙些能自由支配的錢——至于拿這些錢來做什么,則全然沒有主意。沒有什么購物欲的我,連父母給的零花錢都有不少剩余,工資們自然更是紋絲不動的躺在存折里長灰,搞得我儼然經(jīng)濟發(fā)展的頭號大敵。
可能是因為喜歡這份工作也說不定。
那間和紙作坊位于一片藝術(shù)工作室的聚集區(qū),曾經(jīng)的廢棄廠房如今到處飄著藝術(shù)的香噴噴的味道。雖然我是區(qū)區(qū)站柜臺的角色,但生意清淡的時候也會幫忙店主制作紙張。紛繁或簡樸的圖案,精制而粗糙的質(zhì)地,這些手制紙張確實令我著迷。上下班前后及休息的時間里,我還可以參觀附近的各類工作室或畫廊。能找到這樣一份兼職,自然是莫大的幸運。
綜上所述,我努力打工純粹是熱愛工作的緣故——雖然想收緊下巴挺直背脊一本正經(jīng)地“得出以上結(jié)論”,我卻終究還是騙不過自己。隨著自我質(zhì)問的次數(shù)與日俱增,我漸漸承認了一個事實:我之所以逼自己忙碌,是因為害怕?lián)碛邢胂袢魏侮P(guān)于“雨”的事情的閑暇。
雖然因為恍惚次數(shù)的增加,我變得越來越頻繁地看見雨。可是我在一星期前知道了——
雨他已經(jīng)死了。那個并不存在的雨。
在他十八歲那年。在“恍惚”中的那個我不得不離開了他的,那一年。
想到這里,我不忍地閉上了眼睛。再度睜開的時候,我用力使注意力集中在上課的內(nèi)容上。
“這聽上去或許難以置信,但當你給遙遠的星系照相時,你照下的不僅是空間。你同時也照下了時間。因為光要用很久很久的時間在浩瀚的宇宙中旅行——眺望的距離越遠,便能看到越遙遠的從前。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不可能看得到140億光年以外的東西,因為宇宙的年齡是140億年。看140億光年外的東西等同于看尚未開始的時間……”
教授指著身后大屏幕上遙遠星系的照片滔滔不絕地說著,仿佛陶醉于從自己口中講授出來的事實。我卻忍不住地再度走神了。
原來如此。我看不見雨,一定是因為我目光所及的方向唯有浩淼的虛無。他永遠停留在了十八歲,我卻被時間硬生生地推著往前走,甚至無暇回望他的身影。
死亡作為生命的附屬品,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無法改變的事實。被拋棄在此岸的生者,除了接受沒有任何選擇。
而我,甚至連活著的雨是怎樣的眉目,都無從知曉。卻還是不可自拔地將他當作了最喜歡的人。
荒唐卻不可笑。
講臺邊的教授此時又就流星滔滔不絕起來,宣稱向流星這種自身難保的東西許愿決不是明智的選擇。
隔壁的學生笑了起來,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怪不得他的愿望一個也沒實現(xiàn)。他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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