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那是幅有一點不可思議的光景。
窗外的陽光有如初雪般融在她下垂的眼簾上,纖弱的光亮溫暖得令人幾欲沉沉睡去。她2.2米外的的說話聲低微得近乎耳語,卻比龐大的引擎聲更能浸入我的耳朵。
輕微顛簸的公交車廂以及發著39度高燒的額頭,那是我和她的相遇。
可是,即使是這樣,總有一天,我會除了那個午后的雪踏之音以外,什么也記不起來的吧。
什么也。
1
額頭燙得厲害。雙頰的熱度在虹膜上形成了一層水汽,眼睛因此不能夠看得很真切。
仿佛是因為帽子以下圍巾以上之外的周身都被嚴嚴實實的裹了起來的緣故,額頭和雙頰才會固執而抗拒地拼命往外傳遞熱量。視覺鋒利的人,恐怕可以看到我那39度高溫的腦袋蒸騰出來的熱氣吧。一個大男人就這樣敗在小感冒的手下,想來還是有點沮喪的。
我往左邊望過去,期盼中的公交車尚未出現在路的盡頭。早晨七點的現在,視野所及之處沒有一個人的身影。除了積雪融化的聲音,這個小城里的一切都迷失在沒有盡頭的安謐呼吸之中。若非高考的失利,我本該一生都與這個偏遠的城市無緣。
或許是退燒藥的作用,一絲困倦逐漸蒙住了我的眼瞼。我于是閉上眼揚起臉,試圖請冰冷的空氣幫忙將我變得清醒一些。
不同于溫暖的家鄉,這里的冬天總是下著雪。雪們通常只是安恬地落下,昨天卻在狂風的慫恿下突然變得殘忍而暴烈。橫向蔓延的雪,敲擊在臉上會留下干澀的疼痛。偶爾艱難地抬起頭,也只能看到一個被劃上了無數道白色橫線的世界。心思完全被用來關注左右來車,只穿了單薄外套的事實因此被輕易遺忘。就這樣請來了一場高燒,像是生命中第一場暴風雪的慷慨饋贈。
公交車終于緩慢地使來,一路上溫和地將柏油路上曾經是積雪的水面切開。我似看非看地望著那艘破舊客輪的航行,內心不知為何被久違的安然團團包圍起來。費了些力氣才登上高度不淺的臺階,我不加思考地在身體夠到的最近的座位上坐下。車廂里十分空曠,除了坐在對面的兩人之外再無其他乘客。
她便是其中的一個。稍許低著頭,用緩慢安靜的語調對身邊正在看書的男生說話。
“今天真是意外的暖和呢,昨天積起來的厚厚的雪,幾乎都已經化掉了……”
“車廂里的暖氣是不是過頭了呢。我都有一點出汗了……”
“上個星期的測驗,不知結果怎么樣了呢。小硯你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吧……”
那是幅有一點不可思議的光景。
無論女孩說什么,男孩都只是專注于手中的書本,仿佛不曾意識到她的存在。而她也毫不在意的樣子,只管自顧自緩緩地,輕輕地說下去。晴空里的光亮穿過車窗的玻璃,散落在她的耳廓,發梢,以及睫毛。桀驁不馴如奔流的時光,也會忍不住在她瘦弱的肩頭稍作停歇。陽光溫暖的恩澤和腦中慵懶的引擎聲攪拌在一起,像一床厚厚的羽絨被邀我去往彼岸的安睡,模糊了她說話的聲音。腦海中諸如“這男人還真是過分”,諸如“如果是我的話”的想法,也因此逐漸淡去。
2
即將遭遇暴風雪的昨天早晨,我收到了一封來自哀的信。一封關于夢的信。
夢里的哀沒有猶豫地敲了那扇門。現實中優柔寡斷的她,在這場夢里卻沒有任何的猶豫。像是老朋友般地問好,然后請墨言為了什么事幫忙。
和現實截然相反的夢境。
前女友可以享受的優待之類,本不是哀喜歡的概念。不是“過去的事已然過去”,而是“過去的事明明還在那里,又怎能一腳跨進光影斑駁的舊時光,試圖去擦拭回憶的厚厚塵埃”。
我清晰地記得高二結束的那個暑假,是哀提出了分手。一直到之后的數個月,墨言都會走投無路地撥通她的電話。哀總是決然地將它們掛斷,用寒冷堅硬的口吻一遍遍重復不再回頭的決心。立場微妙的我,只得日復一日囑咐寢室里喝高了的墨言老實睡覺,然后在上課路上遇到哀的點頭微笑時茫然地頷首回應。
她的笑容里有太多快樂以外的雜質。
后來墨言告訴我畢業那天他們終于還是相互說話了。說的內容是再見。作為同班同學的道別。
那挺好啊。我回答說。畢竟班上大半的同學都沒能認認真真地送走彼此。比方說我,甚至根本沒有去參加那場舉行在高考之后的畢業典禮,就這樣永遠失去了人生中最彌足珍貴的,不長不短的三年。
哀說她不能夠相信短短四個月后的同學聚會里,已經對墨言生疏到要質問自己是否真地曾經愛過。夢里的她卻坦然地對墨言微笑,問“這幾年還好么”。好像是放下了現實中緊抓不放的堅持。
海風潮濕的氣味,老舊的電風扇運轉的聲音,或者他滴水的發稍與她所見過的最細膩的男生的皮膚,都悄然變成了只會在夢中出現的畫面。陽光干燥的氣味,二樓的長走廊微甜的風聲,或者他穿著最顯眼的球衣在草地上飛奔的身影,卻是都被失去了的夢境們漂了白褪了色,形單影只擦肩而過。
借來的那本《二三事》上,我看到哀在某個句子下面劃上了一道曲折淺淡的鉛筆線。
“時間與記憶背道而馳。”
我沒能在那張干澀的書頁上找到淚水的痕跡。而墨言和哀,也已然在彼此不知道的地方擅自生活了一場又一場冬天。
“并不是硬要把夢境聯系到寓意或暗示上。只是夢到的那個人,用那么深邃的眼神在身后凝視了我。我明白那只是個夢。我都明白。因為沒法在電話里說這些事,所以寫信給你。多謝你總是耐心地聽我和墨言吐苦水。你是我們的支柱呢。祝,好。小哀。”
信件就這樣結束。浸滿墨言的事的字跡,只有在最末的幾行提及了我的存在。一聲空乏的嘆息之后,我將信紙折疊整齊收進抽屜。
即使聽到“你是我們的支柱”這種話,也沒法會覺得高興的吧。
為什么,非要是“我們”不可呢。
3
“喂,阿旭。你知不知道坐在第一排那個穿白色大衣的家伙是誰?”
上哲學課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原來早上在車里的那男人也是這門課的學生。
“你說硯?他是我高中的同學來著。”
“哎?真的?那你知不知道她的女朋友。是不是一個長頭發的,個子小小的,很可愛的女生?”
“是啊。你認識水夏?她和硯貌似從初中就開始交往了。”
“這樣啊……”
遭受到嚴重的打擊,我于是沮喪地趴倒在桌上。理所當然以為我是生病不適的阿旭卻后知后覺地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聽說進了大學之后他們交往得不大順利。”
“不順利啊……”隱約想起墨言和哀,我于是迷迷糊糊地把這幾個單詞重復了一遍,并心想或許這就是早上他對她不理不睬的緣故。
果然是過分的家伙。我不爽地嘀咕道。有什么不滿的話,分手就是了嘛。好歹還能留點機會給我咧。像這樣連話都不跟人家說,實在是殘忍了吧。
教授宣布下課的說話聲響起來,阿旭扔下我沒心沒肺地往籃球場沖去。有氣無力地把書包扯到肩頭,我開始小心地往教室門的方向移動,以免被歸心似箭的莘莘學子們活活踏死。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她走進來。露出好看的微笑靜候硯收拾好課本,然后一起走出教室。顧不得平衡感尚且欠佳的身體,我橫沖直撞擠出人群并尾隨他們出了門。
“硯你接下來打算去哪里呢?”
有幸再度聽到她的聲音,我居然慘兮兮地感到無比滿足。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硯依然是對她的問話充耳不聞。
“喂,我說你啊……”我用依然病怏怏的嗓音沖前面的硯不滿地嚷道。
卻是她回過頭來。意外的四目相對害本就不涼快的臉頰愈發滾燙起來,被燒得稀里糊涂的我竟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腕。
然而我什么都沒能夠握住。我的右手毫無障礙地穿越了她的左手,與穿越冷漠的空氣沒有任何差別。心臟漏跳的那一拍里,我的腦中才終于閃現過硯根本就看不到她的可能性。
在三歲時生了一場差點丟掉性命的大病后,我就偶爾會在發高燒時看見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像是紅色眼睛的青貓,低聲哭訴的海螺,或是展翼飛翔的紙鶴。但要說看到特殊的“人類”,這還是頭一回。只見她眼中閃現出興奮的光澤,向我展現出明亮的笑容,
“你看得見我?看得清我的樣貌?聽得到我的聲音?”
“啊,唔……”
“真的真的?好高興……”她微微泛紅的臉上顯出不知所措的可愛表情,一會看看左邊,一會看看右邊,又終于抬起頭看我,“那,能不能請你陪我說會話?”
4
高中畢業之后,我一直與墨言和哀保持著聯系。偶爾與墨言相約去哪個又臟又小的飯館吃面喝酒,并且不定期地接到哀從家鄉打來的長途電話。他們總是看上去聽上去很好,也從不問及彼此的狀況。
曾經的一通電話里,哀抱怨說日子有些許的無聊,讓我推薦些什么書籍或者電影給她。我于是開口說出《Hiroshimamonamour》的名字。那是唯一一部讓我落下過眼淚的電影。電影里沒有名字的男女主角,他們的家鄉是日本的廣島和法國的Nevers。在戰爭中永遠失去的故鄉的兩人,沒法在早已絕然的過往和注定無疾而終的愛戀間找到出口。
所以他們把大半的時間用來道別。
兩天之后哀再次打了電話來,說她沒有哭。連看到輕喜劇的結局都會因為不舍而哭出來的她,卻沒法為這部電影留下淚水。
“莫非是男女生之間的差異?還是說是因為我沒怎么看懂呢。那個結局。”哀在電話的那頭這樣說道。
那個稍顯冗長的結局里,她抬起頭看著他,說,廣島。你的名字是廣島。然后他點點頭,說,是。我的名字是廣島。而你,你的名字是Nevers。
然后黑暗沒有征兆地襲來。白色的fin的字樣,顯得有一點刺眼。
“啊啊。我也沒有看懂呢,其實。”我笑著這樣回答。
只是,如果是我的話,會把那理解成道別。就好像。
我已經決定忘記你。多少個十年之后,我會想起曾經那場僅僅維持了一日的愛情。但是我不會想起自己是為什么愛上你,不會想起那個岑寂的夜晚兩人曾在燈火通明卻沒有人影的街頭徘徊直至黎明。我甚至不會想起你的名字。我只記得你出生的地方。
你是廣島。你是Nevers。
而那樣的細節,將早已不再重要。
5
“你不是本地人?”
她的笑容通透明亮,我卻笨拙得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頭頸周遭的熱氣沿著圍巾逃出去一些,身體于是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哆嗦。
我們身處的這個由山谷改造成的龐大公園,正安靜地裹著厚厚的積雪坦然酣睡。之所以選擇這樣人跡罕至的場所,并不是出于類似約會的浪漫,而是出自于“不好讓路人看到我一個人對著空氣喃喃自語”的無奈。
我其實有一點高興。因為只有我看得到她。
“為什么要來外地念書呢?”
“呃……”我皺起眉頭,努力回想作出這個選擇的理由,“大概只是想離開家鄉而已吧。”
“不喜歡家鄉?”
“并不是那樣。或許是有點厭倦了,或許只是想去遠方。有點好笑的是直到來到這里之后,我才逐漸發現到那座喧囂城市的好,偶爾竟會感覺到有些懷戀。曾經一直想要逃離的高墻里的三年,也在記憶之中越來越變成了美好的存在。”
“因為回憶很寬容吧。”身邊的說話聲很緩很輕,和有些恍若隔世之感的今天早晨的說話聲一模一樣,“它會放走大半的悲傷與不快,只留下過往之中那些快樂的成分呢。所以,如果真的珍惜某樣東西,就不該緊緊拴住不放,而應該就那樣松手讓它成為回憶……我是這么認為的。”
“是這樣……啊……”
我再度笨拙地失去了言語。漫長的沉默之后,她起身與我道別。笑著說與我交談令她感到很愉快。
“啊,請、請等一下。能告訴我你是誰嗎?你是水夏嗎?”
是幽靈之類無法觸及的存在嗎。
“不是的。我是回憶。”
“哎?”
原本想要阻止她離開的右手被句子鎮住,無端地停滯在了空中。明明已經下了很多很多雪的天空,依然被大片的白色所統治,從口中呼出的白霧,因此可以完美地融入天際。
“一段被硯遺忘了的,美好的曾經。”
她的說話聲輕得不著地面,和白霧纏繞在一起,消失在刺目的云端。
在美好的曾經之中,水夏可以和硯長久地牽著手。可是,或許是因為牽了太久的緣故,他們沒能在該松手時放開彼此,而是孤注一擲地試圖挽留,最終在不可挽回的破裂中,連一度擁有的幸福時光,也一起忘卻了。
只能記得對方的無理。只能記得對方的不體貼。只能記得讓自己留下了眼淚的傷人的話。
當下的力量如此強大,輕易就能將過往殺得片甲不留。
身為一段遭遇拋棄的回憶,她從此只能默默守候在他的身邊,并且在一遍又一遍的呼喚之中,逐漸失卻了被他回想起來的希冀。
我不擅長也不喜好安慰,于是站起身,說,讓我送你回去吧。她笑著說自己不過是常人看不到的虛無存在,即使獨自回家也沒可能遭遇什么危險。
“可是,我總得給自己找個多留在你身邊一會的借口吧。”
我皺起眉頭笑著說道,她便好看地笑著改變了主意。
硯的家住得很遠,需要換乘兩部公交并顛簸足足一個半小時。終于到他家附近的時候,雪化成的積水里已經倒映了粼粼的黃昏之色。遠遠的可以望見硯正從家里出門準備購買晚餐的材料。他看到等候在門口的水夏,卻只是漠然地點點頭,說了聲你好。
——如果真的珍惜某樣東西,就不該緊緊拴住不放,而應該就那樣松手讓它成為回憶——
我不忍地回頭看站在身邊的她。她遠望兩人的眼睛里如我意料般泛著悲傷的色澤。
“那么,我們就在這里道別吧。”
抬頭看我的時候,她的臉上卻又露出了一如往常的微笑。
“啊,嗯……”為了不致再度喪失言語,我皺起眉頭拼命思考回答,“那個。如果有一天硯能想起你,他們兩人應該會再度獲得幸福吧。”
她少許愣了數秒,用些許空茫的眼神望著我。最終她還是笑了。笑著說謝謝。
其實我不想她這樣笑。
寂寞的笑容可以比淚水更加冰涼。
我看到她向硯和水夏跑去,看到她抬起手和硯打招呼,看到硯依然一如既往地忽略了她,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行走帶來的微小氣流稍許掀起她的發梢。卻依然只是擦肩而過。
而我的眼淚,大概就是在那個瞬間,落下來的。
6
那一天的外出加重了我的病情,之后的一個星期都不得不躺在床上度過。終于頭腦不再疼痛地醒過來的那個早晨,我看到窗外飄起了安淵的鵝毛大雪。沒有風,大片大片輕薄柔軟的白色只是悠然地從重霄出發,逡巡著穿越長空,最后悄無聲息地墜落到與天同色的地面上。
這一天我沒能在硯的身邊找到她的身影。
我看不見她了。
而這,并不是我能夠勇敢接受的事實。
——如果真的珍惜某樣東西,就不該緊緊拴住不放,而應該就那樣松手讓它成為回憶——
她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有如寂寞的笑容一般的聲音。
可是,可是。即使是那樣,
即使要冒給回憶蒙上污點的風險,我……
“還是會想要再次與你相見。”
飛身跑出沒有暖氣的教室,我脫下身上的白色羽絨服,脫下頭頂手工織成的絨線帽,脫下頸間溫厚漫長的米色圍巾,決絕地奔向漫無至盡地飄灑著大雪的深白色世界。如果高燒可以再一次的光顧,如果額頭可以再一次因為兩度的差異變得滾燙,或許我那有些許異常的眼睛,就可以再一次有幸目睹她說“真的能看見我嗎”時,嘴角那閃耀著琉璃光澤的明亮笑容。
僅僅剩下白色T恤和藍色牛仔褲的庇護,我的皮膚在天使純白色羽毛的親吻下迅速地變冷變紫。我跑過龐大得與小城面積不成比例的校園,跑過除了落雪無聲再無任何音響的街道,跑過一次次被雪覆蓋又在雪化之后顯露出來的地面。最終在跑到一星期前與她交談了一個溫暖的下午的公園時,再沒有了氣力。汗水從額頭滲出來,流進眼睛里,又淌下來劃過臉頰。曾經為她發燙的臉頰。
結成冰粒的數不盡的寂寞敲打在我的身上,徹骨的寒冷讓我有種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的沉重孤獨。20厘米的積雪吞沒了諾大空間里的全部聲音,唯一幸存下來進入了我的耳朵的,只有雙腿艱難行走在深雪之中干澀的腳步聲。
宛若天籟的踏雪之音,讓我忍不住想要將它永遠的封存于纖渺的記憶。
“……你怎么會在這里?”
誰的說話聲響起來。我抬起頭。
是哀。
身穿溫暖的紅色大衣的她,臉上寫滿驚訝的表情。她向我跑過來,將自己的圍巾解下圍在我的脖子上。
“這是我要問的問題吧。”我有氣無力地問道,“你怎么跑來這個城市了?”
“哎?我?因為這兩天正好沒有課,我就過來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19歲的。”
“啊啊。19歲的生日啊……”
意識逐漸變得模糊。在逐漸變得灰暗的視野里,我昏昏沉沉地想,幸好今天是19歲的生日。
如果不是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的話,我一定會忘記究竟是在哪一個日期里,
失去了你吧……
7
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身邊的哀擔心的臉。
原來她也會因為我露出這樣的表情。以前她的眼睛明明都只會倒映墨言的身影的。我沉沉地想到。或許是時間將什么東西改變了吧。
“你終于醒過來了,我……”
我訝異地看到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哀正泣不成聲。曾經的三年里,無論我如何喜歡她到疼痛的地步,她都只為墨言哭泣。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用掌心接住她滴落下來的淚水。它們非常的溫暖。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看到我嘴角的弧度,哀先是愣了一下,既而回應般地露出比我好看了無數倍的笑容。我聽到觸手可及的地方,她那張掛著笑容的嘴巴緩緩地,輕輕地說道,
“讓我做你的女朋友,好嗎?”
落雪般的說話聲。悠然地從重霄出發,逡巡著穿越長空,最后悄無聲息地墜落到與天同色的地面上。并且,終有一天化作大地的淚水,攜帶著一整場冬天的記憶蒸發回到蒼穹,讓生活在底下的人們,找不到了落雪一度存在的印記。
——如果真的珍惜某樣東西,就不該緊緊拴住不放,而應該就那樣松手讓它成為回憶——
啊啊,原來是這樣。
哀你珍惜的人,果然還是墨言吧。所以你才選擇將我作為延續,就那樣松手讓他成為回憶。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也會成為值得你封存的記憶嗎。還是說,我們會一直牽著手,直到蠻橫的當下逐漸趕跑所有的過往?
如果是那樣的話,是不是終有一天,也會有一段被我拋棄了的記憶,化作一個孤單徘徊的身影,一遍一遍地呼喚我的名字呢。
可是那個時候的我,一定,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吧……
0
那是幅有一點不可思議的光景。
窗外的陽光有如初雪般融在她下垂的眼簾上,纖弱的光亮溫暖得令人幾欲沉沉睡去。她2.2米外的的說話聲低微得近乎耳語,卻比龐大的引擎聲更能浸入我的耳朵。
輕微顛簸的公交車廂以及發著39度高燒的額頭,那是我和她的相遇。
那是我和她的道別。
她是悠然滑行在水面上的引擎聲,她是延伸直至青空的無數六邊形雪花,她是身穿單衣奔跑在盛冬的休止符上的刺骨寒冷。
她是一段被硯遺忘了的回憶,并且終將同樣從我的回憶之中被輕輕抹去,有如無足輕重的一介塵埃。
她甚至沒有名字。
可是,可是。即使是這樣。總有一天,我還是會突然想起那個午后踏在深雪上的腳步聲的吧。
然后我,
就那樣,松手讓她……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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