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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失蹤了。
村里的人興師動眾地搜遍了山,卻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所有人都感到惋惜。
只有隱例外。因為小一失蹤的前一天曾來過他的夢里。她沒有說再見,但隱就是知道她是來道別的。
在那個夢中,令人沉醉的銀河里,他與她定下約定。
——我一定再來找你?!?/p>
她點頭笑,和他拉了勾。
所以他,不擔心。
“……隱?”
隱回過頭。母親嘴角的笑容稍許有些僵硬,左手機械地將一束頭發撥到耳后。神經緊張的表現。來到花灰之后,本已漸漸擺脫了的習慣。隱意識到她是在擔心自己,連忙將笑容端端正正地擺到臉上。
“什么事?”
“其實……”母親像是因隱的表情而少許放松了一些,“你的伯伯去世了。我得去參加他的葬禮,暫時留你一個人在這里……”
“我也去吧?!?/p>
“哎?”
“伯伯一向待我很好,該去送他?!?/p>
“可是你的病……”
“沒事的?!?/p>
隱笑笑。
然后,正如他所說的。雖然回到城市,病卻沒有再度發作。
在夢境另一端用力去想的事情,成為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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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無論怎么走最終都會回到家中,他索性放棄出門的念頭,心安理得地在家中以打掃的名義四下搗鼓。
竟也因此收獲不少。
被小學時候的自己藏起來的分數欠佳的考卷,彈珠游戲得來的戰利品,或者眼下已經全然想不起摘錄理由的整整一本剪報。諸如此類,毫無用處,卻讓人在看見的時候一陣欣喜。
所以整理到柜子角落厚厚一打相簿的時候,他也理所當然的翻開來看了。
全部都是母親和某個男人的合影。
他瞇了瞇眼睛,卻還是看不清男人的容貌。移到光線良好的地方,依然如此。
——這個人……是誰?——
——如果用你與他之間的最為基本的關系來解釋的話。他是你的父親?!?/p>
一個女孩的聲音響起來。
他吃了一驚,手中的相簿跌落地面,揚起厚厚的灰塵?;仡^,卻看不見聲音的來源。
他匆匆將相簿放回原處,抽身離開儲藏室。胃里的不適感卻是徘徊不去。
相冊中的母親,容顏與此時沒有任何的差異。然而為什么那些相片會有存放多年才會出現的,陳舊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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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p>
打開門的時候,隱看到向自己單手行禮的死黨綿仔一臉心懷鬼胎的模樣。
“沒有人請你來啊?!?/p>
“班主任大人請我來的。送你錯過的一整月份的講義,太善良了吧我。”
“那——謝謝你全家?!?/p>
雙手接過講義,麻利地關上了家門。在綿仔的哀嚎聲中轉身,卻是看到母親用一臉責怪的表情盯視著自己。
“人家特地幫你送學習資料,快讓他進來坐坐。”
你這是引狼入室啊。隱不滿地小聲嘟囔。卻是只能遵從母親大人意志地把綿仔放了進來。
“你媽人品比你好多勒?!?/p>
左腳踏進門檻的綿仔露出勝利的笑容。隱咬緊嘴唇,乘對方沒能說出下一個奉承的句子,揪著耳朵將他拖進了自己的臥室。
“媽媽大人變得更加漂亮了??!果然鄉下的空氣是有益身心健康吧?”綿仔戀戀不舍地看著身后的房門,“哦不對。肯定是人本身的素質。哪像我媽那個歐巴桑,就算到鄉下療養再久也沒有救……對了隱,你媽多少歲???”
隱愣了愣,移開視線尷尬地說了聲“不記得”。
“???你這個不孝子!”
“難道你小子記得?”
“不記得!”還理直氣壯地,“可是如果我媽是你媽那樣子,準能記得!她看上去根本就是二十五歲上下吧?”
“不要胡說,我都十五了。難道你要她十歲把我生下來?”
“所以??!換作我是你,絕對記得她的年紀!”
隱皺皺眉頭。
確實,母親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的模樣。那她究竟是幾歲生下的自己?為何自己竟會對母親的年歲毫無概念,甚至連個大致的范疇也說不上來。
“這么說來,為什么從來不見你爸在家的?他很忙嗎?”
棉仔一邊隨手翻閱書架上的漫畫,一邊心不在焉的問著。許久才發現隱一直沒有吭聲,于是回過頭。
“……喂。你……沒事吧?”
映在綿仔眼眸中的隱,深埋著頭,用手緊緊地捂著耳朵,反復地用呢喃的音量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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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也不出門走走嗎?——
他回過頭。母親嘴角的笑容稍許有些僵硬,左手機械地將一束頭發撥到耳后。
——嗯……——
他因害母親擔心而歉疚地垂下眼簾。
——不太想出去?!?/p>
因為,哪里也去不到。
無論多少遍穿越那條綠色甬道,最終能夠到達的,唯有出發的原點。
茫然地望著母親在綠色的甬道中逐漸縮小的背影,隱沒能藏起積蓄已久的嘆息聲。
——這一次,是換作我被困住了啊……——
——真的嗎?難道不是你自己不想離開嗎?——
身后響起說話聲。是她。
轉過身。這一次,他有意識地皺起眉頭,仔細地端詳眼前的熟悉卻散發著疏離氣味的場景。
室內光線晦暗不明,被窗框切割成塊的光線干燥無聲的吸附在木質的地板,墻壁,桌椅。女生臉部嘴唇以上的區域被劃分在陰影的范疇,看不到相貌。
他用力地回想一番,總覺得自己一次也沒有看到過她的臉龐,即便那樣的推斷并不符合邏輯。
——之前我總以為你是我正在交往的女生,但事實并不是這樣對吧?——
她略微動了動嘴角,不從陰翳中走出。
——我們確實是在交往的。只不過你忘記了,連同我的名字一起。所以?!?/p>
——所以拜托你……——
她低下頭。
——拜托你,快點醒過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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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的肩膀輕輕地抽搐,醒了過來。
“總算醒啦。第一天回學校上課就大睡特睡,這是何苦?”
隱揉揉眼睛撓撓頭發,不明所以地環視一番周遭空了的教室,然后抬頭看方才對他說話的綿仔。
“呃,現在是下課?”
“是放學?!?/p>
“這樣……”
“晚上沒睡好?”
“不敢睡?!?/p>
“啊?”
不想再陷入那個停滯不前夢境。
回到城市的第一日起,隱就開始那個連續的夢。
最初的夢尚有變化以及進展。他去探望一個女孩,試著幫她擺脫幻覺。但是夢從中途開始出了差錯。他怎么也走不出自己所居住的別墅,夢也因此如編撰疏漏的程序般循環往復地卡在了時間的缺口,前行不能。
為什么夢里的自己總是想不起來呢。
夢里的那個女生,一定就是小一。
因為自己會在白天產生“希望由她來做女朋友”的念頭,他們才會在夢里成為彼此交往的對象的。
只是小一她,為什么要對自己說“快點醒過來”呢。
“吶,綿仔。對于夢,你曉得多少?”
“呃?夢?”男生搔搔鼻尖,“大概……分深眠淺眠的幾個階段,然后睡得越深夢的情節就越離奇吧?啊。這樣的話,昨天那個泡到了?;ǖ膲?,絕對是深度睡眠吧?哎……”
“你這家——呃?”
手心出了冷汗。
隱不安地四下張望,找不到了方才還在說話的對象。
這么說起來,之前一路聊天跟著前面的人走個不停,根本沒有留心環境的變化。
是什么時候,來到這片廢墟之中的呢。
“隱?發什么呆呢?”
順著聲音望過去。
站在自己左側的,是微笑著的小一。穿著意外地非常適合她的西式校服,手里提著塞滿課本以及零食的帆布手袋。
“你怎么在這里?”
“哎?”女生愣了愣,“我們不是從剛才就一直……一塊兒走著么?”
“不是啊,剛在我是……”
隱頓了頓,說不上自己剛才是和誰在走路。雖然好像是和哪個男生一起……但那果然是錯覺……吧。
“‘是’?”
“不,沒什么,不用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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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定試著擺脫困境。
如果母親可以照常的出門的話,只要跟著她,或許就能離開這個終點即起點的無限循環。
他來到母親的臥室,輕輕地扣響門扉。
——母親……?——
虛掩的門扉彼側沒有聲響。
——我進來了……——
木門發出吱呀的年邁抱怨聲,把臥室的光線一點點地引入走廊。他生分地探入腦袋,沒能找到預期的身影,卻是在房間一角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他難以置信地走近,低頭凝視從被褥、枕頭、床單生長出來的一小塊金色的麥田。窗戶緊閉沒有空氣流通的室內,沾著眩目夕陽光芒的麥穗沒有聲息地安然搖曳。
他輕輕地把左手貼在臉頰上,指肚上便有了些許潮濕的觸感。
母親的衣物,依穿在身上時的人型布局散落在麥子溫煦的陰影之中。他于是內心明白,從此往后再也見不到了那個被自己喚作母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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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隱約覺得自己弄丟了一個死黨。
突然想起他的綽號綿仔,卻滿世界找不到了這樣一個人的蹤跡。
然后是,拿著通知父母參加家長會的宣傳單回到家,看到的卻只是一棟古舊氣味的別墅里,暗綠的藤蔓攀在褪了色的磚墻上,銀色的蛛絲在黑暗中閃爍兇兆一般的光亮。
再然后,猛然發現自己身處的世界不知何時化作了沒有人息的無盡廢墟,大地龜裂,撕開代替了大街的青色河流。河的對岸,可以模糊看到綠意盎然的山村,卻只是無從涉渡的海市蜃樓。
即便是這樣,隱卻還是冷靜得近乎漠然。他覺得自己似乎想起來了。
這必定是綿仔所說的情節離奇的深度睡眠。所以……
所以只要堅持睡下去,一定就可以重新夢到笑著對自己打招呼的綿仔,夢到皺著眉頭催促自己上學的母親,夢到令自己心生厭煩的人聲嘈雜的社區街道。
即便不合理。即便不值得相信。
只要。一定。
所以……
“終究你,還是不愿醒過來嗎?”
隱抬起頭,不帶表情地看著眼前身穿白色麻質地連衣裙的小一。
“醒來?什么意思?說得好像我正在做夢似的……”
他毫不在意地笑笑。瞬間覺得自己方才似乎想起來了什么,可是這會兒卻又忘掉了。
“聽著,隱?!迸哪樕下冻霾贿m合她的嚴肅表情,“你的母親是在你五歲時候過世的。所以你對她的了解,一直停留在二十五歲的模樣。她在故鄉花灰下葬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片金色的麥田。而你的父親,則是在前些日子以非常離奇的方式死去的。你發現死去的父親的時候,尸體已經敗壞發臭爬滿了白色的蟲子。但那是在冬天,而且父親的死亡時間只有數個小時,根本不該腐爛到那種地步。那些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但你為了逃避,便將他們統統當作了小一的遭遇?!?/p>
“……你在說什么夢話啊?!?/p>
隱皺起眉頭,女生則意志篤定地加以無視。
“隱。他們都是因為你的夢死掉的。你從出生起就具有不祥的力量。在你夢中出現的事,注定會成為現實。然而你沒有控制夢境的能力,所以……”
隱迅速地捂上耳朵,然而為時已晚。
被自己踐踏腳下狠狠踩爛的記憶已然洶涌復活。
是的。如果不是自己,父母就不會死去。
不想再看到因為自己的錯而遭受破壞的世界,所以再也不要醒來。不想因為自己的錯傷害到最為重要的女孩,所以在夢里忘掉她的名字,抹去她的存在。那個固執的女孩卻還是想盡辦法進入到夢里來。甚至進入到夢中夢里來。
突然一股惡臭襲來。他低下頭尋找來源,發現那是自己軀體腐爛的味道。白色的蟲子們在體內無忌憚地饕餮著。什么東西落到地上。是自己遍布白色的蟲子的右眼。
“隱——??!”
女生失聲尖叫,雙手用力地抓著隱的衣襟,徒勞地試圖挽留什么。
“抱歉,我還是想不起你的名字,所以就叫你小一了……”隱向后退一步,好讓自己融化的右手不會弄臟了女生的衣衫,“小一你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是嗎?殺死父親和母親的人,就是我。因為我偶爾在白天閃過‘去死吧’這樣的念頭,他們才會在夢里變成那樣的。你知道么?那嘔吐怪病的第一次發作,是在父親去世隔日早晨,我照鏡子的時候?!?/p>
“夠了!閉嘴吧!”女生上前用捉住他的手臂,“乘現在,快些醒過來吧!求求你!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那種樣子的世界!”
然而男生似是什么都沒有聽見,只是繼續淡淡地笑著將話說下去。
“所以我也會想,‘真正應該死掉的人其實是我自己’。我是故意用力這樣想的。這是我的贖罪?!?/p>
隱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輕輕揉了揉女生的頭發。
“放心吧。你會沒事的。因為我總是想著,‘要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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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的聲音里,浸泡著一片破敗不堪的舊民居的倒影。
千瘡百孔東倒西歪的建筑間,幾道無從知曉起源的煙裊裊升入天空,漫長有如靜止。逐漸升起的朝陽在天空和河水里耀眼地顫動著,于是整個世界便融在了它闃寂的光中,仿若一個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神圣儀式。
女孩注視著身邊空了的床鋪。
那里曾經躺著一個少年。他在最后的一場夢里,看到了這個世界毀滅的模樣。
“笨蛋……成為‘這個世界最幸福的人’又有什么意義啊……”女孩抬起雙手,用它們遮住眼睛,“因為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啊……”
——你正在做著什么樣的夢呢。
——我夢見自己,正在做著一場夢。
——一場足以讓我忘記外面世界原本模樣的,美麗的夢。
+終+
+吐槽+
——你今天也不出門走走嗎?——
他回過頭。母親嘴角的笑容稍許有些僵硬,左手機械地將一束頭發撥到耳后。
——嗯……——
他因害母親擔心而歉疚地垂下眼簾。
——不太想出去?!?/p>
因為,哪里也去不到。
[不要找借口了你丫就是個宅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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