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的聲音里,浸泡著一片破敗不堪的舊民居的倒影。
千瘡百孔東倒西歪的建筑間,幾道無從知曉起源的煙裊裊升入天空,漫長有如靜止。逐漸升起的朝陽在天空和河水里耀眼地顫動著,于是整個世界便融在了它闃寂的光中,仿若一個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神圣儀式。
“你……”
女孩注視著身邊男生安靜的睡臉。
“你什么時候,才能夠醒來?”
她俯下身,用左手捏住男生的右手。這樣一來,就可以在入睡之后進入他的夢境。
“請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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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躺在草地上,滿足地合上眼。
混雜了森林氣味的風如撫摸游魚的溪水般不停歇地略過他的臉龐,撩動起墨色的劉海,摩挲在盡情呼吸的額頭。這個無法在城市生存的男孩,終于如愿來到了這個地圖不屑標注的小村莊。
有生以來第一次可以毫無顧忌地感受自己活著的脈搏,幸福感如滑進食道的冰水般起伏在隱的胸口。閉合的眼瞼使隱看見的世界呈現一片紅色。但即使如此,皮膚感知到的一切也可以讓他輕松地想象出眼前那美得讓人在贊嘆生命美好的同時失去生存欲念的景色。漸漸地,終于醉了。他將攏起的兩只手貼在耳后,用力傾聽遠方的并不存在的美妙聲音。
“可以聽到什么呢?”
不請自來的少女的嗓音,打破了隱私人的沉溺世界。他睜開眼,看到那個穿白色麻質地連衣裙的女孩沖他風中的蒲公英般地笑。
“看你的樣子,也是城里來的啊。怪少見的。畢竟這里偏僻又毫無人氣,我還以為自己會是唯一從城市里來的孩子呢。”
“啊啊,我是來避難的。按醫生的說法是來療養。”
躺著說話終究是不大自在,隱于是坐起身。
隱有古怪的過敏病。隨便擺個什么人在他面前,他的本能就能夠對眼前的人的品行作出判斷,然后,如果是個讓本能感到不快的人的話,他就會控制不住嘔吐——教育孩子學會勢利的父母,不懂尊重他人的自大狂,工于心計的吝嗇情婦,諸如此類。不需要對話,只要是面對面個幾秒鐘,他就會吐出來。甚至最初接待他的那個心理咨詢師,也害他吐了一地。
因此不喜和人打交道。能夠算作朋友的,大概也只有一個叫做綿仔的粗神經同班男生。因疾病無法繼續在城市活下去而和母親搬來她的故鄉時,也只有綿仔一個人來送行。
“這么說,我沒讓你嘔吐,說明我人品合格啦?”
女孩笑盈盈地問。
“正是如此。來到這里以后,竟一個會讓我吐的人也沒有遇到……對了,你是為什么來這里呢?”
聽到隱的問話,女孩“說來話長”般地在隱身邊坐下。
“我嘛,腦袋有些問題。就是,人家說起來,精神病。”
女孩指著自己的腦袋笑。關于具體病情,則完全沒有要透露給隱聽的意思,隱便也識相地不追根究底,轉而詢問女孩的名字。
“叫小一。因為我總是一個人。至于本來的名字,給我不小心弄丟了。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不是把它忘記了,而是像被人撞了肩膀然后丟了錢包那樣地弄丟了。”
雖然不是很明白這種感受,隱還是點了點頭。畢竟自己那種嘔吐的毛病,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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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上衣服,和母親道別,然后出門。
昨天她沒有赴約,又怎么都聯系不上,令人擔心。所以他決定去看她。
他關上門,轉身走向門前的綠蔭道。這條路綠得出奇,角角落落布滿蒼翠的植被,抬頭望去,連天空也被擠得只剩幾個零星的碎片。
她的和他的一樣,是棟古舊氣味的別墅,不遠。以他中上的步速在這綠甬道上步行20分鐘便可以到達。因為周身被綠色包圍很令人愉悅,所以步行的過程給人的感覺比起實際還要短暫。
叩叩。
他敲了門。大約一分鐘之后,她的母親開門出來,見到他之后一臉欣喜的表情,說是女兒這幾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不肯出門,連東西都不吃,讓他來幫忙勸勸。
他困惑地皺皺眉。她一向活潑開朗,上次見面時,也都是活力十足的,怎么會突然變得閉門不出呢。
他換上拖鞋走進房子。整棟房子很昏暗,唯有幾道光柱路過窗子靜靜地站在木制地板上。一如往常。他沿著右側坐落于陰影里的階梯拾級而上。來到二樓后走廊盡頭的房間,便是她的臥室。
叩叩。
他敲了敲門。里面沒有動靜。他叫她的名字。依然沒有得到回應。
空氣如泛黃的紙頁般寧靜,甚至聽不到時間滴答流淌的聲音。
——那我進來咯——
他推門進入房間,門沉悶地夢囈了一聲。房間比大廳更幽暗幾分。太陽的好意經過窗玻璃和紗窗簾的兩層過濾所剩無幾,乏力地淌在地上,又爬上她白色的床單,留下四個四四方方,澹然的光亮。她深深陷在枕頭和被子里,有如一種沉溺。
他再次叫她的名字,她也依舊不作聲。無奈,他只得在她床邊坐下,走神似地望著被窗簾漂白了的風景。身后傳來唏唏梭梭的聲音。他回過頭,看見她坐起身,眼睛紅腫,口張張合合,想說什么卻又十分遲疑。
——怎么了?——
他用純凈水般的口吻問道,又伸出手試圖觸碰她額頭的碎發,她卻如受了驚嚇般顫抖,然后躲開。
她猶豫許久,然后從口中擠出一個詞匯:
——白色的……——
——哎?——
他困惑地皺起眉頭。于是她又補充道:
——白色的蟲子。到處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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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對這個眼眸明媚的女孩頗有好感的緣故,回到家后的隱心情分外的好。他向母親提起這次邂逅。母親略有所思,然后對他說,也許你該知道一些關于她的事。
小一的母親在她五歲的時候就辭世了,而她的父親也在前些日子以非常離奇的方式死了,所以她才會搬來鄉下親戚的家。據說她發現死去的父親的時候尸體已經敗壞,然而那是在冬天,且父親的死亡時間只有數個小時,根本不該腐爛到那種地步。從那之后,小一就變得不大正常。
母親對隱說,那孩子怪可憐的,你要好好待她。
隱認真地點點頭。從那天起,他每一天都會走大段的山路去看望小一。
這個安閑一如往常的下午,兩人坐在四溢著生命氣味的麥田里發呆。長久的凝視之后,小一站起了身。
“我們來跑,好不好?”
隱點頭。
一望無際的金顏色的麥田。以及,藍色的天。各占據一半的視野。當中夾雜一道綠色的草和樹構造的分界線。在安詳的風中馳騁著,遠處麥浪的浪尖不一會就來到了身邊,可以清晰地看到麥穗耷拉著腦袋的可愛模樣。只是,這也僅限于一瞬間而已。下一順,那具體化了的金色,就被他們甩到身后去了。沐浴在溫和的氣流中,一切平和而令人心安。用速度排盡了體力的兩個傻小孩,喘著粗氣躺倒在干草堆上。小一看到隱額頭上的汗水,伸手想替他拂去,隱卻顫抖了一下,躲開了。意識到自己舉動的不妥,隱不安地移開了視線。
“呃……因為有點怕和人碰觸……”
小一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尷尬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
“呵呵……如果一時間無法改掉自己的壞習慣的話,不如試試做錯了之后立即坦率地道歉吧?這樣無論是對方還是自己都會覺得愉快許多哦。”
隱抬起頭,窘迫地看著這個扎兩股黑色麻花編的女孩,支吾許久,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結巴了的“對不起”。
“沒關系。”
小一的語句,像是這個季節里難得一見的暖風,吹紅了隱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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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自己應該是聽懂了她的句子,卻不理解她在表達什么。四周張望一下,完全沒有什么白色的蟲子的影子。
——白色的蟲子在哪里呢?——
他凝視她的眼睛。她搖搖頭。
——墻上、桌上、床上,還有你的身上,到處都是。只有我身上沒有。不過你看不到它們,因為它們是從我的夢里爬出來的。——
——從夢里出來的?——
——對,以前它們只出現在夢里。然后昨天凌晨,我夢見它們沿著我從夢里爬到外面去了。醒來之后,就到處都是白色的蟲子了。——
他感覺自己著實聽到了一段不可思議的敘述,但她說得那么認真,實在無法讓人認為她是在說笑。他想要安慰她,于是再次伸出手,她卻又一次躲開了。
——不可以碰我。——
她說。
這讓他有受挫感。但轉念想自己也不會愿意被個“滿身是白色的蟲子”的人觸碰,便不再堅持。他向她建議說如果房間里滿是白色的蟲子,那么只要離開房間就可以了。她則搖頭,說房間外也是這樣的情形。
——房子外面呢?——
他又建議道。她說覺得惡心不愿四處走動,所以不了解外面的情形。
——去外面看看吧。屏足氣往外跑就是,我陪著你哪。——
她點點頭,跟著他站起了身。
然而很可惜,外面的世界依然為白色的蟲子所統治。她倒不覺得沮喪,畢竟這是意料中的結果。甚至還有些意料之外的喜悅。被他帶到這個有光的世界的喜悅。
相較之下,他反而沮喪得多。力不從心是令人沮喪的。
——還是算了吧。——
她說。
——不行。一定要找到幫你擺脫這些該死的東西的方法。——
他逞強道。然后,仿佛為了鼓起勇氣般地,牽起她的手。這一次,她躲避不及。
——哇啊啊啊啊——
他近乎發瘋的叫喊聲令她不忍地閉上了眼睛。碰到她的一瞬,映在他眼中的世界變成了另一個樣子。甬道的綠色為白色的恐怖所代替。樹葉,樹干,路面,所有的東西上都布滿了夢魘般蠕動著的白色的蟲子。他可以感覺到它們在自己的皮膚上肆意爬行。它們鉆進他的耳朵,遮擋他的視線。正如她所說,整個世界只有她身上是清潔的。他想到自己此刻看上去一定有如一具行走著的腐尸,不禁佩服起她來。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了數天,竟然沒有精神失常。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試圖探索眼前這件事的解決方案。然而,無論怎么思考,想要尋找這件原本就沒有理由發生的事件的解決方案,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再一次感到沮喪。
突然一股惡臭襲來。他低下頭尋找來源,發現那是自己軀體腐爛的味道。白色的蟲子們如獲至寶地溜進他的體內,肆無忌憚地饕餮著。視力漸漸減弱。是眼球開始腐爛了。
叭嗒。
什么東西落到地上。他費力去看,發現那是自己遍布白色的蟲子的右眼。他拼命忍住嘔吐的沖動,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在內心大聲地尖叫:
——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
她憐憫地看著他。
——算了。你回家吧。回家之后就會好的。真抱歉把你牽扯進來。——
——不,我要幫……——
話沒能說完。他緊緊捂住嘴,防止嘔吐物從里面掉出來。
——回家去!!——
她大聲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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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半夜接近凌晨的時分,小一爬窗溜進隱的房間,邀他出門去玩,說是要去一個秘密的美好場所,幫他治好嘔吐的毛病。
因為巷子里沒有路燈,晚上漆黑一片的狹窄的小巷會特別的嚇人,小一也就名正言順地牽著隱的手走。走累了,兩人便坐在橋邊看僅有的一盞燈籠的光和它在水中的倒影休息。在曲曲折折猶如夢境的小巷間穿梭許久,他們來到了一個黑漆漆的渡口。一支身形矮小的渡船屏息潛伏在陰影之中。
小一熟練地解開船頭的繩索,跳上船拿起槳,示意隱上船。
夜色很深,銀河倒映在水中,時而被小一手中的槳撥碎,卻也不埋怨,只是輕輕搖曳一下身上銀色的光。一葉扁舟安然地懸浮在濃郁的黑色里,猶如航行于銀河之中。低語一般的景致,加之船規律的左右搖擺和“嘩”、“嘩”的水聲,讓隱漸漸有了睡意,恍惚覺得若這樣一直劃下去,或許終有一天,可以劃到睡眠的彼端去似的。
“‘日有所思,也有所夢’,你知道的吧?”
突然從小一口中跌落出來的夢囈般的句子,卻立即打消了隱的倦意。
“呃?”
“只要在一邊的世界努力想一件事,它就可能會在另一邊變成現實。所以我有時候會跑去夢里許愿,然后它就會在現實中變成真的。”
隱開了小差,仗著黑暗的保護忍不住紅了臉。
如果努力地想像你是我的女朋友,它也會在夢里成為真的嗎。
“說、說起來,”略帶緊張地岔開思緒,“我就經常夢到自己住在一幢古舊氣味的別墅里呢。門前的綠蔭道綠得出奇,角角落落布滿蒼翠的植被,抬頭望去,連天空也被擠得只剩幾個零星的碎片。那是我對這樣的生活的妄想的結果吧?”
“哎?聽上去好漂亮呢。也替我想像一幢這樣的屋子吧。隱。”
“我要是用力去想的話,你愿意到我的夢里來做客嗎?”
“當然。”
女生咯咯地笑。晨曦從小一嘴角的弧度開始,逐漸灌入這個世界。
隱驚訝地看到了彼岸的另一番風景。河的另一端,是一片破敗不堪的舊民居。千瘡百孔東倒西歪的建筑間,幾道無從知曉起源的煙裊裊升入天空,漫長有如靜止。蒼涼卻美得怵目驚心。隱望著這些廢墟的建筑們出了神。逐漸升起的朝陽在天空和河水里耀眼地顫動著,于是整個世界便融在了它闃寂的光中,仿若一個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神圣儀式。那些光剝落了一片掉在他的雙眸,激起陣陣內心的漣漪。
小一回過頭對他說話。
“來,用力地想‘不再犯嘔吐的毛病’這件事吧。此外……”
她抬起右手,輕輕蓋住他的眼睛。
“請一定把這番景致銘記在心。因為它,只存在于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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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醒過來,驚魂未定地環視四周,意識到正身處于自己的房間中。抬起手看,上面沒有白色的蟲子。摸一摸右眼,它完好地存在在那里。
他感到疑惑。先前發生的一切過分真實,沒有可能是夢。他決定再去她家看一看。
他穿上衣服,和母親道別,然后出門。
關上門,轉身走向門前的綠蔭道。這條路綠得出奇,角角落落布滿蒼翠的植被,抬頭望去,連天空也被擠得只剩幾個零星的碎片。
她的家不遠。以他中上的步速在這綠甬道上步行20分鐘便可以到達。因為周身被綠色包圍很令人愉悅,所以步行的過程給人的感覺比起實際還要短暫。
和他一樣,她住在一棟古舊氣味的別墅里,綠色的藤蔓攀在紅色的磚墻上,頗有幾分童話的味道。
叩叩。
他敲了門。大約一分鐘之后,門打開了。
——母親?你怎么在這里?——
看到自己的母親出來開門,他驚愕得失聲叫了出來。
——什么話?我又沒有出門,當然在這里。倒是你,散步這么快就回來啦?昨天不是玩了大半天嗎?——
——散步?不是啊,我是去探望她的……——
——唉?原來你在這附近有朋友?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一怔,發現自己想不起她的名字。無論怎么費力地回想,都找不到任何線索。另外,母親說的話也很奇怪。為什么說“這附近”呢。好象這里是個陌生的地方似的。他們不是一直居住在這里嗎?
他抬頭看,確實是自家的房子沒錯。他從家里出門,穿過綠色的甬道,然后來到了自己的家。他回頭,身后的綠色與往日無異,卻顯得不友善。他皺起眉,再度與母親告別之后,他重新進入那綠色的黑洞。然而從盡頭出來之后,他看到的依然是自家的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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