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嵐船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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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遇見她，是在一個下雨天。

　　我并不是個討厭雨水的人，沒有試過買傘。有時候在店里看到可愛的鑲著花邊的雨傘，才為自己淋雨的習慣感到惋惜。

　　那天的雨很特別。明明只是茸茸的細雨，卻把街道整個浸在了濕漉漉的霧嵐里。到后來，更是連行走也困難起來，直覺得自己快要漂浮起來抓不住地面。

　　雨聲也不普通。仔細聽來，才認出是歌聲。我尋聲望去，看到一葉青色的小舟在潮濕得幾乎要像湖水般流動起來的空氣中緩緩駛來。揉揉眼睛，重新睜開。它已不見蹤影。我四下張望。雨水模糊了殘像般倏忽掠過的行人們的表情，無法看得真切。不過，似乎沒有人表現出看到空中漂浮的小船時應有的驚訝。雨也只是若無其事地下。

　　我似是陷入了白日夢式的胡思亂想。腳下磚板路的暗粉色，手邊梧桐樹干的淺灰色，身后郵政信筒的深綠色，好像隨時都會像吃不住水的水彩顏料一般溶化開來。當然那樣的事情不會發生。顏色們理應牢牢粘在他們所屬的場所。然而我還是稀里糊涂地不希望身上新買的印花裙子被暈染得面目全非。于是走進附近的一間唱片店，品嘗有生以來頭一遭避雨的滋味。

　　后來的我，時常感謝一期一會的那場避雨。

　　店里沒有我之外的客人，唯一的店員坐在收銀臺邊，合著春雨的拍子打盹點頭。我因此得以不受干擾地走走看看。

　　說老實話，我并不喜歡音樂。相較人工的聲音，自然的原質音響要親近動聽得多。雜草破土而出的聲音，花苞綻放的聲音，落葉歸根的聲音。我抱有偏見，覺得諸如此類的細小聲響，聽過太多音樂的耳朵是絕對捕捉不到的。好在店里的音響沒有在試播著什么新引進的流行專輯。滿屋子的音樂，都只是靜靜地睡在封套里，以致我忘記了那些四方形的塑料盒子里，其實是裝著聲音的。

　　或許是出于這個緣故，我對一張躲在貨架角落的唱片產生了興趣。封面上的相片是把漆成白色的木頭椅子，一只黑色隨身聽悄無聲息地坐在上面。背景是空的。我走到收銀臺邊，靜等店員隨著催眠的雨的停歇睡醒過來，爾后付錢離開。

　　接著我又去到街對過的百貨商店。服務生殷勤地介紹最新款式的電子音頻播放器，我笑著搖搖頭，指指唱片的封套。

　　“我想要這種唱片隨身聽。一樣的款式，一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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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說出乎意料。其實卻也意料之中。

　　我喜歡上這張專輯。

　　里外翻了個遍，也找不到專輯的或者歌手的名字。封面封底，一字沒有。甚至本該寫著歌詞的小冊子上，也只有白色背景和軟木杯墊之類單件物品的照片。

　　聽聲音，像是個穿著白色棉裙的女孩子。有如午后把發梢烤成金黃的溫暖陽光的干凈聲音。她唱穿破了卻不舍得扔掉的草編拖鞋，唱用雞蛋和蜂蜜做味道類似于牛奶的飲料的方法，甚至唱早晨六點起床晚上十點睡覺的種種好處。庸懶而隨性，一副沒有欲求的樣子。和在大多數人的耳朵里神氣活現的唧唧歪歪們劃清界線。這樣的音樂無論如何是紅不起來，我猜。不過對我而言，卻是會成為純凈水一樣的生活必需品。

　　一直一直地聽。如果姑且當作是聽上了9999遍的話。那么。

　　事情就是發生在了第10000遍的時候。

　　像往常一樣躺在沙發上，耳朵里是她暖洋洋的聲音。

　　第一首。

　　第二首。第三首。眼睜睜地望著米黃色的天花板。

　　第三首。第四首……

　　漸漸有了倦意。第五首。第六……

　　首……

　　意識漸漸模糊。或許是腦袋已經開始制造夢境的緣故，迷迷糊糊地覺得本該收錄了六首歌曲的唱片里，從未聽過的第七首歌，正徐徐地流瀉出來。比起之前有著陽光和棉被的氣味的那六首歌，十分不同。

　　對了。是雨的味道。

　　另一只腳也終于踏進夢鄉的瞬間，我恍惚地那樣想到。

　　和那天一樣的，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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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背著裝有牛奶及長棍面包的粗布購物包走在狹長的被雨打濕的街道上。這條家門前的道路上，很少能見到人影。兩邊的住宅全安靜地坐落在延續到視線盡頭的矮墻里，偶爾有頭部黑色身體白色的貓悄然經過，油亮的毛上尚且粘著下雨之前的零星陽光。

　　我停下腳步。右手邊荒草叢生前途未卜的空地上，站著一個女孩孤零零的身影。穿白色棉質的薄連衣裙。

　　那她就是那張唱片的作者了。我沒有根據地這樣想到。

　　女孩看上去應該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地拿起擱在空地角落的梯子擺好，然后爬上去。到最后一格時，她張開嘴巴，對撒落著稀疏淚水的天空說著什么。看口型，像是個“你是……嗎”之類的句子。天空不答，只是靜靜下雨。女孩于是不滿足似地奮力向天空中伸著手，仿佛想要夠到上面飽含著雨水的灰云。她那么用力，卻得不到任何回報，終于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差點失聲叫出。我跑到女孩身邊，看到她沒有受傷，放松地用力呼了口氣。伸手去扶女孩，她卻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你是嵐染嗎？——

　　我愣了愣，搖搖頭。

　　女孩轉身跑開。墨色的柔軟長發，從我指尖悄然滑過。

　　我睜眼醒來。隨身聽里的唱片，已然停歇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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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后相同的事情反復發生。

　　我確信唱片里多出了本不存在的第七首歌。非常不同的雨天的歌。可是不知何故每次開始播放那首歌時，都會迷迷糊糊地睡著。沒有機會將它聽完。

　　我在夢里一次又一次地見到穿白棉連衣裙的她。

　　她跪在白色的桌邊，問上面紫色的花束，

　　——你是嵐染嗎？——

　　她赤足跑在長滿白色蘆葦的河堤，問落在發梢芊芊雨絲，

　　——你是嵐染嗎？——

　　她翻開封面空白的書籍，用食指點住193頁21行的那句“你好”，問，

　　——你，是嵐染嗎……——

　　這一次的夢境里，我終于提起勇氣問她，嵐染是什么？她搖搖頭，說只記得嵐染對自己非常非常重要，卻被她給弄丟了。

　　我表示愿意幫忙一起尋找，問她是否記得嵐染的模樣。

　　——上邊是黑色。下邊是白色。干凈的樣子。——

　　——因為是在水的對面，所以，總看不清具體的樣子。——

　　聽著似懂非懂。我想接著詢問，卻醒了過來。

　　眼前不再是將一切顏色暈染開來的雨的世界。米黃色的天花板上，午后的陽光曬得正暖。

　　這么說來，現實的世界里，已經好久沒有下過雨了。

　　那個女孩，她是不是困在了雨水的世界里？

　　她還記不記得，陽光的模樣？

　　我翻了個身，把頭枕在右臂上面。

　　——上邊是黑色。下邊是白色。干凈的樣子。——

　　那個，不是很像她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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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背著裝有牛奶及長棍面包的粗布購物包走在狹長的街道上。那只頭部黑色身體白色的貓，輕輕擦過我的腳邊。

　　我望著它發了會呆，而后俯下身摸了摸它。它沒有抗拒。我略作猶豫，將它抱起來帶回了家。

　　或許它就是女孩要找的嵐染也說不定。我該將它帶去夢里。

　　這么想著，我塞上耳機，抱著貓躺上沙發。

　　這次的夢里，是片荒草漫至膝蓋的空置場地。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以警覺的貓獨有的姿勢潛伏其中。

　　“哎——這么高級的鋼琴以這種方式出現在這種地點，或許能算是比較詭異的事情呢。”

　　我感嘆到。如同受到話語的啟發，女孩向那架鋼琴走了過去。她把手放在因為灰塵略微變黑的琴蓋上，從這頭移到那頭，又從那邊移回這邊。我意識到那是一種撫摸。女孩俯下身子輕聲對鋼琴說道，

　　——你是嵐染嗎？——

　　等候許久，鋼琴依舊默不作聲，她只得起身離開。走出兩步之后，還折回去拍了拍鋼琴的腦袋，確認鋼琴好像心情不錯的樣子，才滿意地走開。我快步地跟上前去。

　　“你看，它會不會是你要找的嵐染呢。”

　　我把貓送到女孩手中，它卻掙脫跳開。

　　貓從懷中掙脫跳開落到地板，我于是驚醒過來。

　　門上沾著敲門聲，我連忙穿上拖鞋前去查看。

　　是住在對面的同齡男孩，為我送來投遞錯誤的一份報紙。他看到我腳邊的貓，欣喜地蹲下身來輕輕撫摸。

　　“你養貓了？”

　　“呃……怎么說呢，是撿來的。就是經常在這附近轉悠的……”

　　“啊，原來是你啊！”鄰居笑呵呵地刮了刮貓的鼻子，“你找到新的主人啦？”

　　“哎？新的主人？”

　　“對啊，你不知道嗎？這只貓本來是有人養的，雖然不是養在家里。一個總穿白色棉裙頭發很漂亮的女孩子，每天拿著食物喂這只貓。不過，最近沒在附近見到她。我跟她說過一次話，她的名字好像是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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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來到夢中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跑去了女孩身邊。

　　告別鄰居男孩之后，我就一直急著想要進入夢境，不想反是徹夜無法入眠。這會兒卻在當代文學乏味的課堂上睡著了。抱著貓，聽著音樂，睡著覺。但愿醒來之后，別被教授找了麻煩才好。

　　女孩見到我，一臉欣喜的表情，說她想起以前曾經養過我懷中的貓。

　　“真的？”我忍不住激動起來，將貓塞給對方，“那樣的話，我說不定知道你的名字……”

　　說話聲被女孩愕然的表情阻止。我回過頭，看她視線所在的方向。

　　一個女孩。黑發白衣的女孩。雙手間，發梢上，大衣里。黑顏色的玫瑰，雨水一般傾溢而出，將她白皙的臉龐映襯得愈發通透如雪。

　　那張，和抱著貓的女孩，一模一樣的臉龐。

　　穿著白色棉裙的她走上前，問那個相同眉目的女孩，

　　——你是嵐染嗎？——

　　——是的，我是嵐染。而我亦是你。是你因為悲傷而扔掉了的記憶。——

　　——我不明白……你是說，我就是嵐染嗎？——

　　——對。你就是嵐染。它原本是你最喜歡的男孩的名字，可是生死將你們分了開來。所以你把名字改成嵐染，為了自己能夠不忘記他……——

　　身穿大衣的女孩這么說著，灑下雙手間的大捧玫瑰。

　　——你看，他送給你的玫瑰，已經變成了這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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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哭著醒過來。

　　教室里已然沒有了人影。窗戶的外邊，久違的綿綿細雨正從蒼穹的深處不住下落。

　　“喵——”

　　貓從膝蓋上面跳下跑開。

　　“等、等一下！”

　　我慌忙地起身去追，又跑回桌邊抓起隨身聽，這才追著貓跑出教室。

　　是和那天一樣的雨。

　　明明只是茸茸的細雨，卻把校園整個浸在了濕漉漉的霧嵐里，到后來，更是連行走也困難了起來，直覺得自己快要漂浮起來抓不住地面。我如游在水中般艱難地追逐著模糊的黑白背影，跑過沒有人在的自習室，跑過沾水打滑的階梯拐角，跑過清冽氣味的綠色草坪，直到終究弄丟貓的身影。

　　“喵——”

　　我惘然四顧，試圖尋找貓的叫聲所在的方向。

　　沒有盡頭的雨水，模糊了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

　　“哎？你是……她養的貓嗎？”

　　一個男生的聲音在雨的對面安然響起。我隱約看見那個俯下身來撫摸貓咪的人，他墨色的頭發白色的襯衫，如吃不住水的水彩顏料一般，暈染在了包裹世界的清澈湖水。

　　——上邊是黑色。下邊是白色。干凈的樣子。——

　　“你……是嵐染嗎？”

　　我穿過雨的霧嵐走到他的身邊，用和敲擊地面的雨水相同的音量輕輕說道。

　　男孩抬起頭，略微吃驚地看著眼前知曉他的名字的陌生人。

　　開口想要解釋什么，可是眼淚不停往下跌落，以至不能好好說話。我只得將隨身聽的耳塞送進他的耳朵，無聲地按下沾有顆粒雨滴的播放按鈕。

　　“這……”男孩松開捏在手中的黑色雨傘，“這不是她一年前那沒能錄制完成的出道專輯嗎？因為缺了最后的第七首，連母帶都沒灌制完畢。我一直都沒能弄到……你是怎么會有這張唱片的？”

　　男孩用力地搖晃我的肩膀。即使近在咫尺，我也看不清他的臉龐。是眼淚代替了雨水，將他隔在了隱沒霧中的遙遠彼岸。

　　我搖搖頭，用力將手中的隨身聽塞進他的懷里，艱難地壓制喉中的哽咽。

　　“送給你。這個，送給你。”

　　將這張世間僅此一枚的唱片送給你。

　　“只是相對的，你要答應我的請求……”

　　替她將這曲為你而寫卻沒能完成的第七首歌送給你。歸還給你。

　　“請你這一次去探望她的時候……”

　　記得買好一束新的，漂亮的，紅色的玫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