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用想象來製造一點變化,只因生活平淡過了頭。
又或者是相反地,失去了曾經(jīng)的平淡之後,試著用想象來找回它。
生活就是這樣在平衡點的兩頭來回搖擺,沒有什麼意外。
冬日尚未褪去的早晨六點,天色還是如吸進肺裏的空氣般冰冷透徹的深藍。
沒有高的建築,橙黃色的路燈懸在天幕上筆直地延伸到看不見的消失點。往市中心方向的車道上已經(jīng)變得有一點熱鬧,反方向則是空的。
聼得到自己笨重的厚底鞋敲在地上的聲音。試著呵一口氣,已經(jīng)不能製造出小型的白色霧靄。手卻還是得躲在大衣的口袋裏。昨天明明穿著短袖襯衫都沒有問題的。
嘛。四月的天氣,縂得小心地提防著些。要是明天落起雪來,也奇怪不得的。
芊千贊許地沖自己點了點頭。
公交車裏人不多,卻也不是想象中的少。微量的吃驚以及些許的失望。本來覺得“爲了趕攝影作業(yè)而大清早出門”是個壯舉,結(jié)果原來早起的鳥兒遠不止自己這一頭。看來對這個國家“冷清得除了高峰時間都見不著人影”的認識,是錯誤來著。不過再怎麼說,它畢竟是沒法和爸爸媽媽所在的祖國比擠的。
也不見得像預期中般會在引擎聲中打瞌睡。想必二點鐘起床這種荒唐事,也終究漸漸變成習慣了。
順著腦袋裏突觸的網(wǎng)絡(luò),回想起小學時候爲了春遊的集合五點左右就出門的激動情緒。坐在聒噪的車廂最後一排,一邊和鄰座們交流滿書包的零嘴,一邊左顧右盼地指望快些到達目的地。至於原因,“喝了太多水導致的緊急情況”,似乎比“迫不及待得想要開始遊玩”的比重大上一些。
這樣的尷尬事,只怕往後是再沒機會遇到了。
坐在安靜的車廂的最後一排,芊千用食指在凝著水汽的車窗上凃了行帶顏文字的句子:
(′,_ゝ′)哼。你個老外。看不懂了吧?
(=?ω?)?今天可別太晚回家啊。説好了要在十點左右和寶貝女兒通電話的。
旻湶對著手機屏幕上妻子的短信愣愣地發(fā)呆,然後轉(zhuǎn)過頭對招窗外繼續(xù)發(fā)。有時候他閙不清老婆和女兒的分別。
窗外是隆重的暮色。天空的顔色從最上方的深紫逐漸過渡到深深的紅,紅色最艶麗的地方,被一坐橫跨江面的橋割成一塊塊的。橋上每隔十幾米就會有一盞亮著溫暖的黃色的光的路燈,光是放射的六角星的形狀。這種形狀落進江裏,就模糊成了一灘晃晃悠悠的亮色,靜靜地浮在水面上。漫長的橋面上,沒有一個人影。
手機鈴聲響起來,旻湶拿起來聼。收著滿耳朵洋文的時候,他才乏力地意識到電話是那個工作狂合作夥伴打來的。看來今天按時回家是沒戲了。
結(jié)果原來對方只是手機話費用完又不會充值,來找他幫忙的。以至於在答應(yīng)幫忙掛掉電話之後,旻湶繼續(xù)對著屏幕發(fā)了會呆。
如果連同事和女兒的分別也閙不清了,是不是不太好。
可是方才被電話那頭問起“Howareyou”的時候,自己是答了“Fine.Thankyou”的。
小時候的課本上就是這麼教的嘛。
只是那個時候旻湶不會料到,課本它除了在教英文外,還在順便教導自己,別人問起最近如何的時候,唯有傻瓜才會如實回答。比起一五一十的拿家庭的事故事業(yè)的挫折云云煩死對方,撒個“我很好”的小謊,那才算是地道。
芊千怔怔地側(cè)過頭頭望著窗外。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望著不透一絲光的黑色窗簾,想像窗外的模樣。
剛選這門課的時候,老師帶著他們來到這個房間,説明暗房的使用方法。那個時候黑色的窗簾尚未像現(xiàn)在這樣日夜緊閉,所以可以看到在遠處一遍遍劃過天際的摩天輪。
那天下著雪。摩天輪這原本就具備著無與倫比的安靜氣質(zhì)的龐然大物,在雪的襯托下越發(fā)顯得沉默,仿佛全世界的聲音都被它從地面帶到天際然后蒸發(fā)得無蹤無影。
芊千將最後一滴試劑倒進裝著膠卷的罐子,擡起終于閑下來的雙手,正準備扳手指計算自己有多久沒有乘坐過摩天輪,敲門聲卻響起來。
“Hi.”
是同班的同學。
“Hi.Howareyou…”
多了個別人,空氣立即就會僵硬起來。
因爲“安靜”這個詞,除了與“平淡”、“穩(wěn)重”相互牽連,也會和“冷漠”、“不太禮貌吧”扯出莫名其妙的關(guān)係,所以即使參不透這其中的緣由,芊千也會條件反射地微笑開口。
“還在下雨嗎?外面。”
至於不擅長製造話題的缺陷,則完全交給天氣這個在人類文化中慢慢成型的傳統(tǒng)救星來彌補。也沒法挑剔它會不會太老土。
“是啊,都淋溼了。”
“不過,我挺高興的……畢竟它是雨,而不是雪了。”
說出這句話,芊千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的不能很算事實——日常的對話裏到處都是這樣連自己也留意不到的小謊言——雖説討厭寒冷,卻還是喜歡雪積起來的模樣的。一層厚厚的糖霜般的白色靜靜地匍匐著,讓地面看上去可口卻可能會甜過頭的模樣。
但事實上撒了融雪鹽的人行道,嘗起來恐怕是又咸又苦的。文藝的比喻,都是不負責任的。
“真是倒黴啊。下班的時間,它就下起雨來了。”
旻湶這樣抱怨道。
抱怨完之後才想到,下雨也沒什麼不好,可以降降溫——句子這種東西,不說出來都發(fā)現(xiàn)不了它是錯的——這些天實在熱得夠嗆,明明才不過四月。不像女兒所在的城市,一年的大半都被嚴嚴實實地圈在“冬天”的范疇中。溫度們隨時可以自由落體至零下二十攝氏度,制造個把場四月雪則更是不在話下得無需勞駕冤情的拔刀相助。
“那麼,不如到樓下的酒吧喝上幾杯吧?”同事擡起頭看提著公文包準備離開的旻湶,“這雨不像會下很久。”
“嗯。今天,就不必了。”
差點順口把“要和女兒通電話”說出了口,好在是及時剎住了車。否則怕會被當成怪人的。
肚子裏的晚餐還沒有消化,便選擇走路回家。旻湶在吃飽飯後必須要散步。雖説若是環(huán)境幽雅的公園自是最好,卻也并非非得如此。嘈雜的大馬路也沒什麼不可以,反正會走神留意不到喧囂。散步就是散步,不看風景,不想東西沒有感觸,既不快樂也不悲傷,這樣就很好。至少這樣就是旻湶最需要的。
腳踩在了因為修水管而臨時鋪的木版加鐵塊拼湊的搖搖晃晃路面上,還有一些掉落的樹葉鋪在上面。
這樣也挺惹人喜歡的嘛。韻味不比青石板路差。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念頭,旻湶驚訝地停下了腳步。會產(chǎn)生這樣想法的自己。是不是,終究痊愈了呢。
在過去了漫長卻轉(zhuǎn)瞬即逝的二年之後。
——喂?老媽?
——嗯是啊,居然都已經(jīng)二年了。
——嗯,嗯……滿好的。
——啊?什麼?
——哦,老爸你好。
……
“我回來了——”
進家門的時候,芊千拿動畫片裏學來的蹩腳日語沖屋裏喊了聲。和外面下著雨的世界同樣昏暗的房間裏,沒有回應(yīng)傳出。
“你回來啦——”
芊千繼續(xù)自言自語,將鞋子用腳推到墻邊。書包隨便扔在不會妨礙走路的角落,沒坐下身就去按電腦的電源。
扭頭看墻上卷了角的世界地圖。
伸出食指點住一塊範圍,渺小的自己便被包括在了其中。把手一點點地往右移,過了四秒左右的時間,便又抵達另一處地點。芊千擡起食指敲兩下,目的地便沉悶地回應(yīng)出咚咚聲。拔開記號筆的筆蓋,刺鼻的氣味便和殘留在手上洗照片的化學試劑的味道混淆在一起。皺起眉頭迅速把兩個地點圈出來,中間連上綫。左邊的標註是“我”,右邊的標註是“他們”。
啓動聊天軟件之後,音響裏便傳出滴滴滴的提示音。
芊千擱下筆點擊晃動的圖標,是那個二年前獨自來到這個國家念書的朋友,給她傳來一句“抱歉哪,昨天是我不好。”
“沒事。”芊千在鍵盤上敲道,“今天設(shè)身處地設(shè)想了一番你的狀況。你這傢伙,也怪不容易的啊。”
試著玩了場“如果自己獨自住在地球另一頭”的游戲。
“啊?”
“怕是挺想念爹娘的吧。可憐的娃兒。”
“也不至于吧。像你,不就成天跟我抱怨爸媽太嘮叨麼?”
“呃……你這麼說倒也……”
門鈴聲響起來。芊千嘟囔著“真麻煩”起身去開門。
“我們回來啦。”
“噢,回來啦。爸、媽……”
——乘著摩天輪,緩緩上升。彩虹在云端架起,終點是坐在我對面的窗。
——它是在邀請我么?它會是通向天堂的橋梁么。但我不能離開。我只能把我的彩虹切成片隨風撒下,讓地上的人們看到它耀眼美麗的光芒。
在兩句大概是爲了煽情爾編出來的臺詞之後,電視劇就這麼完結(jié)了。
她本來總是閙不明白。二年前發(fā)生那件事時自己都沒掉一顆眼淚,卻那么容易在看即使是白爛的肥皂劇時哭泣。今天她卻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透過那些編造出來的情節(jié)流自己的眼淚。
她花了那么長時間才弄明白這一點。
吱——
一股透明的水流淌下來。
上了年紀的水龍頭,打開的時候會有對健康狀況的抱怨。她不予理會,專著地用水濕潤手中略顯陳舊的白色的毛巾,輕輕洗去臉上由礦物洗面奶撮成的泡沫。沖凈毛巾,重復一次。確保臉上的淚痕不會露餡。
門鈴聲響起來。她將毛巾掛回架子上,起身去開門。
“我回來啦。”
“噢,回來啦。旻湶……”
“這就……打電話吧?”
旻湶的聲音聼上去有點猶豫。
“不必了。”
“哎?”
“嗯。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係了。”
永別是永恒的思念,卻也終究可以變成平淡的思念。
兩年前女兒出意外去世的時候,是她提出暫時當作女兒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念書的。甚至爲了讓自己相信這個謊言,定期地給漫無止盡的撥號音打上一通電話。漸漸的,就真地會習慣性地計算起時差,關(guān)注起地球另一頭的天氣預報來。
這些習慣,不如就在今天,全都清空好了。
並不是突然有了什麼心境的改變,只是腦袋裏自然而然的浮現(xiàn)出“就這麼做吧”的念頭。
“旻湶,我突然想起來,自己以前也做過這樣的事呢。”
“呃?”
“以前閑著無聊,就試著想象如果自己和父母啦朋友啦分居兩地會是什麼情景。”
“啊。這麼説來,我似乎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呢……大概小鬼時代,都會多少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吧?”
“這樣啊……”她側(cè)過頭望像窗外的雨水,時間安靜得可以聽到秒針的滴答聲,“不知此時此刻,會不會也有哪個孩子,做著相同的事情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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