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栗色系（2）

　　【七】跟蹤狂

　　我決定跟蹤她。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我已經開始向她展開過追求。書上說，女孩子喜歡溫柔體貼的男人，媽媽說，女孩子長大后一定會喜歡有錢的男人，爸爸說，女孩子注定要成長為婊子。

　　但，我還遠遠沒有成長為一個男人，我祈禱在即將到來的14歲的暑假，能夠像書中形容的“雨后春筍”一樣拔節長高，在開學前成長為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可是溫柔的男孩子，大概也會受歡迎吧。我于是決定不再踢足球而是改彈吉他，不再隨便揪女生的馬尾辮，值日的時候黑板擦得特別干凈，遇見胖胖的英語老師會自然地問候一聲howareyou，我想讓她明白，我是一個溫柔的有禮貌的男生，這樣，即使我無法一下子長高變帥，她也一定會不知不覺被我的人格魅力所打動。

　　可是她并沒有察覺。書上又說，女孩子喜歡浪漫的男人，媽媽說，越是浪漫的男人越是會欺騙女人，爸爸說，浪漫是男人必學的泡妞手段。

　　但，我的零花錢好少，電視上的那些浪漫的告白，耗費那么多的玫瑰與鉆石。于是我開始送她自家院子里的花，現在是夏天，梔子花開得那么好，那么白，就好像她看見那些花時的笑容一樣。但她笑著告訴我：“花很漂亮，可是其實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誰，我連自己的情敵長什么樣子也不知道。

　　于是我決定跟蹤她，我要像個男人一樣揮拳將她的男朋友擊倒，我不要做溫柔的男孩，我要用充滿男性魅力的行動告訴她：我才是最適合你的。

　　下課后她會跟同桌的女生一起去洗手間，雖然我無法得知她在洗手間的活動，但是她的男朋友應該不會在里面。值日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去倒垃圾，真是太過分，居然有不幫女朋友倒垃圾的男人，雖然躲在花壇里的我很想幫她，但我不想暴露我身份。放學后，她會騎著自行車與友人一起回家，我敢斷定那不是她男朋友，除非她是同性戀。

　　暑假開始，我甚至以打工的名義潛伏在她家對面的咖啡店。我看見她每天早上七點鐘推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然后靜靜地看書聽音樂。下午她會和媽媽一起出去買東西，有時候她們會在傍晚的時候來店里喝一杯咖啡，她喜歡加好多糖。偶爾，她會一個人出去，該死，一定是去見那個從未露面的男朋友，可是我從也沒有抓到過確切的證據。

　　暑假過后，我長高了好多，下巴上也開始冒出胡須，我高興地像個國王，我告訴媽媽，我需要一把剃須刀，那種感覺真是太帥了。

　　我小跑著去了她的家，在她的房間，我像握劍的武士一樣向她展示那把剃須刀，我說：“我要跟你的男友決斗。”

　　她笑著說：“好啊。”

　　說完她走向書架，那里滿滿的都是書：“這些，都是我的男朋友。”

　　【八】男朋友是日本人

　　我的男朋友是日本人。他有一個古怪得讓人聽了發笑的名字。出于對他隱私的尊重，我不能透露這個讓人發笑的姓名到底是什么。

　　可是在他的國家，這卻是個優美無比的名字，所有聽過他的名字的人，都會由衷地羨慕他有這樣一對會取名字的父母。

　　相反的，在中國，所有聽過我的名字的人，都會驚為天名。可是在日本，我的名字卻是連佛寺的貓聽了都會不顧清規，放聲大笑的糟糕的名字。

　　我們因為名字的原因，差一點兒分手。

　　因為無論是在我的國家還是他的國家，我們中都有一個要忍受著不應得的嘲笑。我們像兩條搖尾乞憐的狗，想要迫切地得到兩個世界的承認。卻又孤傲地像兩只貓，不肯為對方犧牲形象。

　　但與此同時，我又愛著他，我相信他也如此。我們雖然不太熟悉彼此的語言，但是卻能用最簡單的話語表達出驚人的契合的想法，這讓我相信我們是來自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的兩個家族的青年。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用最爛俗的中文講最爛俗的故事，他卻覺得無比新鮮。而他跟我講的日本傳說，大概同樣也是如此。

　　我們考慮過移民去國外，可是我們對除中文和日語之外的語言一竅不通。我們的戀情因此陷入僵局。

　　一次爭吵后，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在委屈中拿起一張紙，為什么不寫點東西呢？我這樣想著，居然寫下了一個個奇妙的小故事。他翻著字典認真地讀著我寫的東西，他逐漸把眉頭舒展開來：“我明白了，你為什么不取個筆名呢？”

　　從此我有了另外一個名字，一個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聽起來都不賴的名字。

　　雖然我始終覺得，我本來的名字是全宇宙最好聽的名字。

　　【九】彩虹盡頭的意義

　　你一定聽說過這樣一件事情，當天上出著太陽，卻又莫名地下起了雨的時候，八只狐貍會抬著鮮紅的花轎吹吹打打，里面坐著狐貍新娘。這個時候假使你看見了狐貍嫁女，那么狐貍不會原諒你，一定要在雨停后，穿過被雨打濕的芳草和鮮花，去彩虹盡頭狐貍的住處，尋求他的原諒，否則，你永遠不能回家。

　　現在他們說我是個偉大的冒險家，不知疲憊地用腳丈量著世界各地。可事實上我是個被狐貍詛咒的人，我看見了，看見了狐貍嫁女的情景，從此注定要去尋找彩虹盡頭，得到狐貍的原諒，在這之前我不能有家。

　　我活著經歷了世界各地的雨，卻始終沒有見到彩虹。

　　我很羨慕，甚至是嫉妒那些酒吧里閑談的人，他們會偶爾說起說某年月見到過怎樣美麗的彩虹，但他們熱衷的話題永遠是姑娘與金錢。我多希望能成為他們的一員，在結束一天的工作后，痛痛快快地聽上一段樂隊的現場演奏，來一杯龍舌蘭，醉醺醺地盯著來往姑娘的大腿看。

　　報紙上說我是現代奧德賽，人類文明的反叛者。甚至有導演根據我的流浪生涯拍攝了一部電影。我發誓，我永永遠遠不要走進電影院看那部裝逼的電影。坐在觀眾席上的人，永遠無法體會亞馬遜叢林的蚊蟲究竟有多么的狠毒，苔原上的事物究竟有多么匱乏。他們只會往嘴巴里塞那些該死的碳水化合物，在爆米花與可樂甜膩發脹的氛圍中一邊生成著脂肪一遍嚷著返璞歸真。

　　泡沫經濟所促成的各類經濟指標為無數男男女女吊了幾桶雞血，樓層和電車以驚人的速度加蓋加速，沒有什么比勾心斗角的一周辦公室生活之后，去影院看一些“返璞歸真”的電影更能讓人覺得自己良心尚在的了，假使能順帶著淌幾滴眼淚，說不定還會想起自己大學時代渴望梭羅般生活的理想。

　　但我也因為這些觀眾得到了一筆豐厚的報酬，我在街頭自助銀行查看賬戶時，戶頭上的無數個零幾乎使我暈眩。我想我可以買一棟別墅，跟一位美麗的姑娘結婚，管它什么詛咒，痛痛快快地享受生活才是頭等大事。

　　我去了無數家地產公司，得到的答案卻是令人心碎：“對不起先生，您的詛咒并未消除，狐貍并未原諒你，您無法擁有一個家。”

　　在一次又一次的流浪中，我早已經明白，我只是被這個精神匱乏的世界綁架了的一面旗幟。現在我只能盼望泡沫經濟的瓦解，人們從故作憂傷的精神狀態中恢復過來，開始批評我這種不求上進的行為，他們最好把爆米花和可樂淋上我的腦袋。售樓處的小姐最好諂媚地說：“管他什么詛咒，先生買房送車庫呦。”

　　并且我想到那個時候，狐貍大概也會忙于生計，無暇顧及對我的詛咒了吧。

　　【十】味覺怪物

　　在我的書桌上有一張我和表哥在動物園的合影，照片上一個胖胖的男孩，眼睛在臉上肥肉的合力圍攻下已經瞇成了一條肉縫，剃著板寸頭，那是八歲時候的我。旁邊的男孩梳著當時流行的二八開，出門前還偷偷抹了他爸爸的摩絲，他穿著星期一當護旗手時才穿的白色襯衫，濃眉大眼，那是十歲的表哥。那時候是春天，動物園里的柳樹都發了新芽，表哥用柳條編了兩頂帽子，我們一人一頂去逛動物園。

　　春天的陽光照在動物們的糞便上，整個動物園都臭臭的。一直猴子伸長手臂在鐵籠頂部蕩著秋千，紅紅的屁股一覽無遺，表哥咧著嘴笑，卻被另一只猴子搶了手里的整包瓜子。我們看駱駝被人騎在胯下拍照，目光呆滯地咀嚼著什么，像隔壁趙大媽犯羊癲瘋時一樣嘴邊掛著白沫。

　　我問：“表哥你看，那駱駝背上的小山真像我媽媽的胸脯。”

　　表哥像大人一樣糾正我的錯誤：“課本上說了，那叫駝峰。”

　　“哦。”我應和著，卻又自顧自地說到：“你說駝峰的味道會不會和媽媽的奶水味道一樣啊？”

　　表哥伸出舌頭，在空氣中探了探說道：“是牛奶的味道。”

　　“我就不喜歡喝牛奶，我媽總說不喝牛奶長不高，你這么說，我就有點不喜歡我媽媽了。”我的臉上一定寫滿了失望。

　　我們去看冬完眠的黑熊，它酷酷地舔著自己的腳掌，總不愛搭理人。我說：“熊掌是什么味道。我爸那天還驕傲地說他吃過熊掌。”

　　“這么黑，肯定常年不洗腳，一定是臭的。”表哥說著還夸張地捏捏鼻子以表嫌棄。

　　“你說的在理，我爸爸一定是出了問題。”

　　表哥有一條神奇的舌頭，大人們都說那是條皇帝舌頭，高貴冷艷愛挑食。可是表哥的版本是：他的舌頭是個有生命的個體，總能感覺到別人無法感覺的味道。

　　我和表哥走在大街上，他只要伸伸舌頭，就知道對面走過來的姑娘今天有沒有來例假，他說來例假的姑娘周圍的空氣，嘗起來有鐵的冷澀，又像一條魚。我哈哈地笑表哥比貓還賊。

　　一開始，他的舌頭還只能像鼻子一樣，嗅到例假的血腥，或者眼淚的咸澀。到后來，它竟然能夠像長了大腦一樣，感知到諸如咸澀的眼淚中所包含的信息這類抽象的東西。

　　表哥從前養了條花斑母狗，為了不讓它被其他的公狗欺負，表哥特地給它縫了條內褲，那狗穿起來一扭一扭地在小區跑動，所有的公狗都拿它沒轍。后來它生了病，總也看不好，表哥說那狗只要一叫喚，他伸伸舌頭，就知道它是怎樣痛苦。

　　“痛苦是什么味道？”我問。

　　“痛苦，痛苦嘗起來好像魚的眼珠子，外表濕濕滑滑好惡心，可是里面卻硬硬的沒味道。”

　　我捂著嘴：“我以后再也不吃魚眼珠了。”

　　那個時候我幾乎成天跟表哥混在一起，漸漸地也染上了愛挑食的毛病，表哥年年第一的成績我倒是沒學來。后來表哥上了首都的大學，在大研究所里當實驗員，我總跟別人說，我的表哥在北京當院士呢，可誰也不愛聽我吹牛，時間久了，就有不怕得罪人的說：“王坦克，你表哥再牛也不干你事，你不還照樣在面軋鋼廠瞎混。”

　　表哥放假的時候會回來請我喝啤酒吃烤串，每次都像是有什么心事，眼圈黑黑的好像被人揍了一拳，這還得了，我最敬重的表哥誰也揍不得。可是表哥卻說不關別人的事情，是自己病了。

　　“病了？病了要請假啊。”

　　“我這病，好難治，平時也看不出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嚴重，已經影響到找對象了。”表哥灌了一大口啤酒，杯底重重地蓋在桌子上，沉悶地響。

　　我的腦袋里迅速浮現報紙和電線桿上的小廣告：“那咱要不要點個烤牛鞭，然后再去馬尾街找個姑娘試試？”我把手搭在表哥肩膀上以示鼓勵。

　　表哥看著我，眼神像過了電一樣，他肩膀一聳打掉了我的鼓勵：“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舌頭的問題，你不知道首都人民群眾有多復雜，我每天一伸舌頭，就是謊言的味道。”

　　“謊言是什么味道？”我打斷表哥的話。

　　“謊言，額，謊言就好像泡面的味道，一開始是香香的，可是過一會就會讓人覺得胃里面惡心的厲害。你別瞎打岔，其實有人給我介紹了幾個挺不錯的姑娘。有個姑娘一坐下，雖然小腹平坦，但我卻知道她已經懷孕了，因為我總能感受到嬰兒的小手在我的舌頭上蹭來蹭去，癢得我直流口水，她還以為我多饑渴呢。”

　　“那咱就再找唄。”

　　“不行啊，同事給我介紹了好幾個，可是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后來人家漸漸不耐煩了，在餐廳吃飯，明明一伙人有說有笑，見到我來就安靜了。空氣里都是一種閣樓里發泡的書稿的霉灰味，嗆得我當場打了個噴嚏，正打在人家的菜上，她當場氣得臉都綠了。后來就有了這樣那樣的傳言，說我吹毛求疵還是輕的，好多人都跟你一樣，覺得我男性功能出了問題。”表哥說完又愁悶地灌了一大口啤酒，這已經是他消滅的第四瓶了。

　　“不過。”他用牙咬開第五瓶啤酒，泡沫咕的一聲涌到了嘴里：“最近我倒是發現了一個解決的辦法。”他故作神秘地把腦袋湊向我。

　　“你快說。”我好像小時候聽表哥說擎天柱一樣期待著。

　　“我們實驗室里有一種化學物質，能讓人五感變得遲緩，我最近都在一點點偷偷地服用。要是劑量掌握得當，不久我就能跟你們一樣了。”

　　后來表哥就醉了，說了好些胡話，他說我有魚眼珠的味道，可是我到底是不是活得痛苦，就連自己也不知道。

　　表哥走后，我繼續在軋鋼廠看門，大家對我的吹牛已經不在意了。一年后的一天，那個不怕得罪人的家伙對我說：“你就別吹了，我昨天看見了你的表哥，癱在輪椅上面，哈喇子都流到褲襠里也不知道擦。”

　　一股電流竄在我身體每一條神經，我感覺忽然抖動了一下，好像憋著一泡沒撒玩的尿一樣難受。我騎著破自行車回家問媽媽，我媽媽當時正在織毛衣看電視，被我一問，拍著腦袋說：“你看我都給忘了，你表哥是癡呆了，你姨媽說什么在實驗室接觸到了有害化學品。你怎么不好好上班，從小你就盡學壞，你表哥癡呆，你也想跟著癡呆啊。”

　　表哥雖然癡呆了，站也站不起來，整天活在囈語中。但我總覺得他是認識我的，他只是被一張巨大的繭裹了起來無法行動自如。

　　我去找他的時候，姨媽正在喂他吃飯。過去他瘦瘦地戴著黑框眼鏡，現在已經長成了兩百來斤的龐然大物，眼睛也摘掉了，倒不是因為視力變好了，而是的眼睛已經幾乎看不見了。

　　我的表哥坐在輪椅上，兜著圍嘴，費力地想要喝一口姨媽喂的魚湯。我告訴他我要走了的時候，他也沒什么反應。半晌，從他嘴里吐出一件東西來。

　　小小的，白白的，泛著腥味，那是一顆魚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