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人
小弟弟病了,躺在床上一聲聲咳嗽,呼吸的時候鼻子哧溜哧溜地響,小臉憋得通紅。
小姐姐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或許她聽到了媽媽與醫生神秘的交談,認定弟弟的病不會好了,至少在春暖花開之前是不會好。
從前爸爸在世的時候總愛把小姐姐放在膝蓋上,拿胡子蹭她的臉,給她講故事,講到春之女王的女兒被冥王搶了去,女王傷心欲絕,大地上從此沒有春天,人們凍得感冒總是不見好。后來天上的神仙做主,準許女兒一年回一次娘家,但也只能在家待一年中的那么一小半時間,其余的時候都要回去照顧丈夫。那一小半時間是女王最開心的時候,她一笑,大地上立即冰雪融化,萬物復蘇,春天來啦。
后來爸爸就被冥王搶了去,現在,他又要把小弟弟從身邊搶走。
小姐姐神情沮喪地趴在窗口,看見外面的雪下得好大。
“為什么不堆兩個雪人呢?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弟弟。”
她用小手搓著一個小雪球,不一會兒小手就凍得通紅,小雪球也變成了大雪球。她堆了雪人的肚子雪人的頭,給它們嵌上黑紐扣的眼睛胡蘿卜的鼻。小弟弟從窗戶里看見了,呼哧呼哧地說:“姐姐姐姐,給爸爸系上圍巾戴上帽子。”她從衣柜最深處翻出爸爸的圍巾和帽子,還有煙斗。這下,爸爸的雪人完工啦。
哎呀,爸爸旁邊的弟弟還赤溜著身體啦,弟弟生病了需要保暖,這樣想著,小姐姐把自己的毯子拿出來披在雪人身上,弟弟無聊了怎么辦?小姐姐把自己的一本故事書放在爸爸雪人那里,要他讀給弟弟雪人聽。
太陽漸漸出來了,小弟弟的病竟然慢慢好了起來,他病得本身就不重,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不多久他就可以下床活動了。他同小姐姐一起去院子里看兩個雪人。
“咦?怎么只有一個?”
院子里面只有爸爸雪人和一條濕濕的毯子。
媽媽看到了說道:“一定是太陽融化了弟弟雪人吧。”
“那么爸爸雪人呢?”小弟弟不解地問。
小姐姐想了一會兒,撲向雪人的懷抱:“這一定是爸爸,爸爸春天從冥王那里回來看我們啦。”
【二】鯉魚
在那根脆弱的腦血管爆掉之前,我的爸爸正在往鯉魚池中投著餌料。
“看哪,這些一輩子游不出池子的笨魚。”他這樣說著,也沒有人搭理他,但那竟然是他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父親的葬禮很冷清,我們請來的樂隊吹奏者不合時宜的音樂,在十一月冰冷的空氣中,父親最后一次以人的形態出現在遺體告別儀式上,幾分鐘后,他被投進了熾熱的焚化爐。
我多希望能夠驕傲地以子女的身份,告訴來客:“我父親的一生,是偉大的一生,他怎樣經歷過青年時期的物質匱乏與精神孤獨,先天身理上的羸弱并沒有壓垮他,他在包裹中藥的紙上寫下了一部部偉大的小說。如各位所見,那些小說現在以不同的載體被全世界人所閱讀。”
但是他并沒有,他一輩子只是在政府的基層寫一些會議記錄,甚至好幾次民間聲討政府機關太過于臃腫時,他差一點被裁掉。
我也很希望能夠跟來客說:“我父親的一生,是了不起的一生,他怎樣在家庭負擔繁重的中年時期,兼職幾份工作賺取孩子的學費和老人的贍養費,以至于三年不添新衣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他并沒有,他只是用一份微薄的薪資來填補一大家子的嘴,缺乏的部分,要靠母親打三份工來補足。他一下班便會埋進書房,從不關心孩子的學習。事實上他對孩子的學習也幫不上忙,除了會議記錄,他大概什么不會。
我也很希望能夠跟來客說:“我父親的一生,是平和的一生,他怎樣在老年時期含飴弄孫,見證孫子們的第一次長牙第一次行走,怎樣批評孩子們不恰當的教育方式。”
然而他也沒有做到,他退休后開始養鯉魚,從最開始的小魚缸,到大型的落地魚缸,最后,他拆了書房的屋頂,挖開書房的地面,將它改造成一個鯉魚池。他整個老年生涯,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喂食換水中度過,我甚至懷疑他是否知道自己到底有幾個孫子。
我能說的只能說:“我父親的一生,是無所為的一生,是可恥的一生,是荒誕的一生。”但我不能那樣說,我不能像父親那樣為所欲為。
我要隱忍著努力地向上爬,為了感受“一覽眾山小”的俯視感,我要被貼上“精英”的標簽,我要讓我的孩子在我的葬禮上能夠侃侃而談我是如何成功。
我絕不能是條“游不出池子的笨魚”,父親那樣的笨魚。
父親死后,我們送走了那些鯉魚,填平了池子。然而,我們還發現了別的東西,就在他房間的床底下,一疊疊發泡的書稿被整理出來。
在那些書稿中,他是一個流浪的太空奧德賽,路過一個荒蕪的星球,他便在此創造一個文明;他是一個“切格瓦納”式的戰士,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他。
然而很快他便沮喪地發現,那些他創造的文明人,那些他解放了的人,更加熱衷于投身名與利的戰爭,無視所有一切他的初衷。更加悲涼的是,他發現自己連同著他所創在的世界,不過是別人實驗室的一個細菌部落。他大聲嘶喊,聲嘶力竭,但他的造物者就是聽不見他的訴求。
他成了一個被母親無視的孩子,被孩子無視的母親。
“看哪,這些游不出池子的笨魚。”回想起父親這句話,我竟然在開著暖氣的辦公室里,打起了寒磣。
【三】幻想婚禮
她生活在公元前的希臘。
在那個神與英雄備受推崇的年代,她從不關注戰爭的煙硝與英雄的筋腱,不在乎宙斯的變幻與水仙的自戀,她甚至對神與人的結合也并不看好,她所唯一關注的,是永恒與不朽。
她總喜歡在陽光燦爛的午后,躺在陽臺的藤椅上,斟滿一杯紫色的葡萄酒,地中海的陽光溢滿金杯。戰爭會過去,英雄會衰老,美人會遲暮,國家會幾易其主,天上的神仙也會被異教的神明取代,她作為一個人,一個注定生老病死的人,怎樣才能長生?
她醉心于思索這一問題,拒絕了一位可愛的畫師的追求,那是個擁有一頭俏麗亞麻色卷發的年輕畫師,他好看得簡直要讓女人嫉妒,對于他來說,她就是月亮,就是阿芙羅狄忒,就是永恒的美,但這美于他來說卻是無比飄渺,抓不住求不得。
畫師萬分苦痛,他將她的倩影畫在了一個甕上。那是一場幻想的婚禮,他們在橄欖樹的綠葉下結成夫妻,她修長的身材擋住了他眼前灼熱的太陽,他的卷發上落著不少綠葉,以至于鴿子都停下來歇息。游吟詩人伴著魯特琴和風笛的聲音,吟唱著比希臘的誕生還要久遠的故事。她不再是那個苦惱的思想者,她痛痛快快地接受著人間的不長久的喜悅,接受著即將衰老的青春。在畫中,他們瞬間的美好被無限期地延伸。
畫師畫完,竟然在這絢爛無比的幻想之美中死去,嘴角上分明掛著笑容。
兩千多年以后,一個年輕的詩人發現了它。詩人發現它的時候還不是詩人,他在醫院的消毒水中年復一年地做著學徒的工作,他破損的衣兜中揣著紙和筆,是為了抓住那些一閃而過的靈感。夜晚降臨,他會在幽暗的燈光下用文字建起一座屬于自己的城堡,他把口袋中的那些靈感放在里面,它們就成了滴露的玫瑰與百合,精致的燭臺與美酒,有時還會變成一個俏麗的鄰家女孩。
他二十六歲的時候,城堡終于建好了,然而他發現,那更像一個繪圖的希臘古甕,一個描繪著不朽的美麗的古甕。
他被它所描繪的美所折服,驚艷地捂住了嘴巴,然而指尖消毒水的味道讓他殘存了一絲理智。
詩人濟慈在他二十六歲那年的初春死去。我所知道的他,曾在幻想的美麗與理智的并存中,寫下了“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詩句。
【四】流浪的安格里斯
他是出現在詩人詩歌里的人。
在那首詩中,詩人讓他愛上了一個擁有蘋果花般頭發的女孩子,為了找到不知去向的女孩,他變成了一個四處尋找的流浪漢,詩人喚他安格里斯。
但種種跡象表明,他背叛了詩人的意愿,他愛上的,并不是一個女孩。
事實上他近乎瘋狂地渴望著太陽,他耗盡一切體力,追尋太陽的足跡,好在在詩歌的國度里,他有一雙永遠不知疲憊的腿。不需要墨鏡,他也能與灼熱的太陽深情相望。他沐浴在陽光里,感受著太陽無處不在的觸摸。月亮是他們的床單,青草和百合是他與太陽的孩子,清晨的露珠是太陽的愛液。從早晨到傍晚,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奔跑,盡量與它保持最近的距離。
他一度是最幸福的人,他幸福得詩集上都流淌著蜂蜜。
但是詩人并不幸福,詩人要他愛上的,是一個在真實世界存在過的女孩子,那女孩擁有一頭秀麗的卷發,第一次見她時,她站在清晨的大團蘋果花旁,后來詩人耗盡后半生,窮盡了所有意象來描書那個場景。
而他,卻拋棄了那些,背叛了詩人,投入太陽的懷抱。
于是憤怒的詩人寫了滿天的烏云,安格里斯傷心地呼喊著太陽,可是沒有太陽,玫瑰會死,百合會死,蘋果花也會死,詩人巧妙的意象都會死。于是詩人收走了烏云,讓箭羽插滿了他的腳踝,使他無法再去追隨太陽的腳步,可是即使無法奔跑嗬,他還是要遠遠地望著太陽。詩人又派烏鴉展開翅膀,遮住他的雙眼,可是即使看不見啊,他沐浴在太陽的光輝中也是幸福的。
詩人氣急敗壞,他掀翻了書桌,打翻了花瓶,甚至一度想要放棄寫作。
是呀,愛上太陽的人,的確是這個世上最堅毅的人。詩人自己也愛上過這樣一個太陽。可是在某個雨天,人們抬著戀人的棺木,將他的太陽葬在蘋果樹旁。他年輕時,追尋過彼岸,追尋過頂峰,追尋不可一世的驕傲與囂張,在不可觸摸的靈感中寫作,企圖像浮士德一樣將靈魂交給魔鬼。可是,當戀人死去后,他便背叛了年輕時的意愿,他下半生只有一個愿望:用詩歌來祭奠戀人。
而愛上太陽的安格里斯卻毀了這一切,他是光明的,幸福的,無所追求的,當詩人想要表達失去與追尋的苦楚,他卻讓詩歌變得明媚無比。
詩人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殺死他,要么自殺。
然后詩人竟然找到了第三條出路。
他寫了一匹狼,永不停歇地啃食著太陽,太陽那么大,蒼狼直至老死也無法啃完,玫瑰和百合照樣會盛開,可是它每啃一口,安格里斯都感同身受,他深刻地愛著太陽,他能感受到切膚的被啃噬的痛苦。可是他的腳踝上始終插滿了箭,無法趕走食日的蒼狼,他從此只能痛苦不堪地存在在永恒的詩歌中。
好多年以后,死去的詩人變得聞名遐邇,但凡讀過他詩歌的人,都會捂著胸口說:“我這里好像被什么啃噬了一下。”
【五】紅鼻子魯道夫
它是一頭勵志的馴鹿。
關于它的故事,通常都有這樣一個開頭。“它是一頭自卑的小馴鹿,因為與別的馴鹿不同,它的鼻子實在是太紅了。大家都嘲笑它,以至于它總被叫成紅鼻子魯道夫。”但是結尾卻要幸福得多:“圣誕老人在一個大霧彌漫的圣誕夜,駕著魯道夫領隊的馴鹿群順利完成派送禮物的任務,因為魯道夫的紅鼻子像探照燈一樣穿透一切黑暗與迷霧。”
所有的孩子都喜歡它,他們喜歡床頭故事里那只特殊的紅鼻子的小鹿。
然而誰也沒有見過它,因為它只在圣誕夜孩子們都熟睡的時候才出現,其他時候它要像其他馴鹿一樣往返在繁殖地與越冬地之間,在北極圈過著單調的馴鹿生活。
關于它究竟多少歲了,有沒有女朋友,全世界最富有職業精神的狗仔隊也無從知曉。科學家們一直堅持著用科學論證這頭馴鹿并不存在于世上,但這簡直是個比“一加一等于二”還難論證的命題。
然而人們不知道,由于現代照明技術的發展與運用,紅鼻子魯道夫早已被開除出了圣誕老人的團隊。
它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沮喪,甚至一蹶不振,仿佛回到了兒時那段充滿挫敗感的時期。它翻遍各種智慧的書籍,得知旅行是一種不錯的治療方案。
于是它開始了周游世界的旅行。它雖然曾無數次一夜跑遍整個基督世界,但是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孩子生活在沒有圣誕節的國度,還有很多除了圣誕節之外的節日。他欣賞了紅場勝利日的表演,見識過以色列光明節數以萬計的哈努卡燈,甚至幻化成廟門口的石獅子,感受春節的氛圍,他聽過盂蘭盆大會,參加過巴西的狂歡節,在那里它甚至都不用偽裝。他躲過亞馬遜叢林狂蟒的追擊,與駱駝一起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在安第斯山脈偽裝成一只羊駝,在西藏它差點被高原反應整垮。他在紅鼻子的探照下發現了一個又一個科學無法論證的存在,見識了一個又一個科學無法制造的美麗。
也許某天你路過十字路口,紅鼻子魯道夫正偽裝成紅燈看著你呢。
【六】愛上架子鼓的貝斯手
這是一個不知名的地下搖滾樂隊,他們演出的場地,從昏暗的小酒吧,到廣場上的促銷展等不一而足。但是通常,都沒有什么人在認認真真地聽他們的歌。
他們賺的錢,甚至沒有葬禮上一通瞎吹的號子手來的多。畢竟“懂音樂的男生很帥”只有建立在“收入很多”的基礎之上才能成為吸引女性的法寶,當然大學女生通常不要求第二點。
然而他們走出大學已經很多年了,他們在酒吧演歌,見證無數**的前奏以及泡妞的必殺技,可是所有的成員都是單身。
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秘密。
除了共同的愛好音樂以外,主唱其實一直愛著吉他手的那把吉他。而吉他手呢,一直惦記著貝斯手的貝斯。至于貝斯手,每一次聽見架子鼓的聲音幾乎都要高潮。坐在角落里面打鼓的鼓手,無數次想要代替主唱去飆高音。
可是事實上,主唱的吉他彈得確實沒有吉他手好,鼓手的高音簡直比殺豬還難聽,吉他手貝斯彈得倒是不錯,只是每次一彈貝斯,肚子都會出問題,不是腹瀉就是便秘。
只有貝斯手,他不打鼓的原因,是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那架鼓。
那是一套繪有玫瑰圖紋的鼓,每次當他觸摸它,仿佛能感受到玫瑰花瓣的質感,甚至還有露珠的潮濕感。當鼓手演奏它時,貝斯手能夠自動將它的節奏翻譯成人類的語言。
比如,當持續低沉的時候,它通常是在想著該怎樣安慰角落里獨自飲酒的失戀的姑娘。
當吊擦響起時,它一般是想跟你講一個驚悚懸疑愛倫坡式的故事。
但是更多的時候,它是全身心地投入樂隊的演出,準確地與鼓手配合著掌握節奏,全情地投入被稱之為噪音的音樂中。
貝斯手相信自己也能與它撞擊出絕妙的節奏,在共同的節奏中體驗搖滾樂的快感。
然而,每當他看見那些纏繞的玫瑰圖紋,他握著鼓槌的手便難以打下去。他好像變成了一個逛博物館的學究,看著滿目的青花瓷器,忍不住想要觸碰,但是那些經歷過高溫歷練繪滿青花的瓷器,卻是活生生的“脆弱”的代名詞。
我想他一定在那些玫瑰中,看到了那把鼓并非樂器的另一面,讓他不忍心去打擊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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