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失蹤以后,我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海濱小鎮的家。
其實我挺喜歡那所房子,舊雖舊,但是從我的房間打開窗戶,就能眺望見大海,只要不遇上惡劣天氣,晚上睡在那里,連夢都是腥甜的。濕暖的空氣催大了滿墻爬山虎的莖葉,晚風一不小心就在里面迷了路,急得在葉間哇哇大叫。
從前我們沒有離開的時候,爸爸在房子的第一層開了間衛生室,他自己是醫生,卻沒有一件白大褂,事實上自從弟弟出生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買過像樣的衣裳了。媽媽是護士,同樣的,她也只是穿著平常的那幾件衣服。他們最擅長的就是一唱一和,爸爸耳朵上掛著聽診器,一邊在病人的胸膛游走一邊把眉頭慢慢皺起來,神情嚴肅地說一些尋常人聽不太懂的醫學術語,媽呢,則在一旁充當安慰者:“您別擔心,這病能治,我們能給你弄到最有效的藥,貴是貴些,但是我們可以保證最有效。”
他們當然知道自己沒有這么神奇,能搞到最有效的藥,不然的話,他們怎么能對弟弟的病束手無策?靠坑蒙拐騙得來的錢,總是還沒捂熱就進了大城市的醫生的兜里,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弟弟的病卻始終未見好轉。我曾一度在他們表演雙簧的時候羞恥地咬著手指,才能防止喉嚨里面酸楚感覺的外泄。
我弟弟在我的印象里,長得永遠是那么得模糊,我只知道他失蹤那年十三歲,卻比我至今見過的任何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長得都要高,除此之外,對于他的口耳眼鼻,我一無所知——他從出生之后的第三個月起,就被可怕的魚鱗病纏上了身。即使是夏天,媽也讓他穿上長褲長褂再出門,不僅如此,還要帶口罩,戴墨鏡。久而久之,弟弟就不愿意出門了。在家里他總是穿著盡量少的衣服,一身的皮膚好像打上了天然的馬賽克,以至于與他共同生活了十三年,我都不知道他真實的長相。因為病痛的原因,他總是泡在自己專屬的浴缸里,靠水來緩解一部分的痛楚。
我弟弟雖然長相模糊,卻有著驚人的智慧。我要說的是,他的智慧與學校無關,他七歲那年,媽媽將他穿成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那樣送去學校。在他們糊弄完早上第一個病的病人買下“特效藥”后,弟弟就已經回到了家里。他靠在大門旁:“我很不舒服,我要回到浴缸里面待著。”
爸爸把聽診器繞起來,企圖掛回墻上:“趁下課時間還沒有結束,趕緊給我回學校去。”
弟弟全身上下僅露出的兩只眼睛不卑不亢得傳達著他的堅定:“我很不舒服,我要回到浴缸待著。”
爸爸沒有把聽診器掛回墻上,而是筆直地扔向了他,他忘記了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你難道想做一個一輩子不識字的廢人?”他全身在發抖:“你如果不回學校,我和你媽不會再為你排隊掛什么狗屁專家號。”他看向媽媽,想讓他站在自己一邊,嚇唬嚇唬弟弟。
聽診器砸在弟弟身上,發出沉悶的響,他從胸腔中擠出幾個字:“我很不舒服,我要回浴缸待著。”
媽媽把聽診器揀起來掛在墻上,抹了把臉:“那么你就回浴缸待著吧。”
爸從此沒有再同他說過話,也沒有理過媽,他們僅有的交流,就是在忽悠別人買藥的時候,生氣歸生氣,他們從未放棄過對弟弟的治療。
就這樣,他躺在浴缸里,卻靠我和媽媽的幫助,以近乎神奇的速度完成了基礎教育。不僅如此,他還學會了演奏笛子——那是少數我們能買得起的樂器。當我們所知道的已經全部傾囊相授之后,他便開始了獨屬于他自己的學習。
我那個時候在縣城的高中讀書,每個星期回一次家。這個時候他會敲開我的房門,在我的床上坐下,那時才十歲出頭,身高卻足足有一米七了,他坐下去的時候,我那張用了好多年的老床會吱呦一聲響,搖搖晃晃。
“總有一天我會把這張床坐塌,這樣的話你們就可以換張新床。”每次他都會這樣說,然后還給我十本書。
“那么你就別把它坐塌。”我已經無意于勸服他不要胡思亂想了。我打開抽屜,拿出新的十本圖書館藏書:“你讀書太快,再這樣下去,學校那個迷你圖書館快滿足不了你了。”
他通常都會笑一笑,牽動著蘋果肌上的白屑簌簌地落在我的床上,雖然他是我至親的弟弟,在他關上我的房門后,我還是會把床單被套統統換掉。我已經越來越能理解爸爸媽媽,無恥又怎樣,至少我們沒有拋棄過他,這一點便已經足夠支撐我們找個理由開脫,麻痹自己一天天地過下去。
我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有認真地讀完這些書,但至少他很規矩:從來都是準時還書,更為奇妙的是,他常年泡在水中,卻絕不會弄濕任何一本書。
爸爸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被人捉到夸大藥效是我們意料之中的事情,從我第一天聽他們演雙簧那天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但是我并不知道,爸爸比我更加有準備。
雖然他的準備是站在那里,仍憑別人的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身上,什么話也不說,就像海里的那些漁船一樣,隨著拳頭的降落在海面上蕩來蕩去,曬在院子中的舊抹布一般無所抗爭。牙齒碎了,眼睛青了,鼻子歪了,他只是不做聲,媽媽撲在他的身上,頭發一片凌亂,衣領子被撕扯得露出半個乳房,她只是在哭,只是在哭。
那一瞬間我相信弟弟一定看到了這一切,他一定走出浴缸,用濕漉漉的腳踩在地板上,他必須足夠小心,否則就會像爸媽一樣滑倒。他一定用那雙眼睛看著樓下診所內發生的一切,但是他旋即又縮了回去,回到浴缸里,回到書本里,在那里他不會滑到,不用扮成套中人,不用擔心是否會將我的床壓垮。
但我沒有權利像他那樣,我應該扯開那些拳頭,將他們護在臂膀之下。事實上我也那么做了。他們砸完了我們,又去砸那些瓶瓶罐罐,紅紅綠綠的藥片膠囊撒落一地,在我的面前滾落開來,我數著它們來緩解被延伸得無比漫長的痛苦時光。最后,當我們三個抱在一起,面對一片狼藉的診所的時候,我們知道我們已經垮掉了。
在衛生所被砸的那一晚,弟弟推開我房間的門,我躺在床上,側身背對著門外的亮光和他。
“你知道亞特蘭蒂斯嗎?”
我沒有理他,他又說:“你借給我的書上有關于它的記載。”
我像被電到了一樣坐起來:“我以后不會再替你借書了。如果你想看的話,完全可以走出浴缸,自己去借。”我這么說是要讓他明白,我不會再為他負責,他那么聰明,應當明白。
他沉默了好久:“那本關于亞特蘭蒂斯的書,我還沒有看完,等看完再還你。”
第二天他就完全消失于這個世界上,只留下一浴缸的水,我們將水放干——這通常都是他自己來做。好像這樣就能將他從我們的生命中抽離出來。在浴缸的底部我們發現了一些細小的魚鱗,貨真價實的魚鱗,海里面的魚就是靠他們保護著自己的皮膚。我們來不及考慮這些,就迫不及待地去派出所,公安局,電視臺,廣告公司,我們用了我們認為所有能用的方法,最后決定放棄。
我曾一度認為這是對我們家來說最好的辦法,次好的辦法就是搬離這座讓我們名聲掃地的海濱小鎮,從此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們搬去了離家五百里的一個內陸城鎮,我的房間看不見海,也聽不到晚風迷路的呼喊。但在這里爸媽找了份工資不高但卻正兒八經的工作,我們總算像一個家了,雖然我知道這樣說很不道德。
壞名聲雖然不能消除,卻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變淡,但是弟弟卻始終是縈繞在我們家人心頭上的一塊傷疤。我每次打開浴室的門之前,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氣,說服自己相信那里面沒有他。
在父母去世后,期盼著浴室里面沒有他的情緒,竟逐漸變成了期盼著他在那里面。我開始想象如果他還在,我們還有聯系的話,可能會像別的兄弟們一樣,去喝上幾杯,談一談各自的生活。他或許還是會穿得像個套中人,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他永遠是我至親的兄弟。在衛生所被砸的那天,他的心一定也受到了猛烈的撞擊,我不應該只是抓住父母的手,我應當走上樓,將他擁抱在懷中,告訴他即使坐垮我的床也沒關系,我還是愿意再替他借書。
是的,現在我無比渴望想再見到他,無比痛恨自己當初的選擇。
再次回到濱海的老家,是因為拆遷的事宜。工業化終于把手伸向了這里,盡管我父母的丑聞早已被其他的新聞代替,再次面對這里,我還是感到無言以對。匆匆領到補償款,猶豫再三我決定在這里淪為記憶的廢墟前,進去瞧一次。
我把鑰匙插進鎖孔,出乎意料鎖孔竟然沒有銹住,很輕松地就擰開了。屋子里沒有想象中的霉灰味,我把大門打開,讓陽光充分照耀進來,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那些被砸的瓶瓶罐罐,竟然被粘得好好地,紅色的綠色的藥片,整齊地放在瓶子里。爸爸的聽診器在那場事故中被砸成兩半,此刻居然完好地掛在墻上,還有藥柜,體溫計,這里的一切都被修復得完好如初。
我上了二樓,弟弟的房間鑰匙孔已經銹死,難以打開。我嘗試著擰我房間的門,門沒鎖,吱呦一聲地開了,當時我的心臟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搏動,我想象擰開那道門后,能看見黑暗者坐著一個剪影,他聽見聲音,把頭轉向我,我要走過去抱住他,把鼻子埋在他的肩膀上抽噎著喊他的名字。
但是房間里面沒有人,床還是那張床,書桌也還是老樣子,奇怪的是沒有一絲灰塵,床上的被子甚至比我走時還要白凈,我坐在床上,大致猜到了些什么:一定是弟弟一直住在這里。如果真是這樣,我要等他回來,就像他一直在等我們一樣。
我的書桌上放著一本書,正是弟弟沒有還給我的那本《亞特蘭蒂斯》,書已經很舊很舊了,看得出來這些年來他經常翻閱。我小心翼翼地翻開它,像在打開弟弟這些年來的生活,書中夾著一封信,封面寫著我的名字,果然是弟弟的筆跡。
我欣喜若狂,這足以證實了我的猜想:我的弟弟尚在人間,就生活在這棟屋子里。
那讀了下去,那封信這樣寫著:
“很抱歉那天我突然失蹤,只不過我的確是到了不得不離開的地步,你可能沒有察覺,你們怎么會察覺呢,除了不得已,你們大概不會仔細查看我的身體吧。在那天走之前兩個月,我的身上就已經長出了魚鱗,脖子兩邊更是逐漸生出了魚鰓一樣的呼吸器,你以前借給我王小波的《綠毛水怪》,我挺羨慕楊素瑤能夠生活在水中的理想世界,同樣是怪物,我卻只能泡在浴缸里。但當這種小說中才會出現的事情發生在我頭上時,我完完全全慌了神,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跟你們解釋。但我不打算離開你們,生活在浴缸就生活在浴缸吧,我是這樣想的。
直到那天你跟我說:‘你要走出浴缸,自己去找書。’我才恍然大悟,是我自己困住了自己,困住了你們,或許去大海才是對我們彼此最好的選擇。
我從未打算真正地離開這個家,我想好了,只在家附近的海域生活,遠遠地看著你們,至于亞特蘭蒂斯,書上說在那里生活著一群和我一樣長著魚鱗魚鰓的人,他們會用珊瑚當頭飾,拿劍魚比武,每個夜晚他們都要浮出海面,看天上的月亮,吟誦一些人類文明開始之前的古老詩句,說實話我不太相信世界上有這樣一片完美的海底世界。
你們到處尋找我的時候,我就躲在近海的一塊礁石后面,我真想告訴你們實情,但是我不能在害爸媽背負污名之后再讓他們被人戳脊梁骨,說他們有一個妖怪兒子。于是我選擇沉默,我本來打算看完這本書后偷偷還給你,可不等我看完,你們就已經搬走了。過去的十幾年,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把書還給你。我肺中的空氣只能維持在岸上待五到十分鐘,我用這些時間一點點修復好了這里的一切,我告訴自己,等一切修好,你們就會回來。但是直到寫下這封信,也沒見你們的蹤跡。倘若你能看到這封信,我想說,我很感謝你們為我做的一切。”
一直以為離家出走的那個是他,沒想到到最后,離家的卻是我們。
我一下子癱坐在床上,陷入了無邊的精神沉默,竟然發現他連這張老床,也修得結結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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