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北宋末年戰事頻繁,又出了靖康之亂,把個天子做了階下囚,直教半壁江山送做金人,金軍鐵蹄踏過之境,十室里倒有九空,正是“青冢魂多難覓處,黃泉路窄易相逢。”后來臨安建都,又出了韓世忠,岳鵬舉這般良將,才保得一時安穩。今日咱們這樁奇聞,還要從當時的臨安府余杭縣說起。
當時余杭縣內有戶姓余的人家,頗有些家私。余媽媽早年是皇后身邊梳頭的宮女,因金人擄走了徽欽二宗,洗劫了汴梁城,又把皇室貴胄都俘虜北上,皇城內外慌做一團,余媽媽趁亂,偷偷拿了皇后簪子上的數顆珠子,合著她命大,躲過金人的鐵騎,一路南下,逃至家鄉。原來這珠子中,其余的并不難得,唯有一顆南珠,乃是南海蚌母所產,那蚌母平日輕易不出,只在滿月時分短暫開合,是為吸取月之精華,所產之南珠,得了月亮的光輝,暗夜里也能發出寶光。南海海況兇險,蚌母又難尋,這樣的珠子,縱是珍寶云集的皇宮也就這么一顆。
小宮女自知皇后平時珍惜此珠,輕易也不肯佩戴。所以將其他珠子賣了,只留著這顆珠子,悉心收藏,從不示人。后來嫁為人婦,靠著賣珠子所得銀錢,夫妻二人在余杭縣做起生意,置辦了些家私,也是天假富貴,及至后來竟成了縣中數一數二的富庶人家,余翁又捐了尚寶之職。
夫妻二人膝下有一男一女兩枝花,余小姐名喚圍珠,概因他二人因珠發跡才有此名。這圍珠小姐年方十四,生得雙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輕盈,竟像連羅綺也無力勝任,難得她既有濃桃艷李之資,又有璞玉渾金之度,坐在蘭房,除女工繡作之外,只以讀書為事。她胞弟是年七歲,乳名喚作秋寶,正直開蒙,尋了個秀才教他識字。
這秀才姓江,名東樓,字林泉,生的風姿俊秀,又是精通書史,文不加點。剛及弱冠,便已考取了秀才,四鄉五里無不稱贊他好人才。他自持人物風流,又文采斐然,誓要娶天下一頂一的美人兒,方不辜負此生。只因國家積弱,雖有良將如岳鵬舉,卻又吃佞臣坑害,便無意于科舉。他家貧,便經人舉薦,充當了余公子的啟蒙老師。
古往今來的紅塵孽緣,多半是身居閨中的小姐,遇著那才貌雙全的書生,間或有那好事的丫鬟小廝從中鴻雁傳書,中間不知要生多少事端,饒是如此,下場也多是戚戚然。
這余府雖不及皇宮內院朱門紅墻,高樓廣廈。卻也是余杭縣內數一數二的宅子。你道這余公余婆,放著這如畫似玉,蘭質蕙心的女兒在家,卻又如何安心招個秀才回來。一來他二人深信江秀才品行,二來他這宅子,原是有內外之分,內室只住著余小姐和幾個大丫鬟,尋常家中小廝,總角之后便不許進入內室,又砌了高高一堵墻隔開內外,只留一扇木柵欄角門,鑰匙由媽媽親自掌管。這余小姐,每日除卻在閨中刺繡描書,便只能在內室的花園中傷春悲秋,竟不知墻外的天空方圓幾何。江秀才在余家教書已有三月,卻也從未見過余小姐。
這一日是余翁壽辰,頭天余翁即命江秀才寫了幾個拜帖交予縣中各位大人,及至日中,幾頂轎子抬著眾人來到余府。原來這余翁夫婦,見女兒愈發出落得好看,便萌生了送入宮中嫁與帝王家的念頭,今日明著是祝壽,免不了要掏些真金白銀行那賄賂之事,各位看官,這深宮禁苑,三層樓里倒住著兩層冤魂,屈死的妃子真如恒河砂礫,單就靖康之難時被金軍蹂躪的后宮女眷就不知多少,這余翁余婆一時蒙了眼,竟要把個妙齡青春的女兒送入深宮。
江秀才陪席其中,看得真切,他雖與余小姐素未平生,但也感慨這女兒的際遇。眼下雖然過了幾天清平日子,但金人與遼人始終盤踞在北邊,他一介書生,尚可退之一壁,偏安一隅。這余小姐弱質女流,卻要被父母送入禁宮,這天下不知還能太平幾時,若得太平,錦衣玉食固然好,若是重蹈靖康之難的覆轍,余小姐只怕是要白白化作一縷香魂。
他一半感慨余小姐的遭遇,一半感慨自身飄零,兀自已有半分醉意,便退了席。恍惚間竟然走到了角門,他自知犯了忌諱,好在今日府中下人多忙于酒席,不曾留意到他,便轉身將走。卻又見著青石墻上,覆著厚厚一層綠藤,想起自身與那余小姐,竟不如這綠藤一般有所依附,不免又獨自傷感起來。
也是合當有事,若此時江秀才兀自走開,便也教書的教書,封妃的封妃。正直他感傷之際,墻那邊竟傳來洞簫之聲,其聲嗚咽,分明是曲訴衷腸,若無江秀才在墻外,只怕要白白淹沒與外室的觥籌交錯了。江秀才聽聞這簫聲,一時卻有斷腸之感,竟也忘了忌諱,又轉過身來,朝角門內望去,只見一位絕色佳人憑欄引蕭吹奏,眼角似有淚痕,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面似珠光玉漆,肌生一片雪瓷。腮邊頰上有香痕,卻是香妃淚印。
指露幾條蔥白,牙開兩片碎玉。秋波一轉更銷魂,驚得才郎倒退。
各位看官有分教,若是余翁不起貪戀,秀才又及早離開,便不會種下這孽根。只因這秀才一時感傷,又見著這美人兒,真真是覺得此生不娶著這等香玉,便難稱丈夫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那日余翁壽辰,圍珠小姐一早便繡了個壽字托與貼身丫鬟紅玉送去。這紅玉年方十三,卻是乖巧可人,余媽媽初時花了二兩銀子買來,自小陪在圍珠身邊,又是一般大,她二人甚是貼心何意,有甚話不說?紅玉送字給余翁,聽見些交談,回來便不吭聲,圍珠自覺蹊蹺,便問:“可是家中有甚不好?”紅玉支吾著:“好,只怕是,只怕是老爺夫人要把你送入宮中。”圍珠一聽,真個“劈開兩片天靈蓋,一盆冰水澆下來”。原來這圍珠小姐,雖久居深閨,卻也曉得些風月,她自持人物雋秀,定要嫁與才德兼備的男子,才不算辜負。想那皇帝雖居廟堂之高,卻有失為君之道,又足足大她兩倍之多。當下失了魂一般,倚著繡樓的欄桿,看著滿園春色,想起自己竟不如蝴蝶螻蟻一般來去自如,她一時心傷,便吹奏起洞簫,以寄哀思。不成想滿園春色之外,卻有同是天涯淪落之人。
江秀才一時忘情,竟倚在了木柵欄角門上,想那木門及易弄出聲響,這一響驚動了余小姐,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劍眉星目的書生,兀自癡癡地望向院內。余小姐自幼養于深閨,所見除了父母親弟,即是些剛垂髫的小廝,何曾見過這等風流人物,真個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似這等人物,應當是弟弟的啟蒙老師無疑,心下雖喜,臉上卻發紅,回屋去了。
這圍珠人雖在屋中,心卻全然附在江秀才身上,只是不知這等人物,品行卻如何,她喚過紅玉,問道:“廚下鵝頸李前段時間犯錯打發走了,最近可新添幫傭了?“
紅玉轉轉眼珠:“幫傭倒是沒有,秀才倒是添了一個。要說這個秀才,可真是個怪人,他放著功名不去考,偏說什么‘身不逢時,暴雨打萍’。卻來咱們府上當教書先生,寫拜帖卻又不肯添些恭維的話,倒像是塊頑石。”
說者無心,聽著有心,圍珠小姐聽在心里,暗暗佩服江秀才的志氣,心下喜一份,憂一份,喜的是天下間,還有這等男兒,憂的是東風惡,這等男兒,竟難做自家夫婿。另一邊江秀才見圍珠小姐回屋,回過神來自知失禮也回了屋子,卻又扎轉反側,想著那容貌與簫聲,心中樂一份哀一份,樂的是紅塵里還有這等香玉,哀的是銅雀春深,這等香玉竟要困于深宮。
他二人各自愁困,卻有一人看在眼里,各位看官,想那《西廂記》中的紅娘,雖是個丫鬟,卻貴在善解人意,拿個棋盤遮住張生,讓可憐人一解相思之苦。這紅玉年紀雖小,卻異常機靈,她見小姐自見了秀才以來,便無心針工,秀才自見了小姐,便無心施教。便有意撮合他們,一時間雁書頻傳,紅玉竟也樂得兩頭忙。
這二人一個在墻外,一個在墻內,只一個丫鬟每日出入傳書,內外瞞得鐵桶似的,但一來難解相思之苦,二來自知終非長久之際,他倆也是年少氣盛,竟約定某日三更時分,以咳嗽投石為暗號,要圍珠小姐翻墻與書生私奔。
到了這時晌午,江秀才也無心施教,便放了那小學生半日假,那孩兒哪知就里,歡歡喜喜玩耍兒去了。江秀才打點好行裝,見天色尚早,便去臨街的茶樓飲酒聽書去了,說書的講到白蛇修煉成人型下山來。你道這江秀才,圣賢書不知讀過幾籮筐,原來他也自知這等盜人妻女的勾當,有悖圣賢,心下也覺愧疚,口里便多添幾杯黃湯,一時竟醉了自己,睡至月滿時分。
他一見天色已晚,酒便醒了幾分。一宅子嬤嬤下人皆已睡下,他背起行裝,輕推后院角門門閂,生怕驚動眾人,出了余宅,見外面月明星稀,正適合趕路。等到子夜時分,內室那邊的墻內,傳來咳嗽之聲,江秀才便撿了塊石子向內拋去。不一會兒,余小姐踩著梯子跨墻而出。當下二人與紅玉訣別,趁著月明,投奔江秀才揚州的姑媽家去了。
當時雖有明月,但子夜深沉,他二人恐遭追捕,便加快腳步,逃至城外荒郊。江秀才尚可,這圍珠小姐自幼養在閨中,鞋弓襪小,不覺扭傷了腳,無法前行。四下里都是荒野,哪里來的人家落腳。正直江秀才一籌莫展之際,卻發現腳下的泥土有些蹊蹺,荒草覆蓋處隱有亮光。“怪哉。”江秀才心想,他也讀過些志怪篇章,知道黃狐二仙的伎倆,但前路渺茫,又恐后又追兵,當下便撥開草叢。
卻撥開一個剛容一人進出的洞口,洞口若有光。江秀才命圍珠小姐在上面等候,他自己一人先行下去查看,原來下面是個不大的洞穴,內里倒是干凈得很,放置著一張石床,被褥枕頭,鍋碗瓢盆皆具,點著盞如豆的油燈。“黃狐二仙何時有這等住家的行頭,看這陣勢倒像是避戰的在此暫住。這洞穴極其隱蔽,何不在此湊合一晚,等主人家回來,費些銀鈔與他便是。”當下想著,便爬出洞穴,告知圍珠小姐如此如此,他二人便下了洞穴。這真是“一腳踏進生死路,兩手推開是非門”。
這江秀才與圍珠小姐,并不知這洞穴的厲害,真真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兩人下到洞穴,這才注意到,除了被褥鍋碗,這洞里,還有一面畫著些奇怪圖文的墻壁,圖文不像是字,倒像是道士所做的符,江秀才頗有些見識,當下暗自跌腳道:“糊涂糊涂,我方才只顧著堤防黃狐二仙,卻忽略了這壁畫,如此看來,這洞中必定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他這樣想,心里提高了警惕,卻也不敢告知圍珠小姐。正當這時,只聽得頭頂上有人聲,原來是余家一眾人發現走了小姐,逼問著紅玉告知二人的去向,漏液前來追捕。江秀才一分心,不過片刻功夫,身邊卻不見了圍珠小姐,但只見那墻壁,兀自像生出嘴一般,吞食了圍珠,江秀才緩過神來,可憐那余小姐,只剩一片裙裾留在墻外。
江秀才心下真如洪荒之川,找不到出路。只知道死命拽著那一片裙裾,想要拉回圍珠小姐,那墻壁吞了圍珠,又閉上了嘴。江秀才拼盡全力,只拽回一這片裙裾。頭頂上人聲漸弱,江秀才蹲在洞內,七魄丟了三魄。忽聽得身后有聲音傳來:“兄臺勿要傷感,這女孩兒命該如此,縱使未遇上兄臺,將來也會落得如斯下場。”
江秀才回過頭,原來是個老道,須髯皆白,頗有些仙風道骨。那老道說道:“這面墻壁,困著那南海蚌母,這蚌母有千年的道行,吸月之精華,練成了南珠一十二顆。這南珠傳聞是真龍口中之物,故而歷代備受歷代君主的喜愛,往往折了幾百位疍民,才能在蚌母開口的短暫時間內采到一顆南珠,卻也不敢多取,怕那蚌母發怒。到本朝太祖登基,那蚌母口中,只剩下一枚南珠,太祖命人取了來,也是人心不足,它修煉千年,統共得了這幾枚珠子,采得只剩這一枚,卻又要被人奪去,當下發了怒,竟一路追著采珠的大船至沿海,它失了珠子,本領大減,并無法上岸,只是徘徊著不肯離去。太祖聞之,恐生不詳,奈何這蚌母有千年道行,蚌殼又堅硬無比,尋常刀槍劍戟不曾傷它分毫。后來貧道的師祖,用符咒將那蚌母制服,把它困在這地底的墻壁之中,又命徒子徒孫在此看守。太祖得了這真龍口中物,將它賜予皇后,這珠子變成了宮中女主之物,他二人一龍一鳳,坐的江山穩固,及至后來金遼兵患,有此珠在,縱是風雨飄搖,卻也一直茍延。”
江秀才不解:“這蚌母既已被服,卻又為何吞了余小姐?為何道長和小生安然無恙?”
道人說道:“這位小姐周身散著月之光輝,想是家中藏有此珠,若是深藏閨閣也罷,如今出來了,偏又撞入此洞,那蚌母嗅見小姐的氣息,誤以為南珠失而復得,忍著符咒纏身的疼痛。它如今以為復得了南珠,怒氣已消,老道這就送它回南海。這南珠非尋常人家受用的起,余小姐家雖一時富貴,但若此珠不回深宮,只怕家門是要變故橫生。”
江秀才聽聞,自知若不是自己有悖常倫與她私奔,圍珠小姐也不會落得如斯下場,心下肝膽俱裂,竟以頭觸壁,想以死殉情。當下血涌如注,頭疼欲裂,也不知過了多久,竟又醒了過來,四下里一看,哪里有什么洞穴和道人,自己卻倒在酒桌上,那青白二蛇的故事卻已講至尾聲,外面已然日薄西山。原來只是黃粱一夢,但這秀才見自己手中,分明握有那從食人壁嘴里搶下來的裙裾,一時間真如夢蝶的莊周一般。
這時一位垂髫的小廝找了過來,是余公子陪讀的書童。書童說道:“紅玉大姐讓我轉告你,書信之事老爺夫人已經知道了,只是小姐即將進宮,便隱忍著不發作。紅玉大姐收拾了你的行裝,你快快走吧,千萬不要回去。”江秀才接過行囊,心下雖不舍,但想起那似夢非夢的遭遇,著實不愿再連累圍珠小姐。當下取道投奔了他揚州的姑媽,后來輾轉棄了文,轉投了兵營,竟不知是死是活。
圍珠小姐聽從母命,進了深宮。她母家為了彰顯豪華,將那顆南珠做了陪嫁。她家本是尋常人家,后來發跡捐的官,只知道這珠子金貴,哪里曉得滿世界也找不到幾顆。這珠子被鑲在步搖上,圍珠佩戴著覲見皇帝皇后,它本是深宮之物,皇帝如何不認得,當下查明了余家的家底,得知這珠子由來,判了余氏夫婦斬立決,余公子充做官奴。
至于余小姐,可憐青春年華,竟被一杯毒酒賜死。那珠子后來由皇后佩帶,趙氏江山又殘喘著經歷了幾代君王,畢竟是葬于蒙古人的鐵蹄之下,珠子也不知去向。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