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直腸

　　這是老張手術后第一次下床，雙腳一踩地，靈魂頓時都變得踏實起來。他站在病房的窗戶邊，一條長江不緊不慢地呈現在眼前。

　　長江進入這一段，可以算的上是下游了，感謝上游的水土流失以及下游的流速減緩，淤積的泥沙養活了江面上大大小小的撈沙船，魚竿子下進去，釣上來的塑料袋永遠要比魚孫子多。老張常跟辦公室那伙人慨嘆，現在長江的這一段完全就像是個積滿宿便的直腸一樣骯臟。

　　過去是慨嘆，甚至還可能帶有諷刺意味在里面，現在卻變得無限傷感起來。老張因為癌癥而接受了直腸切除手術，這本身并不要命，關鍵是直腸下端連著的那玩意兒也一并切除，只在肚子上開了個人造瘺，履行肛門的主要功能。因為造不出括約肌，老張今后的人生幾乎是嬰兒般無法自控，靠在肚子上掛個袋子解決問題。可以這么說，他以后連放屁都把握不了分寸。

　　老張住院期間，除了妻子每天在身邊照顧以外，政府各個辦公室相熟的人也來看望過幾次。汪蕓也隨他們來過，老張并沒有跟她聊太多，只是看她照樣濃妝艷抹細高跟，心里頭還是有點不高興，但這點不高興隨著汪蕓離開前的一句“老張，等你好了咱們再一起喝酒去”而煙消云散。

　　老張今年五十五歲，盡管身材已經朝著必然的方向走樣，發際線的浪花也再難拍打到額頭，面頰和脖子后面隱隱堆積著松弛的皮肉，但他堅決不承認自己已經老了。辦公室里面那撮閑人，沒事就愛擺弄些現代科技，老張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絕對不能落后，他自學成才玩網聊，連最難的拼音輸入法也攻克了下來。90年代流行茶座，老張學會了跳舞，21世紀流行KTV，老張他們飯局過后就去練一嗓子。平時出門，必定是襯衫西裝褲皮鞋一水兒行頭，即使回家，也不愿意穿舒適的背心兒，在他看來，自己和小區廣場上穿著老年背心下棋練劍的退休老頭們還是有區別的。總之他相信“青春不是年華，而是心境，不是粉面，丹唇，柔膝，而是熾熱的情感”。拿他女兒的話來說，就是“老不正經”。

　　本來還有五年，他就要退休了。他預備退休后就在家侍弄些花草，得空的時候，還要往報刊雜志上投投稿，爭取實現少年時期的夢想，反正他是堅決不會穿老年背心的。

　　他倒還沒有考慮過退休后該怎么處理自己和汪蕓這檔子事。汪蕓今年四十歲出頭，在教委底下做事，她對化妝品的運用簡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關鍵是底子好，身材樣貌都不賴，四十歲的女人，身材沒怎么走樣已經很難得了。老張負責計劃生育，去各大城市抓捕本地在外務工的超生孕婦這回事，本來完全用不著他親力親為，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原因很簡單：他能和汪蕓不花一分錢去全國各地旅游。迄今為止他打著出差的幌子同汪蕓去過不少地方，想象那些畫面，老張在病床上都能愜意地樂出聲來。

　　除了旅游，瞞著妻子悄悄地打電話發短信也是愜意的一部分，偷偷摸摸是外遇刺激男人大腦和前列腺的主因之一，他相信汪蕓背著丈夫同他鬼混，也是為了玩刺激。汪蕓的那句話，給了老張莫大的鼓舞：這說明在她心理面老張還是過去那個老張，還能和她喝酒旅游找樂子。了解到這一點，他心理面陰郁的情緒得到了一部分疏解。

　　等到老張出了院，才發現生活已經嚴重欺騙了他。

　　首先是氣味上的問題，身上掛著個屎袋子，密閉性畢竟不是那么好，盡管換得勤，但天一熱聞起來懷里還是好似揣著一窩死老鼠，天冷的時候一脫衣服就像一窖凍壞了的地瓜。老張自己是個鮑魚之肆，久而不覺其臭，身邊的人就倒霉了，他女兒稱他為毒源，堅決不愿意讓他出現在方圓五米之內。這種情況下他是不能長途旅行了，他也不愿意讓汪蕓看見他殘缺的軀體。他悄悄給汪蕓打過幾個電話，約她出去坐一坐，對方都是敷衍著“等你身體好點再說“，至于短信，她從沒回過。看來病房里她說的那些，完全是出于職業習慣的敷衍。

　　再次是娛樂的問題，在飯局上，老張基本上就成了陪坐，這個菜忌口，那個菜高糖，酒嘛老婆一再囑咐“醫生交代千萬不能喝“，她給老張買了個電子煙，抽起來完全就是在吃薄荷糖，吸一口前端還會亮紅燈，特別孩子氣。至于各大洗浴中心，那是說什么也去不了的。就連從前老張最引以為豪的KTV情歌，也再唱不好了，肚子上開著個口子，一運氣總感覺就會漏掉。

　　但這些都不算最糟糕的，起碼他還能在單位混混日子，不用在家過老年生活。但是經過幾次會議，上面本著人文主義關懷，決定讓他提前退休。老張聽到這個消息，郁悶得恨不得一醉方休，卻也只能掏出電子煙在樓梯口猛吸幾口，那玩意兒假裝云霧繚繞，深沉憂郁，薄荷味混著老張身上的屎味，把人生攪得一塌糊涂。

　　老張退休后在陽臺上種了好些花，還養了幾只八哥。沒事就在網上曬幾張花花草草的照片。他買了一堆書，照著養，可一年下來，死的死枯的枯，到最后只剩下半盆君子蘭還在垂死掙扎。

　　小區里面流浪貓很多，別看有的野貓看起來也就一兩歲，人家輩分可不小，貓子貓孫遍布小區各大垃圾桶，偷魚叫春聲名狼藉。從前物業裝文藝，在廣場上養了一堆鴿子，小麥玉米什么的喂著，最后連飛都懶得飛，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后來全部命喪貓口。饞貓撲鳥時大有老虎獵食的架勢，完全不顧旁邊有沒有人，眼睛里全是野性的呼喚，逮著鴿子就是一招鎖喉，場面之血腥，嚇得旁邊練輪滑的小朋友們驚聲尖叫。

　　嘗到鴿子的鮮美之后，那群野貓便再也不甘于回歸垃圾桶的剩菜餿飯了。紛紛把目光鎖定在各家各戶的鳥籠子上，它們經過長期捕鳥的實戰訓練，只要陽臺上的窗戶有那么一丁點縫隙，都能鉆進來，并且居然能在籠門緊閉的情況下把鳥干掉，老張養的幾只八哥，還沒學會說人話，大多數就已經不幸遇難。

　　這讓老張陷入了長久的沮喪，自打割掉直腸后，他就事事不順心。他三十余年的職業生涯里，從來沒有這么失敗過。想當初他在基層做計劃生育工作，抓超生搞結扎，上午暗訪下午抄家，晚上再去茶座跳上幾支舞，精力何等充沛。現在卻被幾只貓搞的人生都喪失了意義，沒有比這更窩囊的事情了。

　　好在窩囊的不止他一個，19樓的老王，3棟的老戴，5單元的老李，全和他一樣，因為長期胡搞身染癌癥，最后割肝割膽割膀胱，退休在家玩鳥。老張找到這些人，申明野貓的危害，聯名去物業請求抓捕這些貓。但物業也窩囊，只懂放鴿子，不懂抓貓，況且養鳥的住戶也不多。老張他們上訪無門，商討了一個下午，決定成立自己的行動小組。

　　老王之前在派出所做過，一輩子副職。對這一帶違法犯罪小團伙相當熟悉。城東郊有一個綽號山豬的青年，膀大腰圓皮膚黑，脖子上掛著金晃晃的粗鏈子，他家住在一個二層的小樓房，院子里面一堆違章小建筑，里面全是冷庫，凍著各地偷來的中華田園犬。靠著這門打狗手藝，山豬小學畢業后自力更生，如今已然開上了別克。山豬為人跟相貌一樣粗魯，要不是沒辦法，老張是不愿意跟這種人說話的。他是幾進宮的老手，對老王還是有點忌諱的。老張他們說明來意，山豬二話不說，開著車，帶上一整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開向小區。

　　后來他們回憶起那個下午，紛紛不自覺地想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一物降一物，山豬藝高人膽大，等他出小區的時候后備箱里滿滿的都是打算送去燒烤攤的貓尸，他那黑云壓城般的恢宏氣勢讓小區的保安頓顯猥瑣。那天之后，小區里面一度見不到一只貓。

　　老張面對著清凈了的世界，腸胃一陣蠕動，從造口里放出一個悠揚的屁來，他感覺好久都沒這么舒坦了。

　　但他不得不面對一個新的問題：接下來該干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