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月的歐洲愁云籠罩,一場戰爭正在發酵。人們無暇顧及一個老人的死去,在法國,這位旅居的詩壇巨擘的葬禮僅有寥寥數人參加,他的妻子,那個陪他到最后的女人,并不是他23歲時遇到的那一位,那位甚至拒絕出席他的葬禮。然而一切已經無關緊要,正如他在《隨時間而來的智慧》里寫的那樣“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穿過我青春所有說謊的日子/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條和花朵/我現在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詩人葉芝的青春,在愛爾蘭民族運動與矛德?崗妮之間開出數不盡的稚嫩花朵,但慶幸上天給了他七十余年的壽命,而不是濟慈似的短短驚艷芳華。使得他有機會在后半生抖落那些年少輕狂的枝條,成為后來那個深刻厚重的詩人葉芝。
穿過那些枝椏,我們仿佛看到了那個貫穿他整個青春的倩影,在花園里,在陽臺邊,在蘋果花旁,她有一頭俏麗的卷發,她是崗妮,這位年僅22歲的軍官家女兒兼女演員,第一眼就以這樣的美麗攝住了葉芝的心魂,從此他幾乎窮盡了半生的意象來書寫與她有關的句子。
在他的詩里,她是他渴望與之遁隱仙島的白鳥,是愛爾蘭大地之母凱瑟琳,是荷馬謳歌過的女人,他愛她“朝圣者的靈魂”,他為她“獻出而又喪失了整顆心”,他想象在她遲暮之時能夠想起還有一個人”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甚至于在去世前五個月,七十二歲的他還放下所有的愛恨糾葛,請求她見一見自己,”我非常想見你“,沒有任何繁復的修辭和用典。
但她甚至都不曾愛過他。出生軍人家庭的崗妮,心中仰慕著的應當是海明威式的硬漢,縱觀她的情史,不是政客就是將軍,她也不是那種被規矩束縛的大小姐,她甚至愛過一個有家室的政客,并且給他當了情婦,生兒育女。她需的是一個充滿陽剛的英雄式的人物,與她并肩完成血液里與生俱來的使命感——把愛爾蘭從英女王的手中奪回來。而葉芝初見她時,不過只是一個零星發表些詩作的學生,從他身為畫家的父親那里傳承了些文藝頭腦,泡在布萊克與雪萊浪漫主義蜜罐中長大,從小醉心于傭人間口耳相傳的凱爾特神秘鬼怪故事,沒有振臂高呼,投筆從戎的豪邁,他知道自己要成為的是一個詩人,不是武夫。
作為一個民族詩人,以崗妮為原型,他也寫過諸如《胡立痕的凱瑟琳》這般號召人民為民族獨立而行動起來的舞臺劇,以格里高利夫人為“金主”,他一手建立了后來的愛爾蘭國家劇院——阿比劇院,他是凱爾特文藝復興的中堅人物。無論是舞臺上還是舞臺下,崗妮都是他永恒的主題,但這些前半生最主要的成就,始終沒有替他贏得她的芳心。
一開始大概是自覺不配,盡管在第一眼見到崗妮時就愛上了她,但葉芝在初識她的日子里并未有太多實質性的行動,只是毫不掩飾地注視著她,直到她經不住炙熱的目光而把臉轉向別住。”冷眼看待,生與死“是他的絕筆,也是墓志銘,但他看她時一定像個孩子,他看見了大團盛開的蘋果花,看見了滴露的玫瑰與百合,看見了柳園里的小河與綠草。而他所有年輕的灼熱的目光,換來的只是崗妮對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欣賞,而非他這個男人。
他們之間也有著友情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勁兒,通信聊天,互相親吻,像兩個淘氣的孩子,這給了他一系列的錯覺。可惜他天生就不是一個她所期望的斗士,對暴力的恐懼讓他難以再在革命的圈子里待下去,雖然他是如此地愛著崗妮,但他還是難掩自己對她那一套暴力革命理論的嗤之以鼻,后來在《沒有第二個特洛伊》中他責怪她教唆人民發動暴力革命的舉動,但在最后卻又充滿愛惜地贊美她“生來就有”的“孤獨,莊嚴,與高貴”,如此矛盾的情緒始終充斥著他對崗妮的愛戀。他太愛這樣的崗妮了,不忍心也自知不能讓她做出改變,他也太愛這樣的自己了,無法放棄作為一個詩人所堅守的一些理念。
她一定也曾醉心過他的溫柔,享受著與這樣一個敏感的詩人心靈上的交流,卻在曖昧過后及時清醒,三次拒絕了他的求婚——他是那種她可以與之訴說內心最微妙的感覺,可以傾談片刻的感受,但絕不是可以與她并肩作戰的人。最后一次求婚失敗后詩人精疲力竭,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格里高利夫人當時在威尼斯,但一接到我語無倫次的信后就立即趕回來了。她給了我錢讓我去旅游,并告誡我決不要離開崗妮,直到她答應跟我結婚。但我告訴她說:‘不,我已精疲力盡了,我不想再做任何努力了?!八斀o了一個酗酒的上校,他為崗妮把絢爛的蘋果花寫滿了整個詩集,也不及他實實在在試圖解放愛爾蘭的馬蹄。
崗妮在1903年嫁給了麥克布萊德少校,也正是那一年葉芝赴美,進行了一次漫長的巡回演講,開始了一段短暫的新戀情。這些療傷式的舉措,并沒有真正治愈他,事實上他一生都未完全擺脫。尤其是在他得知崗妮遭遇了家庭暴力而分居后,依舊高傲得不肯投向他的懷抱,不,直到崗妮的丈夫在復活節起義后被槍斃,她也始終沒有奔向他。對于這樣的愛,他無法不摻雜些許恨意,“這一切全是為了某個偶然遇到的剛愎的人“,但無奈他“每一次面對死亡,攀登高處,喝了點酒,突然間我總看見你的臉旁”。
崗妮后來說世人會感謝她不曾答應過葉芝的求愛,把他作為一個詩人完完整整地還給了世界。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妻子,但是卻讓他在痛苦中提煉出最賦予張力的關于愛恨的詩句。
的確,他將求而不得的蓬勃愛意筑成文字的城堡,他想象所愛之人,就在城堡的落地窗前等著他,穿過沾滿露水的草坪,他將清晨第一支玫瑰送給她??墒巧町吘共恢挥形膶W的想象,在文學的世界里,真實是可以自由放大或縮小的。我甚至懷疑他其實一直被自己的作品催眠著去愛這個女人,又或者他早已沉迷在這種痛苦所觸發的靈感之中。她不過是城堡最樸實的青色磚石,那些精美的屋頂,壁畫,花園,都是他一次又一次扒開傷口之后用錐心的痛換來的升華。
他在這種痛苦中沉迷了生命的三分之二,直到1917年52歲的他向崗妮的養女求婚,同樣遭拒,他的半生浮夢終于破碎:再怎樣為自己狡辯,他不過是個在愛情上與崗妮毫無瓜葛的失意老人。所幸那個時候,受傷的心已漸漸麻木,崗妮對他來說,大概已經可以歸納為床前明月光式的美好。
當我們談起葉芝,我們自然而然地堅信他會像那首著名的《當你老了》中那樣堅守那份無望的愛,然而他確確實實同別的女人結婚了。在1917年的九月,他向“英格蘭寡婦“喬治求婚,同年十月他們結婚了,他們的婚姻生活,在喬治幾近無法讓人理解的付出中持續到詩人死亡。
1921年以后,在喬治陪伴的日子里,在他們女兒的歡笑聲中,他的詩作不再是那種朦朧而憂郁,充滿華麗辭藻的腔調。繼承前夫遺產的喬治為葉芝買下一座古塔,詩人在那里深思沉淀半生浮華,拋下個人情感,開始把年少時愛恨鑄就的枝條一一抖落,尋找自己精神的根莖,他的詩歌逐漸變得實在而硬朗,超脫了年少的浪漫主義情懷。在古塔之上亙古不變的密密星群中他開始了漫長而深刻的探索:從愛爾蘭的民族性到整個歐洲正在進行的這場戰爭,乃至于對宗教的思索,這種歲月沉淀下來的漸進式轉變讓他自成一派:既超越了傳統的浪漫主義,也并非青年人中流行的現代主義,從而造就了他諾獎得主的地位。
出現在他作品中的女性,不再只是崗妮的化身,但他其實并沒有將她遺忘,在他暴風夜靈感大發所做的《為吾女祈禱》一詩中,他還小心翼翼地借祝福的名義感嘆著“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情懷(“HaveInotseentheloveliestwomanborn/OutofthemouthofthePlenty’shorn)。
這讓他的妻子處在何種境地?她在古塔里與他過著沒有電的日子,她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她照顧他直至生命的終結,然而在他所有的詩歌中,都找不到這個女人一絲一毫的影子,她更像一個老年的伴侶而非愛人。葉芝的身邊從來不缺有錢的女人,在阿比劇院合伙人格里高利夫人的柯爾莊園里他寫下過野天鵝的妙姿。他也不缺靈感的繆斯女神,崗妮所帶來的愛恨交織的情懷成就了他最為著名的抒情詩??墒撬钠拮?,卻是真正毫無底線地滿足著他的一切要求,甚至于送他上火車與情人私會——他也從不缺情人。
她果真只是像妻子愛著丈夫那樣,愛著這個頭發花白,面龐松弛的老男人嗎?她會在古塔漆黑的夜晚,摩挲著他的后背嗎?她在目送他會見情人的列車遠去后,會把自己丟在椅子上哭泣嗎?在他冷清的葬禮上,她會無法忍受一片枯葉落在他的棺木上嗎?我毫不懷疑他對葉芝的愛,可是她無法只是像愛丈夫一樣愛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疲憊,蒼老,他的真心早就附在一首又一首情詩上,以血淋淋的傷感供世人崇拜,而她作為一個讀者,就這樣溺死在這無盡的詩海中。她錯過了他滿懷炙熱情感的年少,只能擁抱一個再無真心可付出的睿智老人。我相信她完全能體會葉芝對崗妮的情懷,我只是無法想象她是怎樣甘于忍受一切留在他身邊,近乎變態地身體力行著對丈夫的寵愛,對詩人的愛慕。在她天平的兩端,詩人的角色大概要明顯重于丈夫。
畢竟作為一個詩人,他實在是太出色了,出色到她情愿所有枝條壓身,也要彎腰為她整理衣角。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