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烏追城
連赟果真信守承諾,即使在爹爹將狐王的金杖授予他之后,他依舊是沒有娶她,也沒有娶任何一位靈狐。百年的歲月就這樣過去,那個面頰上有梅花印的人始終沒有出現。微宓也曾下伽藍山尋找,可是她的時間有限,必須在外出一個月內趕回伽藍山,否則體內圣水耗盡她便會死去。
對于烏追城她并未抱太大希望,畢竟這個獨立于中原之外的城邦太過遙遠,以靈狐的腳程來算來回一次也要半個月,但是連赟說道:“你已經找遍整個中原,此去烏追,權當散心吧。”他從寬大的袖子中掏出一只竹笛:“如果遇到什么困難,便吹奏這只笛子,我自會前去搭救。”
微宓道:“烏追離伽藍山如此遙遠,便是我吹奏笛子,你也聽不見,就是聽見了,也不能及時搭救?!边B赟皺皺眉頭道:“我是狐王,我自有辦法?!彼f話永遠是那么霸道,不容置疑。
雖然遠離中原,烏追城倒也沒有微宓想象中那樣頹敗,她抵達的那一天,城內到處都在掛紅布貼著喜字,微宓入住的客棧也是如此,老板笑嘻嘻地告訴她:“下個月十五咱們的太子要迎娶陳月國的公主,陳月國是什么地方,那是兵庫啊,有了陳月國的公主做媳婦,就不怕北邊的人狼族襲擊了。大婚當晚會有煙火表演,姑娘可看了再走”
微宓對于這些政治聯姻毫不感興趣,下個月十五正是她離開伽藍山一個月的期限,煙火表演怕是看不成了,所幸烏追城的夜市很熱鬧,烏泱泱的到處是做生意的小販,微宓在一家云吞攤前停下,白白的云吞在水中兀自翻滾著,可愛得緊,她要了一碗云吞,剛要吃下,便聽得攤前一陣騷動。
“你這個姑娘,看起來斯斯文文,吃東西怎么不付錢便想走?!?/p>
攤主捉著一個大個子姑娘,模樣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穿著緞衣,臉上涂著厚重的胭脂,顯得有些滑稽:“錢?我,我來時匆忙,不曾想過要帶錢?!?/p>
“你這姑娘,莫不是在跟我開玩笑,沒有錢也行,跟我回去做我的媳婦兒?!?/p>
“別別別,這位大哥,媳婦兒做不得,這樣,我明天讓人把錢送來?!?/p>
她話說到這個份上,攤主卻仍是不放她走,微宓將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這位姑娘的錢我來付。倒是擾了我吃云吞的好興致。”她說完起身便走。
“姑娘,姑娘?!蹦莻€吃白食的女子小跑著跟上她的步伐:“多謝姑娘今日搭救,姑娘留個地址,我好讓人將錢送過去。
“不必了。”
“不可不可,受人恩惠,豈有不報之理。”
微宓拔出寶劍,架在她脖子上說道:“若要再聒噪,我便割了你的舌頭。”
女子捂住嘴:“不說便不說,何苦這樣野蠻。”
她雖這樣說,可依然跟著她。
微宓見她手腳粗大,聲音又有些粗,不像是閨中待字的女兒家,其實只要她稍微施展狐步便可將她拋得遠遠的,但她想反正自己無聊,何不耍耍她:“你莫不是大戶人家做粗活的丫鬟,偷偷逃了出來,若是這樣,再跟在我后面,便將你送回主人家?!?/p>
女子剛要開口說話,只聽得身后有人說道:“呦,沒想到烏追城中還有此等標志的姑娘,不知可有興趣與我們哥兩共度春宵???”
她回頭一看,見是兩個紈绔子弟:“不可不可,兩位公子,在下實在有難言之隱,況且調戲娘家女子,實在,實在難為君子。”
兩個男子大笑著說:“誰說你了小丫鬟,看你這樣子買回去當粗使丫鬟還差不多?!币膊焕硭?,徑直走向微宓身邊。
微宓握緊手中寶劍,剛想教訓教訓他們,只見那兩個男子突然被攔腰抱住,原來是那女子,她大喊:“姑娘快走,我來拖住他們?!钡敲黠@困不住那兩個男子,被他們一推,一頭栽進路邊的水坑。
她先說話扭捏,但是這一喊,微宓分明辨別出,那活脫脫是個男子的聲音,想來之前是捏著嗓子說話:“誰要你搭救?!彼p眼頂著那兩個男子,制造出“苦海無邊”的幻境,頃刻間他二人便陷入了虛幻世界。
微宓扶起水坑中的男子,見他胭脂已花:“你不會武功,就敢這樣稀里糊涂地逞英雄救人。“
他拿衣服擦了擦臉:“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出家門,哪里知道這些。”
胭脂被盡數擦掉之后,微宓驚訝地發現,他的右頰上,有塊粉紅色的,淡淡的梅花印。
【五】孔雀嶺
皆無和尚臨死之際的一句“來生再見”,讓微宓一百年來一直苦苦尋找,但是如今找到了那個面帶桃花印的人,微宓卻怎么也無法說服自己相信他就是皆無,畢竟二人相差太多。
她還沒來得及細問,脊背上忽然一陣劇痛,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個黑衣男子趁她出神之際用鐵鏈鎖住了她的琵琶骨,琵琶骨一鎖,任何幻術和功夫都施展不出。微宓敏銳的嗅覺察覺出他們并非人類,而是烏追城的大敵——人狼族。擁有狼的兇猛與人的智慧,人狼族近年來崛起,一直想要吞并塞外諸城邦,連并不弱的烏追邦也要懼他三分,靠聯姻來抵抗。但他們唯一的缺點是壽命只有短短三十年,一直在覬覦伽藍山的佛骨,但靈狐族的幻術的修為始終讓其懼怕。
“妙極妙極,烏追皇宮戒備森嚴,這些年一直殺不了皇族,這次同時捉住烏追太子和靈狐王的心上人,咱么人狼族攻城添壽指日可待。”
聽他所言,這個不會武功的呆子竟然是烏追國的太子,她被鎖住了琵琶骨,修為全失,他又不會功夫,二人被人狼捉住投往烏追城外孔雀嶺,那里是人狼族囚禁俘虜的一處監舍。
“是我連累的姐姐在此遭罪。”
“你,你面上的梅花印是怎么回事?”
“這個,”他摸了摸臉:“這個是生下來就有的。糟了糟了,這次人狼捉住我,定是要父皇母后拿江山換取孩兒性命,若是這樣,還不如就此自盡。”他說著便要往墻上撞。
“你站住,你若自殺,烏追城無后繼之主,豈不正和人狼之意,我叫微宓,你叫什么名字?”知曉他為皆無的轉世之后,微宓的言辭溫柔了許多。
“微宓姐姐,我叫甄言。眼下該如何是好?!?/p>
“可惜我琵琶骨被鎖,你若會些功夫,還能試試解開我背上的鎖鏈?!?/p>
“我愿意一試?!闭缪圆淮f完,就去解她背上的鐵索,他見她背上雪白的肌膚被鐵索扎出兩個血洞,一時間憐愛又嘆息道:“都怪我任性,不愿娶素未謀面的陳月國公主,逃出皇宮,哪知生出這般風波,連累父皇母后,更連累了微宓姐姐。”
人狼的鐵索不是一般人輕易可解,甄言一觸碰鐵索,微宓便疼得冒汗,她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皆無敲著木魚回過頭對她說:“小狐貍,看來咱們此番要經歷些風波了?!彼f:“沒關系,上次的風波是你保全我,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也要保全你?!闭缪缘溃骸罢缪源棱g,不知姐姐在說些什么。“
他二人商量著,人狼族的首領進了監舍,他張狂地笑道:“我人狼的鐵索是你這種凡人就能輕易解開?來人,先殺了烏追太子,再遣人通知靈狐王,拿佛骨來換他心上人?!?/p>
見一眾人狼撲向甄言,微宓想要發功施展幻術,奈何琵琶骨被鎖,她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懷中的竹笛,笛聲響起,只見牢舍里閃出一道白光,接著是一襲白衫的連赟,他手握狐王金杖:“靈狐與人狼素無瓜葛,不知人狼王捉了我伽藍山靈狐所為何故?”
人狼首領眼中冒著幽幽的綠光:“你來了正好,省的我派人去那該死的伽藍山報信,今天我就要連狐王金杖也一并奪下,只是咱們要憑真本事,別用幻術這種上不了臺面的東西來應付?!?/p>
“我便依你所言?!边B赟的功力早在人狼王之上,奈何敵眾我寡,連赟疲于應付一眾人狼,身上負了傷,微宓喊道:“以眾敵寡就能拿上臺面了?連赟哥哥,快解開我身上的鎖鏈?!边B赟用狐王金杖一點,發出一道內力,微宓身上的鎖鏈被盡數解開,甄言在旁看得有些傻眼。微宓道:“呆子,還不快走。”便引劍而上。
有了微宓應付那些小嘍啰,連赟便可專心對付人狼王,百回合下來,人狼王逐漸敗將下來,率眾人狼走了。只是這場打斗讓連赟負傷不少,微宓見他白色的長衫被撕破,鮮血淋漓,難過地掉下眼淚。
“不要哭,這點傷奈何不了我狐王連赟?!彼眯揲L的手指抹去她的眼淚,語氣中是少有的溫柔。
“微宓姐姐,這位哥哥傷得很重,孔雀嶺上的荀花草藥效很強,我這就去采摘。”甄言竟然沒有走。
“你這呆子,我讓你走你為何還在這里。”
“棄之不顧,非大丈夫所為,若是今日連累你們為我而死,我只怕也不會再茍活于世?!?/p>
連赟見他面頰上的梅花印,便什么都清楚了,他的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冷峻:“我說沒事就沒事,這點兒傷哪里就要你去采藥了。微宓,下個月十五是你最后的期限,我希望你謹記我們的承諾,了結此事后,便回伽藍山與我成親?!?/p>
他說完便化成一道白色的閃電,不知去向。
微宓走向甄言:“你可會誦經講法?”
甄言一愣:“只會念幾句阿彌陀佛。”
他終究不是那個眼角彎彎,總是像在笑的皆無,微宓想起皆無,眼角忽然變得濕濕的:“你,你可愿意陪我回伽藍山下靜謁寺,從此永不離開?”
即使他只是皆無的轉世,她也想永遠守在他身邊,只愿能感受到他的一絲氣息。
甄言疑惑地問:“回伽藍山?我不曾去過,何來回去之說。若是念佛便可解救人世的苦難,讓我將蒲團坐穿也是心甘情愿,只是眼下烏追國的苦難,是要我犧牲自己,娶陳月國的公主。從前我不明白,直到此次出皇宮,被人狼所擄,見識到他們的兇殘,我才明白過去自己的確太過于任性。微宓姐姐,謝謝你和那位哥哥的搭救,現在,如你所言,我是烏追國后繼之主,我一定要肩旦起應付的責任?!?/p>
如果皆無身處甄言的環境,他應當也會選擇這條路吧。微宓流著淚說道:“人類的境界,始終是我這只小狐貍無法預料的。皆無,你預料我們會再見面,當然也預料到是以這種方式再見面。靜謁寺短短幾個月的回憶,支撐了我百年來的生活信仰,你當時不愿戳破我的希望,因為你知道沒有希望我一刻也活不了。給了我百年虛無幻想的你才是真正的幻術大師?!?/p>
那個面頰上有桃花的人,終究不是伽藍山下眼睛清澈,看透一切的皆無。
【六】靜謁寺
離開伽藍山的第三十天子夜,微宓終于趕到了山下,她已經感覺到體內圣水枯竭得厲害。但是她看著云霧繚繞的伽藍山,竟讓感到一股厭惡,她感覺伽藍山是一座比孔雀嶺還可怖的監牢,拿一生的自由換來長生。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愿不要長生不死,不要仙幻之術,那怕永世不能為人,只能靜靜伏在皆無的肩頭,也是幸福無比。她來到靜謁寺,經歷過百年前戰火的洗禮,這里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微宓靜靜立在鏡花泉旁,等待體內圣水耗盡,泉水照著她絕美的容貌,她仿佛回到了百年前她同皆無一起照著泉水,他的眼睛看到了未來,她卻只想著變幻成人。
現在,未來已經發生,她已變幻成人,沒有遺憾了吧。她選擇在此終結生命,帶著回憶終結生命。
在她恍惚之際,眼前一道白光閃過,是連赟,他依舊白衣飄飄,只是這一次他的身影顯得無比虛幻。他手中捧著一顆鮮紅的狐貍心,將它送進微宓胸腔內,一股溫熱之后,微宓恢復了清醒的意識。
“微宓”連赟的聲音飄渺而不真切:“我從無業苦海拿回了你的心,從此以后,你便不再對佛骨有義務,你自由了?!?/p>
微宓聽聞,如同五雷轟頂,身為靈狐,她當然知道在什么情況下才能從無業苦海拿回心臟。
要在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之前,用狐王金杖敲擊三下冰面,將胸腔內的圣水還回無業苦海,接著將自己投身入海,拿到心臟的一剎那,意味著你與佛骨定下了另一個約定:在日出之后,你的生命將永遠留在冰冷的海底。
拿生命換取日出前幾個時辰的自由,這樣的代價實在太高,因此從未有過靈狐愿意這樣做。但是連赟為了微宓,竟然將自己獻給佛骨。他虛弱地倒在微宓的懷中。
“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想過許多,身為靈狐,要一生一世守在伽藍山,無法自由地選擇所愛,倒不如當個尋常自在的狐貍。未剜心之前你與皆無相處的那幾個月,是認識你幾百年來,我見你笑的最多的時候。即使沒有皆無,我也希望你能夠帶著自己的心,在天涯海角,幸福地活下去?!?/p>
“我不希望你死,我不要你拿生命來換我的自由,我已經了結與他的事情,就要回去給你做靈狐皇后了?!蔽㈠档难蹨I已經快要流干了。
連赟用手擦掉她的淚:“我一直就附在那只竹笛上,我知道你并未放下,你打算在鏡花泉邊耗盡生命,我同樣不希望你死,我希望你今后能夠快樂地活下去。對不起,上次你被人狼抓住,我怕你怪我附在竹笛上監視你,所以直到你吹笛子我才敢出來相救?!?/p>
“傻瓜,你何苦這樣?!?/p>
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上射出第一道光芒,連赟的身體向露珠一樣逐漸消失:“這里的日出遠沒有拂曉谷好看。我就要永沉無業苦海,我希望每年乞巧節,你的生日,你能回來看望我,在海邊靜靜地為我吹奏一曲?!?/p>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蔽㈠颠煅手郾牨牽粗B赟消失在自己的懷中。
“我會帶著自己的心,勇敢地活下去?!边@是她與連赟的承諾。
太陽整個跳出地平線,帶著傷痛,她迎來了他給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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