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靜謁寺
萍城終究還是沒有守住,金兵攻城的第三個月,太陽剛掙扎著跳出地平線,萍城上守城的士兵發完最后一枚箭矢,城門便被金兵精銳的鐵騎破開。
小沙彌來報的時候,伏在皆無和尚肩頭的狐貍微宓明顯地感受到他敲木魚的節奏亂了一拍。皆無轉頭看著它說道:“小狐貍,看來咱們此番要經歷些風波了。”
對于一只尚未成年的靈狐來說,風波一詞太過于新鮮,在此之前,她覺得最新鮮的事情就是下山聽皆無和尚講法,雖然聽不懂他說的內容,但是他恬靜的語氣以及彎彎的像在微笑的眼角,總是讓她覺得暖暖的。
靈狐一族就居住在靜謁寺后的伽藍山上,伽藍山并不甚高,也不臨海,卻終年霧氣縈繞,仙草叢生,山頂上的無業苦海卻又常年冰凍,爹爹說是因為埋有佛骨的原因,伽藍山才有這般氣象。靈狐一族得佛骨仙氣庇佑,能夠享千年的壽命以及經過百年修行便可變幻成人形的法力。作為交換,他們必須世世代代居住在伽藍山,守護著佛骨的埋藏地——無業苦海。
金兵破城的時候,微宓才只有九十九歲,在靈狐的年歷里她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再經過一年的修煉,她便可幻化成人形。但是同人類的孩子一樣,她也愛玩愛鬧,忍受不了枯燥的修煉,于是她在一個月亮剛剛升起的夜晚偷偷下了山來。伽藍山腳下的靜謁寺,是萍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廟,微宓敏銳的嗅覺一下山就聞到了香油的味道。長居伽藍山上的靈狐,吃的是一種叫樹珊瑚的仙草,清涼味甘,微宓從未聞過廟中香油這種襲人的香膩,不自覺地流起了口水。她偷偷繞上大殿的屋頂,輕撥開一塊瓦,見偌大的佛像前供著盞長明燈,好聞的味道便是從中發出。但是苦于大殿內僧人正在做晚課,微宓無從下手,她想著等到僧人們晚課結束,便施展身手盜得香油。怎知前兩日剛下過雨,屋頂上的青苔都吸飽了水,微宓一步不留神滑下了屋頂。
眾僧都在頌讀經書,忽聽得有物墜下的聲音,大一點的和尚尚且不去管,小些的沙彌卻坐不住,都去院子里查看。
這個說:“原來是只狐貍。”
那個說:“不對不對,哪有狐貍通體白色的啊,這是只貓。”
那個又說:“貓怎么會從屋頂墜下?”
小和尚們吵吵鬧鬧,微宓心下不屑一顧:“我是靈狐,你們這些凡人自然不認得。”可是方才墜下之時摔傷了腿,一動便疼得了不得,不然以她的修為早就逃走了。微宓怕眾人傷害,大喊:“阿彌陀佛,你們出家人慈悲為懷,放過小狐吧。”
眾僧自然聽不懂狐語,仍在猜測她究竟是何物。忽而,從大廳內走出一個人來,雖然穿著普通的緇衣,但是卻透著一股遮擋不住的飄逸。他看了看地上的微宓,目光中有種說不出的慈愛,好像山中不凍泉那樣讓人身心溫暖。他的眼角彎彎的,不說話的時候也讓人覺得是在笑。微宓認出他來,他是唯一一個能夠入伽藍山采摘樹珊瑚,而不被靈狐的幻術迷倒的人。
靈狐擅長幻術,千變萬化,入伽藍山的人,無論是出于何種目的,總是被靈狐的幻術所騙,或是中了美人計,或是被引入泥潭,或是被困在原地打轉,只有他有那個能力分辨幻術與真實。一開始靈狐們對此深感恐懼,打算用“無業氣障”或者“霓虹劍”這般耗內力的招式與他相拼。所幸他并不常入山,一年里只有兩三回,每次也只是采摘四到五棵,至此靈狐族才稍微放低了警惕。
“主持主持,打屋頂上掉下來個奇怪的動物。”小沙彌們吵吵嚷嚷。
那和尚蹲下身來,微宓齜牙示強,他卻笑著道:“我認得你,你是伽藍山上的靈狐,去年我上山采藥,那條光禿禿的岔路是你變幻的對嗎?可惜你功力尚淺,變換不出石子與植物,因此我才僥幸逃過。”
他這話說得極為謙虛,微宓心下卻大驚,原來這和尚竟如此厲害,不僅看出何為虛幻,還能看出原型。眾僧一聽是伽藍山上的靈狐,心下都多了份敬畏。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瓶,內里盛著些白色粉末,清幽異常:“這是借你伽藍山上樹珊瑚制成的藥,這兩年金兵大舉入侵,傷兵增多,為加強藥效,不得已才入貴山采靈藥,還望見諒。”他將藥敷在她的腿上,又從懷中掏出一方純白色手絹包扎好。微宓只覺傷處一陣清涼,疼痛緩解許多。
他拍拍她的腦袋,她只覺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快回伽藍山吧,若是得閑又不嫌枯燥,便可來聽我皆無和尚講經。”
微宓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門,她回頭道:“我叫微宓。”雖然知道他聽不懂,但她還是用狐語說了出來。
【二】鏡花泉
自從上次逃走事件以后,爹爹雖然生氣,但也默許了微宓完成規定的修煉后去靜謁寺聽皆無和尚講法,微宓每次去,爹爹都讓她帶上一株樹珊瑚,他說我們雖為狐類,不能干預人類的權力之爭,但也知曉些家國情懷,若是對救傷有用,不必小氣。
對于那些佛法,微宓聽不懂猜不透,多數時候她都是伏在皆無的肩頭,看著大殿上的一切。微宓已經學會了諸多變幻,只等今年乞巧節,她滿百歲生日那天,舉行完成年禮后爹爹便會教她至為重要的一門變幻——人形術。她便可堂堂正正坐在佛堂聽皆無講法。
然而自從六月開始,微宓能感受到佛堂內氣氛過于焦躁,難怪,守城的兵力愈發不足,朝廷的援助又遲遲不肯下來,傷兵越來越多,靜謁寺內已經不夠收留,這個時候,皆無決定將大殿開辟出來安置傷兵,出于對傷兵照顧的需要,一眾僧人已經不做晚課。
皆無和尚每日都要在傷兵與熬藥中周轉,只在夜深人靜時,才靜靜地敲著木魚,頌一會兒經。微宓也習慣了每日這時,伏在他肩膀上,似睡非睡地聽他誦經的聲音。
乞巧節的前一天晚上,金兵終于還是攻破了城門。在屠殺了上萬軍民之后,大將軍完顏律稍事整頓,率領幾十個兵勇直奔靜謁寺。
伏在皆無肩頭的微宓感受到強烈的殺氣,她還未來得及細細查看,靜謁寺的前院已經傳來喊殺聲。她跳下皆無的肩頭,施展法力,想要造出“無業氣障”籠罩住大殿,致使刀槍箭石無法攻破。奈何她一人法力終究太渺小,半個時辰后便已精疲力竭,完顏律初時對于大殿久攻不下甚感苦惱,卻又察覺到氣障的威力漸漸減弱,最后他運氣揮刀,使勁力氣,竟破了微宓的氣障。
“可恨可恨,還需回伽藍山上找大家來幫忙。”微宓這樣想,卻又放心不下皆無,倘若她走了,他自然是為金兵魚肉。
完顏律跨進佛堂,并不在意地上的傷兵和狐貍,他用刀指著背對著他敲木魚的皆無:“你就是皆無和尚,沒想到還有些內力,聽說你能從寺中鏡花泉中看出些未來之事,我倒想讓你看看,我大金何時能入主中原。”
靜謁寺之所以香火旺盛,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寺內的鏡花泉,傳聞能預言未來,但是只有天底下眼睛最干凈清澈的人才能在泉水中看見未來的景象。而天下眼神最為清澈之人,當數入伽藍山而不被靈狐法術迷惑的皆無和尚。但皆無從不輕易透露天機,他只是在夜闌之時靜靜立在泉邊,彼時泉水咕嘟嘟地往外流,蟋蟀在草叢中叫囂著,遠處城墻邊的嘶喊聲陣陣傳來,他看著泉水,這一次大概是看見了些不好的消息:“小狐貍。”他對身邊的微宓說道:“萍城可能守不住了。”
微宓心想:“你既知道,為何不逃走。可惜狐族無法干預人類的事情,不然爹爹和連赟哥哥出馬,定能再守一段時間。”她爬上他的肩膀,見泉水中映出他倆的影子,他的眼中掠過一絲驚訝,轉而微笑著說道:“小狐貍,泉水說我們的緣分不會隨著萍城的失守而結束。”
“當然不會,你還沒有看我幻化成人形呢。”她這樣想著,皆無卻說道:“只是,這緣分對你來說,恐怕很辛苦呢。”
而幾天后,皆無的“萍城不保”預言竟然成真。
面對完顏律的發問,皆無也不回頭,他只是繼續不急不緩地敲著木魚:“金人也好宋人也罷,這江山的主人始終是苦難大眾,將軍今日問我這個問題,倒不如問這地上受難的傷者,什么樣的人才配為主。”
完顏律被他的話激惱:“本將軍方才是給你個面子,既然你不要,就休怪我刀下不留情。”
微宓看完顏律施展刀功,眼看就要劈將下來,她一提氣,制造出了“阿鼻地獄”的幻境。完顏律一刀未下,卻見眼前哪有什么皆無和尚,卻是自己身披鎖鏈倒在地獄的炭火內呻吟,他下心大驚,轉而回頭喚手下,哪知身后是一片地獄慘景,他連揮數刀,想要砍走前來抓他的鬼差。
忽然頭頂又有個聲音:“將軍莫慌,這只是靈狐制造的幻覺,方才破氣障時我便覺得非人類所為,你可見到哪里有兩處亮光,那便是靈狐的眼睛,揮刀去劈便可破解。”原來他手下有個“神機先生”懂得些幻術。雖無法對付成群的靈狐,但對付微宓綽綽有余。完顏律聽聞,果然見到阿鼻苦海邊的石頭上蹲著一只狐貍,兩眼放著綠森森的光芒,他運盡全身氣力劈將下去。
微宓以為此番必定能救皆無,怎知半路殺出個“神機先生”,她見機密被道破,正不知如何是好,完顏律的劍鋒已經近至眼前,她閉上眼睛,心下想著再也不能聽皆無講法,何況自己還未變成過人形,不曾與他說過話,若是這般死去,也太不值得。但只覺身前似有什么東西擋住,她睜開雙眼,見皆無橫在面前,俄頃倒將下去。
他胸前一道劍痕斜斜地冒著血,微宓見此完全沒有了意識,她只是拿小小的狐爪按住他的傷口,想要止血。“沒用的小狐貍”,皆無說道,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鏡花泉說今日死的應當是我,我們來生再見吧。”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什么天機,什么來生,你不要死,我明天就能學會人形術了,你,你不要死。”微宓覺得心口似乎堵著一團烏云,腦海內有閃電劃過,接著眼睛開始下起了雨。可是一切都是徒勞,他還是逐漸失去了氣息,她用沾滿鮮血的狐爪輕觸他的臉,在他右頰上留下一枚梅花形狀的印痕:“你說我們緣分未盡,若真如此,來生就憑這枚梅花印記來重逢吧。”
完顏律罵道:“這只騷狐貍害得老子吃了不少虧,今天剝了它的皮正好做頂帽子。”眼中兇光畢露。正在這緊要關頭,只見大殿中閃過幾道雪白的閃電,迅速得讓人難以下刀。原來是爹爹見微宓夜深了還不回來,又聽聞萍城失守,料想必然是靜謁寺生出變故,率領狐族的幾位長老前來搭救,以爹爹和幾位長老的功力救出微宓自然是易如反掌。連赟長老的霓虹劍爐火純青,完顏律與其大戰三十回合,逐漸敗將下來,他手下的人一哄而上,想要捉住眾狐,哪知狐貍動作迅速,頃刻間逃得一個不剩。
但對于失去皆無的靈狐微宓來說,她無憂無慮的時代似乎在那一晚成為了歷史。她之所以活著,只是因為她相信了皆無的那句“小狐貍,泉水說我們的緣分不會隨著萍城的失守而結束”,從而對未來心懷期待吧。
【三】拂曉谷
爹爹說,舉行了成年禮,就意味著自己已經將靈魂交予無業苦海里的佛骨,從此便不能再像往日那樣胡鬧。
對于成年禮上殘酷的“剜心儀式”,微宓自是懼怕。在整個狐族的見證下,身為狐王的爹爹親自施法術剜下她的心。爹爹走向她時,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可是刀鋒閃過的時候,她還是不由地打個冷顫,她并未感到想象中的疼痛,只是覺得冷,在鉆心的冷之后再次睜開眼,爹爹手中正攥著她的狐貍心,無業苦海常年冰凍,爹爹用他的狐王金杖敲擊三下,湖水立刻解凍,他將微宓的心拋入湖中,又掬起一捧湖水,拿內力凝聚成碩大的水珠,送入微宓心臟的位置。
湖水是比刀鋒還強烈千倍的冷。爹爹嚴肅地說到:“靈狐微宓,今日你將心交與佛骨,以顯忠誠,換來一捧圣水續命,圣水離開伽藍山一個月便會枯竭于胸膛,到時便是你性命終結之時,你當謹記狐族對佛骨許下的諾言,永生于伽藍山守護佛骨。”
這些話微宓不知在別的靈狐的成年禮上聽過多少遍,她并不以為然,只是按照規定,在成年以后不久,便要嫁與自小便定下的人家。對于微宓來說,這個人便是連赟。她實在無法想象在皆無死后,她要嫁與別人。
昨日營救微宓的長老中,便有連赟,說是長老,他也不過剛兩百歲出頭。與微宓修煉的懶散不同,連赟自小便展露出驚人的天賦,加之其不遺余力的努力,終于成為了靈狐族歷史上最年輕的長老。
爹爹常說自己死后,連赟是最有希望繼承狐王位子的。每當此時微宓便會覺得心酸,爹爹真的已經不再年輕。昨日合力解救中多虧了連赟大戰完顏律,但他也因此費了不少內力,本以為今日他不會參加微宓的成年禮,誰知剜心儀式過后,爹爹道:“接下來,就讓連赟長老教你人形術吧。”
人形術的傳授,要在伽藍山中的拂曉谷,那里的日出是整個萍城最美的地方。連赟穿著一襲白衫,隨意地綰著頭發,眼睛比冬日的寒星還要明亮,這樣的男子,即使在人類世界中,也算得上美男子吧。但是他似乎并不愛笑,他將狐貍微宓托在掌中說道,有點憐愛地說道:“昨日你差一點送掉性命,沒有變成人形便死去,是靈狐最遺憾的事情。運氣好的話在天亮之前你便能幻化成人,第一次以人的形態欣賞拂曉谷日出的美景。”
人形術其實并不難練,只是要掌握一定的口訣,微宓雖然天資不高,但是當東方的天空亮起一絲金線的時候,她還是修煉完了最后一句口訣。光線照進拂曉谷,照得她腳下青草上的露珠閃著寶珠般的光彩,她在這柔美的光線中,逐漸展露出人的形態。杏眼櫻唇,粉面柔膝,烏黑的長發下一雙漆黑的眸子靈動無比,她白色的皮毛變幻成一襲白色的羅裙,拂曉谷的一對紅蝴蝶見了,飛向她的衣襟,竟在那里幻化成兩只精巧的蝴蝶刺繡。她的腳踝上沾滿了碎草與露水,這讓她散發出幽甜的氣息。
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麗,只是抬頭看向連赟的時候,她發現他竟然呆呆地立在那里,目光中充滿著驚艷之情,在冰山王子連赟的臉上很少見到這種表情。她走向不遠處的一汪靜水,照見自己的容貌,在那一瞬間,她微笑著,卻又覺得無比心酸:我終于化成皆無一般的人形,可惜他已經不在了,但我這副皮囊過于美艷,即使他在,也不一定會歡喜。
“走吧。”冰山王子連赟此時已經恢復了往日冷漠的神情:“我知道你心里想著那個和尚,只是你的宿命在伽藍山,在我連赟的身旁。”
微宓用手打破那一汪靜水的平靜:“不,他說過我們會再見面,這是我們的約定。”
“所以你是想跟宿命抗爭?”
“我,我不知道,但我只是不想失信。”
連赟走過她身邊,他比她要高出許多,遮住了剛跳出地平線的太陽,他俯下身道:“那么,在你了結與他的事情之前,我連赟不會娶你。”
他說著便幻化成一道白色的閃電,投向伽藍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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