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給江小姐的情信

　　給江小姐的情信

　　李沫霖

　　一整個夏天，江小姐都悶在房間里足不出戶，但她還是經常坐在窗前，一邊專注的看書，一邊撩起自己被風吹亂的秀發。這樣一來，江小姐家門前的馬路就成為了事故高發路段，路人都爭相透過窗戶一睹江小姐的美貌，尤其是那些荷爾蒙正旺盛的男生，長著一臉令人作嘔的青春痘，打了發蠟發膠，噴了各種香水，用各類耍酷的姿態在窗臺正對街邊的路燈下顧盼生姿。

　　這里面有兩個男生，最擅長夜間行動。其中一個叫高富，另一個名諱不詳。叫高富的男生長得挺帥，家境殷實，可惜是個娘娘腔。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高富總會懷揣一本《泰戈爾詩選》，踏著月光來到江小姐窗前，大聲地吟誦詩篇：我的心吶，在這個世界的流動中……但他總有一天受到報應，某一天他在江小姐窗前賣弄風姿的時候，突聞狗叫聲。扭頭一看，江爹地正策著兩頭雙目冒著兇光的狼犬從黑暗中奔馳出來，高富慘叫一聲，拔腿便逃，不幸腳力實在不穩，腰身一扭便連跌帶撞的滾進了灌木叢中，這下徹底高富摔了。

　　高富摔了之后，便是那個名諱不詳的男生。他長的很丑陋，可他不怕狗。小的時候，因為調皮，這位男生磕碎了腦袋，為了讓他活命，小鎮上高明的巫醫為他移植了一顆獅子腦袋。從此頂著獅子腦袋的男生就具備了一些獸王的潛質，江爹地不曾想手下的狗碰到騷擾犯也會有啞火的時候。為了好記，我們叫他獅子。

　　現在，最后一位男生已經消失很久，而且生死未卜。

　　一個月以前，江小姐跟獅子達成了一個協議。協議內容最終化為小道消息在小鎮內廣為流傳。傳言是這樣的，江小姐瞧不起獅子的丑陋，但獅子表示外貌不代表能力和本事，獅子甚至還試圖嬉皮的給江小姐展示自己丑陋外表下溫柔似水的柔情，但最終兩人不歡而散。據說，在離開之前，獅子對著江小姐的窗戶大喊，自己一定會找到青鳥墊橋，從最當中的青鳥口中取出世上寫的最美的情信。江小姐也賭過了氣，居然毫不示弱的回復，如果他能找到，自己就一定嫁給他。

　　“獅子真是瘋了。”荷爾蒙男生們搖搖頭，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

　　關于青鳥墊橋，源自一個古老的傳說，傳說天上有一位文曲星，以寫情信擅長，但每寫完一封，他就從天上丟下來，送給那些情場失意的年輕人。年輕人想得到真愛，必要歷經千難萬險，最重要的是，不是每一只青鳥嘴中都可以銜到文曲星丟下來的情信，即便銜到了，也未必有世上最無與倫比的動人情話。傳說只有在墊橋最中央的青鳥嘴中，才會銜著世上最美的情信。

　　本來，傳說只歸是口口相傳說說而已。然而一位采藥歸來的老人卻聲稱，他在鎮子南側的十萬大山里曾看到一群青鳥在一線天附近逗留，遙遙看上去像是座橋的形狀。

　　少年獅子聽到這句話，扎緊了背包帶，低低的咆哮一聲，出發了。

　　與普通的愛情偶像劇有區別的是，在江小姐伏在窗前等待了一整個夏天之后，她所期待的人終于回來了，當然，不是獅子。是她的未婚夫。江小姐遙遙的未婚夫以一種狼狽的姿態背著行囊出現在馬路的一端并逐漸放大，江小姐欣喜的尖叫一聲，沖下樓給予未婚夫一個溫暖體貼的擁抱，這一幕頓時把那群等待在路燈下男孩們的心碎成了渣。

　　“獅子那個傻鳥。”男孩兒們彼此強作出無所謂的微笑，同時對獅子發出調侃。

　　未婚夫溫情的看著江小姐撲扇的睫毛，輕輕吻上她的眼睛：

　　“青鳥墊橋的情信，我拿到了。”

　　江小姐驚喜的接過未婚夫手中的金箔紙片，上面簡簡單單的只寫了三個字：“我愛你。”

　　文曲星終于也有江郎才盡的時候，但面對最愛的人，一句簡簡單單的“我愛你”，亦勝過全部虛情假意的美妙情話。

　　而對此渾然不覺的獅子，還在十萬深山里不停跋涉。

　　獅子雖然身具獸性，但獅子也是個善良的人。在深山里，他很受歡迎，小鳥落在他的肩頭，親吻他，對著他的耳朵嘰嘰喳喳。但他遇到的每一個朋友，都不曾聽說十萬深山里的青鳥墊橋。

　　獅子在深山里漫無目的的游蕩著，為了一份漫無目的的愛情。在這期間，他也曾回憶那些曾經跟他一起并肩站在江小姐樓下的荷爾蒙男生們，回憶他們朦朧的目光。獅子追逐愛情的方式，其實是在追逐一份榮譽。他和他們不同，讓他們充滿渴望的，可能是江小姐潔白裙擺下的曼妙身姿。而讓獅子熱血沸騰的，是江小姐并不信服的眼神。

　　獅子并不知道，這會兒江小姐和未婚夫先生正在籌備一個隆重的婚禮，但人數上卻并不隆重，占據大多數席位的荷爾蒙男生們大多借故避開邀請，悶在房間里痛不欲生。但即使如此，江小姐和未婚夫先生還是感到十分幸福，雖然江小姐有時也會想起那個長著丑陋頭顱的冒失男孩。他此時還在深山里跋涉吧？

　　是的，獅子此時還在深山跋涉。就在剛剛，他救起了一個滾下懸崖而深受重傷的老人，老人給他指了一條明路。那是十萬深山里少有人煙的一座山。在跨越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山之后，會有一道深不見底的大峽谷，峽谷最深處長滿了各種奇珍異草，但也有無數惡獸盤踞其中。老人并不確定哪里有沒有傳說中的青鳥墊橋，但如若有，必定與那里大有關聯。

　　獅子也許不怕，但面對自己已經鮮血淋漓的膝蓋，他還是感覺有些力不從心。老人為他敷上藥膏，混濁的眼神里透露前路的艱辛。獅子熱血上頭，橫沖直撞，他的動力源自于所有質疑的眼光。在傷勢漸緩之后，獅子又出發了。

　　江小姐現在正在婚紗店里試著婚紗。被妝點的精致無比的臉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無比的雍容嫵媚，可站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左胸深處，突然有什么好似打成了結，扭作一團。

　　而獅子，也終于站在了第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座深山的山頂，他很累，可他還是撐著沒倒下。不過，俯視那道大峽谷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多了很多東西，他也發現了很多新的東西，比如，峽谷里彌漫的瘴氣，比如，峽谷下面傳來的惡獸的嘶吼，以及。

　　那個被他救起的采藥老人正站在峽谷邊緣，笑瞇瞇的看著他。

　　獅子加快了腳步。

　　“您是山神嗎？”獅子問。

　　老人搖頭笑笑，不置可否，問他：“年輕人，你站在第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大山山頂的時候，心里有過疑問嗎？”

　　獅子看著他，沒說話。

　　老人依然笑瞇瞇的看著他，伸手拍拍他的腦袋：“好吧，我不說了。你去吧。”

　　獅子開始向峽谷走去，與此同時，峽谷兩邊的迷霧里，突然飛出許多青鳥，嘰嘰喳喳的飛向峽谷中央，并且一層又一層的累加起來，隱隱的壘成一座拱橋的形狀。很多青鳥的嘴里都含著卡片，但那并不是獅子希望能雙手捧給江小姐的獻禮。最后，一只高貴的，拖著長長的彩色尾羽的青鳥從天上飛了下來，穩穩的落在拱橋中央，直視著獅子。它的嘴里，銜著一根漂亮的羽毛。羽毛上，隱隱有金色的字樣。

　　獅子小心翼翼的踏著青鳥墊橋，向最中央那只青鳥進發著。一步，兩步…那只青鳥冷冷的斜睥著他，動也不動。而令人心慌的是，隨著獅子向著橋中央進發的時候，青鳥橋兩端的青鳥開始躁動不安，撲棱著翅膀紛紛四散而去。

　　青鳥墊橋消散了，而獅子也只是驚慌的大吼一聲，徒勞的伸手去抓青鳥的尾羽，在空中短暫的停滯，然后筆直的摔下了懸崖——

　　獅子發出瀕死的嚎叫，繼而張開雙眼。然而自己還是站在離懸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只有那位老人面對著他，淡淡的微笑。

　　“我如果去拿那封情信，就會掉下去嗎？”獅子驚魂未定的問。

　　“我不知道，”老人還是那般淡然，“這只是我推演的一種結果，但是，命運并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團亂麻，一團亂麻有無數種可能，這就是時空——”

　　獅子只聽了一半的話，就直接越過老人，再次向青鳥墊橋發起了沖刺，不過，這次他再也沒有猶豫。大踏步，奔跑，沖刺——無數的青鳥被踩痛，紛紛飛散而去，而橋中央的那只青鳥也準備振翅而飛，就在此刻，獅子猛一發力，以一記漂亮的虎躍撲向了那只青鳥。

　　青鳥猝不及防，“嚎”的一聲被獅子拽住了。

　　他們也只是短暫的在空中停留，然后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繼而墜向了谷底。

　　老人說的不錯，命運有無數種可能，不過這一次，獅子拼上了性命，抓住了那只青鳥的尾羽。

　　老人靜默的在懸崖邊站立了一會，過了很久，終于看到谷底有什么飛了上來。

　　是那只青鳥。

　　只是那只青鳥。

　　帶著一副落魄而氣急敗壞的模樣，尾羽凌亂，憤怒的沖老人叫囂幾聲，周身一轉，就直直的飛向天空，隱沒于云端。

　　而整片峽谷則在一瞬間從蔥蔥郁郁的綠色轉為濃郁的橘黃色。

　　秋天來了。

　　而另一邊，江小姐的婚禮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

　　婚宴大廳里有著滑稽的鮮明對比，一邊是江小姐曾經的追求者，臉色煞白，孤零零的喝著酒，緘默不語。一邊是江小姐和新郎的親屬，觥籌交錯，彼此談笑。江小姐今天喝多了酒，白里透紅的臉色甚至都遮過了精致的妝容，她帶著一副招牌式的笑容，不斷的在賓客中穿梭。

　　也就是在此刻，婚宴大廳的大門突然被輕輕的推開，一個打扮如紳士的老人出現了。他帶著禮貌的笑容穿過絲毫未曾留意他出現的人群，靜靜的停在離江小姐不遠的地方。

　　江小姐終于注意到了他，略一點頭，微笑著走向他：“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嗎？老先生。”

　　老人笑笑：“沒有，不過，我是帶人來向您奉送彩禮的。”

　　江小姐驚訝的咦了一聲，越過老人的肩膀，向老人的身后看去。

　　獅子打扮的板板正正，身著一身帥氣的黑色西裝，昔日凌亂的鬃毛此刻被服服帖帖的梳向腦后，獅子靦腆的笑著，卻不說話。

　　江小姐臉上的表情頓時變了，她吃驚而充滿敵意的看向老人。老人卻沖她拱拱手，笑容仿佛貼在臉上：“不要擔心，我們是來奉送彩禮的，并不是來攪局的。獅子，來。”

　　獅子緩步走上前，依然帶著那副靦腆卻又彬彬有禮的笑容，周身卻夾帶著一股仿佛可以讓時空靜止的氣場和威壓。那一瞬，江小姐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不是站在婚宴大廳，而是置身茂密的叢林，而整個世界，也只剩下她和獅子兩人。

　　獅子害羞的伸出右手，攤開手掌，手掌上，靜靜的躺著一支美麗的尾羽，晶瑩剔透，就像用細細刀工雕琢出來的，又帶著言語無法形容的色澤，仿佛每根羽絲都是不同的顏色。江小姐顫抖著去拿那只尾羽，就連她伸手去戴鉆石婚戒的時候，她都沒有如此謹慎和小心翼翼。

　　在尾羽脫離獅子手掌的一剎那，空間突然顫抖了一下。江小姐驚異的看向獅子，獅子正自下而上的模糊著，然后在最后一剎，獅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就害羞而靦腆的站在那里，保持笑容不變，然后周身開始熊熊燃燒。

　　沒有濃煙，沒有碎渣，獅子就這樣燃燒著，仿佛一只正在涅槃的鳳凰，以一種美麗的方式，用力的燃燒，漸漸模糊不見。江小姐還是愣愣的看著，不知怎么的，她的心仿佛突然被扭了一下，淚水無可抑制的流了出來。江小姐是不喜歡獅子的，甚至，有些厭惡，但獅子突然消失，江小姐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獅子原先站立的地方，已空無一人，但還是有點東西。江小姐擦著眼淚走上前去，看見一顆剔透的心形紅寶石。獅子用力的燃燒自己，最后留下的這顆心形紅寶石，仿佛就是他的全部。江小姐又抬起頭來去看那老人，卻再也找不到了。

　　直到這時，江小姐才突然想起來去看一看那支漂亮的尾羽。這支尾羽上，寫著文曲星最甜美動人的情話，此刻也寄托了獅子對江小姐的所有留戀。江小姐攤開手掌，眼淚還是不斷的滾落下來，她捂著嘴，生怕打攪這封情信的微妙意境。

　　說起來，也可能是文曲星終于詞窮，那封情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話，但此刻在江小姐眼里，卻勝過無數甜言蜜語——

　　“江小姐，你可以接受我嗎？即使，我是一個長著丑陋腦袋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