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面容冷峻的面試官坐在我的對面,他的鼻子有些過分挺拔,輕易就能看見高傲的鼻孔,他把一抹淡藍色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說一說你的童年。”
“我在十二區長大。”我搜腸刮肚地想要把故事講好:“父母都是中產階級,我是家中的獨女,但也談不上孤單,因為我有不少朋友,從小到大拿過不少獎,鋼琴游泳飛船駕駛賽,大致是個好孩子。”
“太空洞了,你小時候有養過寵物嗎?你養的寵物狗死了,你會怎樣表現?”
我的心里有些發慌,我不擅長回答這類問題:“我,我會傷心一陣子,可能從此以后都不再養狗。”
“那么丈夫呢?說說你跟你丈夫的事。”
我對這個故事再熟悉不過:“李然跟我小時候在一個社區住過,那時候我們成天呆在一起,高中畢業后我們家移民去了比烏斯星,聯系漸少,不過五年前的夏天我回來處理一些事情,約著見了幾面,他對我說從過去到現在,一直喜歡著我,交往了一年,我們就結婚了。”
“沒有了?說一說他讓你覺得最可愛的地方,某個動作,某個小習慣。“
“他,他……”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面試官口中那個我應該稱呼他為丈夫的人,對我來說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面試官皺了皺眉,只是一剎那,但我還是捕捉到了這一神情,他對我說:“好的,你等著我們的通知吧。“
他的這一記皺眉,仿佛判了我死刑一樣。在過去的一年中,我一直在為這場面試接受著訓練,吃飯,穿衣,識字,怎樣與人交談,當然最關鍵的,是熟悉那個叫蘇靜怡的女人的生活軌跡。
那個女人死了,一年前“烏夏拉”號超光速深空游輪在月球附近發生不明原因的爆炸,包括她在內的一百零三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全部遇難,尸骨無存。但是在一個深空旅行已經產業化規模化的年代,沒有什么損失是科技所無法彌補的,財大氣粗的航天公司為了維持他們高質量的服務標準,聘請肉體再生公司,利用她簽證上的DNA數據,再造了一個外表上完全一樣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我。
從我睜開眼睛第一次見這個世界開始,就一直不斷被灌輸著一個觀念:成為蘇靜怡。這個女人太優秀了,為了成為她,我在剛學會怎樣走路才能讓雙腿不發顫后不久,就被他們拽上了航天飛機駕駛艙,我要學會規矩地坐在蒲團上擺弄精致的茶具,記住一堆不同的顏色和畫法,最難的是樂器,在她丈夫提供的錄像中,她穿著可愛的粉色抹胸小禮服,在一堆香檳酒與紳士淑女間,一雙手像蝴蝶一樣飛過黑白的鋼琴鍵——我無論如何也達不到這種水平。
最后他們沒辦法,在我大腦中植入了一個芯片,天知道那塊芯片里有多少首曲子,總之只要我坐到鋼琴邊,什么都不用想,芯片就會自動刺激大腦,抬起雙手,腦神經的指令一個接一個地下來,美妙的樂曲就這樣誕生啦。
公司的目標只有一個:讓我盡可能地靠近蘇靜怡,然而外表與才藝上的一樣只是硬件,更為重要的是軟件,我要在思維與性格上,盡量成為這個女人——雖然這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面試官的責任就是要嚴格把關每一個再造人的思維狀況,邏輯與情感一樣不能少,我猜我的回答一定讓他覺得乏味——一個如此優秀而自信的女人,在回答問題是絕不是這樣的怯懦與空乏,她應該侃侃而談,說一些與丈夫的趣聞軼事,舉一些俏皮的小例子。
可悲的是,我雖然知道要怎樣才能得到面試官的認可,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短暫的一年生命中,從未經歷過那些,愛情與家庭,全都沒有,連彈鋼琴都是弄虛作假的,我根本就不是她。
我心里面清楚無法通過考核的再造人是怎樣的下場——人道主義毀滅。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年中我聽到了無數次這樣的論調:再造人的制造有著嚴格的審核制度,只有真正被需要并且付得起高昂費用的人才能被造出來,經過訓練后通過面試的僅僅只有十分之一。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那十分之一“重返“家庭的再造人從此就能高枕無憂了:當你的伴侶,父母或者孩子因為離婚、死亡等而不再需要你時,你的命運就和當初那無法通過面試的十分之九一樣被無情地“人道主義”毀滅。可以這么說,我們要一輩子看別人的臉色過活。
從面試官那里出來后,我第一次感覺到恐懼,對死亡的恐懼。盡管我的生命是出于人類的需要與恩賜,但我還是想要盡量活得久一點,去真正感知那種能夠讓人不惜代價也要讓死者復活的感情。
走廊里全是等待面試再造人,背著臺詞的再造人,補著妝的再造人,放空的再造人,我與他們中的十分之九,大概就要走向相同的末路了吧。
【二】
當我帶著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李然家庭院的時候,那個男人明顯整個兒愣住了,然后他走向我,步伐有點奇怪,他抱住我說著對不起之類的話,我知道他因為一場事故永遠失去了左腿,我也早就做好接受殘缺的他的準備。
因為那時的我并未考慮到以后的生活會怎樣,我還沉浸在面試通過的喜悅中,雖然不清楚面試官怎么會放我一條生路,但我還是決定不管不顧地痛快接受來自人類的恩賜,我在李然的擁抱中暢想著未來的生活。
“為什么不請肉體再生公司制造一條完全一樣的腿呢?“與他相處過一段時間的我問道。
“那樣很貴,何況作為一名機械師,我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些信心的。”他坐在椅子上,敲敲自己那條機械腿說道。
事實上我們并不缺錢,作為機械師,他負責很多深空游輪項目,包括烏夏拉號,我甚至都不需要工作。但是我們的錢,全都流向了屋子里那些十九世紀的油畫和瓷器高昂的保養費,流向廚房里那些每天變換著花樣的烹飪機器人,流向院子里的機器寵物,流向智能房屋昂貴的租金以及種種奢華的生活。
“我們可以賣了屋子里那些瓷器,我也可以嘗試自己親自煮飯,這樣能省下一大筆錢,完全可以讓你的腿恢復以前的靈活。”我嘗試著向他提出建議。
“不,你不懂。”他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的腿自己完全能夠應付。”頭一次他出現這種幾近失控的情緒。
他大概是舍不得那些東西吧,畢竟,那些都是他同這里真正的女主人共同置辦的。她曾經用唇貼著每一盞杯子喝茶,天氣好的時候,她或許會在花園里靜靜待上一會兒,畫上幾個小時的畫——儲藏室里有許多繪畫用品以及落款為“蘇靜怡“的畫作。他們或許還懷著興奮的心情啟動一只機械狗,她用修長的手指拋出一只玩具球讓它追趕。她一定很喜歡烹飪,圍著圍裙跟在機械后面忙活好一陣兒,擺上整整一桌的食物。
他們曾經非常幸福。制造出我的那些科學家說他們簡直是一對教科書式的模范夫婦——青梅竹馬,才貌雙全,他們的感情是經歷過十幾年的積累才在土壤里開花結果的。
而我呢,踉踉蹌蹌闖進他們家,甚至沒有跟他談過戀愛,就這么突兀地走進他的世界,像個不速之客一樣,只因為有著同她一樣的外表,就自作聰明地試圖賣掉他和她共同置辦的油畫,瓷器,機器人,第一次我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可笑的存在,在他心里,這樣的我一定很廉價很可笑吧。
【三】
象鼻星人是海底的諧星,他們一個星球接一個星球的巡演,地球巡演的票在三十分鐘內一搶而空。
“我們去看象鼻星人的表演吧,我搞到了兩張票。”我邊把花插在琺瑯瓶中邊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不自信他會不會答應,就像我不自信自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一樣。
他沉默了好久,從機器狗嘴里接過之前扔出的橡皮球,深吸一口氣,用力地將球再次扔出,機器狗歡騰地去追那只球。“要是你愿意。”半晌他才說道:“我可以陪你去。”
這不得不說是我親近他的一次機會。
海底巨大的玻璃房間內一大半都是鬧騰的孩子,地球的外星的,大點的小點的,脫牙期的長青春痘的,在四周海水中的象鼻星人一個又一個動作之后驚聲尖呼。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成長階段,生來就是要步入成人的世界,因此十分好奇,不,甚至說有些羨慕他們的胡打胡鬧。我與李然雖然相敬如賓,但我始終無法真正融入他的家庭。還記得那段彈鋼琴的錄像嗎?她的雙手在琴鍵上游走,眼睛呢?眼睛時不時看看站在鋼琴旁的李然,帶著那么一抹會心的笑意,他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簡直挪不開,自動過濾掉了身邊那群人。
眼前的李然早已不是錄像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男人,他的眼中常常帶著那么點兒沮喪,雖然我自信在芯片的幫助下鋼琴彈得不差,但他再也沒有舉辦過那樣的聚會,像是在他妻子死后一切都已變得沒有意義一樣。
我希望在他能在這些孩子身上看到活力和希望,如果可以,我很愿意與他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但他似乎受不了這種環境,孩子跑來跑去,他的臉色煞白,在一個孩子跑著撞上他的肚子后,他終于爆發了。
“你媽媽沒教過你走路要留心嗎?”我看見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那個調皮的孩子被他嚇壞了,干杵在那里。我摩挲著李然的肩膀:“沒事的,他只是個孩子。”
他的額頭上全是汗水:“你不明白,沒有教養的孩子會毀了一切。”
我吻著他的手:“如果你不喜歡,下次我再也不來這種地方了。我答應你,如果以后我們有孩子,我一定好好教他。”
李然看著我,他黑色的瞳孔里倒映著我的影像,憔悴的影像:“我不是在怪你,你一直很好地履行著妻子的責任,我只是想起一些別的事情。”
【四】
新年的時候我們收到了移民婆羅星球獨居的姑媽的邀請,去婆羅星的原始森林自然景區游玩,費用她出,只要我們陪陪這個孤單的老太太度過新年。
“這是難得的機會,地球上根本找不到這樣的森林,浩瀚無邊的綠色海洋,長著翅膀的馬一樣的生物。”我的確很想去。
“可是你對乘坐飛船沒有陰影嗎?”他精神有些恍惚,一定是把我當成了之前的妻子吧。
“完全沒有。”畢竟只是外表跟她一樣,在幽閉的飛船內忍受爆炸的恐懼這種事情我并沒有經歷過:“我還沒有做過飛船。”
經過半個月的航行,我們終于抵達了婆羅星這個世外桃源,李然的姑媽是個胖胖的很有親和力的老太太。
“真高興又看見你們這樣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她給了我和李然一個大大的擁抱。
又?是了,他們之前一定也來過這里,或許是熱戀的時候,或許是蜜月期,又或許是結婚周年紀念。在林間旅館他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她用手指梳理著他的頭發,壁爐中的木頭嗶嗶啵啵地燃燒,他們微笑著看著彼此。
我們在林區的木質旅館住下,相對于我們家冰冷的鋼鐵啊電子啊,木頭讓人心生溫暖。李然對林區提供的狩獵活動很感興趣,他的手撫摸著那些奇形怪狀用途不一的槍:“真是個好家伙。”但是他并沒有預定**,也就是不打算打獵了。
姑媽笑著說:“上次他可是獵到了一只太古鳥。”
“我不知道他喜歡打獵。”我當然不知道,他從來不曾向我坦誠自己。
“他當然喜歡打獵,只是我們都知道上次被山熊襲擊而不得不截肢對他打擊有多嚴重,失去了左腿以后,他整個人都變了。”
我們?在她心里,死去的那個女人才能被劃為“我們”吧。他的左腿一直是我不敢過問的一個問題,現在看來,進山打獵已經是他心中的恐懼了吧。
“我提過節約開支,讓他去做腿部再生。”
“我也這么說過,他一開始很樂意,后來這事不知道怎么就擱淺了。我以為是經濟問題,就主動要求承擔費用,但奇怪的是他一聽到就生氣。”姑媽無奈地說道,看來對于李然的古怪,她也很無奈。
陪姑媽吃過晚飯之后,她推脫犯困早早地睡下了。婆羅星的星空要比地球明亮許多。不僅如此,圍繞著它的幾顆衛星都大得出奇,看起來有一種近在眼前的逼真感。在這些衛星或白或藍的柔光照耀下,遠處的山巒曲線畢現,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
“我們明天去那邊看看吧。”幾乎是沒有經過大腦思考,我就指著那些山問李然,這話說出來我就后悔了。
果然,又一次我在他的臉上看見了恐懼,就像那個孩子撞他的肚子時那樣,他失控了:“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提這些愚蠢的建議?”
頭一次我在他面前哭了出來,但眼淚掉下來的那一刻我習慣性地把頭扭了過去,李然顫栗著從背后抱住我,他的情緒顯然還沒有平復:“對不起。”他把頭埋在我的發間,聲音飄忽的很。
【五】
每一天我們總能收到各式各樣的邀請,舞會的畫廊的,他們邀請我,偶不,是真正的“蘇靜怡女士”,去參觀繪畫作品展。相對于面對冰冷的家,以及向一個心里裝的全是前妻的男人搖尾乞憐,我更愿意出去看一堆抽象的線條。慶幸李然要外出工作一年,這給了我們一個冠冕堂皇的分開的理由。
烏夏拉號正在進行一次重造,到處都是“這一次,我們承諾能做到”的廣告,這類噱頭引的不少期待圓滿的人的關注,也有評論家批評這種矯揉造作的廣告方式,但船還未造完,票早就售罄。雖然多數都是人工智能完成,李然作為主要的工程師還是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索性就住在船上。
我一個人去參觀畫展,那是在一所廢棄的飛船里舉辦的,到處都透著復古與傾頹的氣息。令我驚訝的是,這里的大部分人似乎都認識我,他們微笑著跟我打招呼:“好幾年沒有見面,您還是那么美麗。”或者是“我聽說了‘烏夏拉’號的事,對您的遭遇深表歉意。”
我只能對他們報以微笑,畢竟我本來就是作為替身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雖然之前接受過繪畫訓練,但我從心底對那些點線面提不起興趣。這些畫中我唯一能看出些頭緒的就是那副《麗達與天鵝》,天鵝的脖頸閃著太陽一樣的光輝,追逐著一個張皇失措的美麗女子。
“你喜歡這幅畫嗎?”身后的一個男子問道,與李然的頹靡不同,他的語氣自信有力,處處透著生機,人呢,也要英俊三分,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自信起來總是漂亮的。
“是的,其實我不太懂繪畫。”
“既然你喜歡。”他上前去摘下那幅畫:“這幅就送給你。”
我被他的胡鬧嚇到了,他卻笑一笑:“別擔心,我是這幅畫的作者,我叫康思源。”他將那幅畫塞入我的懷中,伸出了右手。
我禮節性地與他握手,果然,畫的右下角有作者簽字“康思源”,“源”字的三點水寫得好像一豎。
“我叫……”我停頓了一下,我從來沒有在正式場合介紹過自己,我該怎么介紹,蘇靜怡2號?“我叫蘇靜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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