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白日夢

　　白日夢

　　文/李沫霖

　　作家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他聽到窗外嘈雜的人聲，像煮著豆子的鍋正在沸騰，這聲音把他擾的心煩意亂。作家掀開窗簾，借著微曦的晨光看到了奇異的景象：街上堆滿了抗議和示威的人民。作家俯視著他們，他感覺很有趣，就像上帝在俯瞰世界萬物。作家伏到桌前，才思泉涌，這時他寫下第一個故事：

　　“上帝其實是一個壞老頭，天堂里清凈的生活常常會讓他感到寂寞，于是他仿照了自己的模樣，捏出無數小人，令他們長出心臟，學會雙手擁抱，虛情假意和兩面三刀，最終他們自由交配，孕育出新的故事和戲劇，而上帝坐在天上，看著發生的一切，時而拍腿大笑，時而撫恤長天，但更多時候，他面無悲喜，不言不語。

　　后來，撒旦來了，這個黑暗里走出的統治者。他要求上帝與他分享同樣的快樂，也就是說，撒旦也希望得到權力，看到世間發生的一切故事，但是最終上帝傲慢的回絕了他。于是撒旦和上帝展開了戰斗，兩個有偷窺癖的老頭兒誰也不肯服輸，上帝用一記老拳擊碎了撒旦的老花鏡，撒旦扭身又趁機從上帝的下巴上揪下了一縷胡須。

　　‘真是見鬼！’上帝癱倒在地，面無血色氣喘吁吁：‘我要求停戰！我要和你談判！’

　　撒旦癱在另一邊，忿忿的吐出一口鮮血：‘我要他們生于光明，死于黑暗，當他們從黑暗中重生，我要他們繼續為我演繹他們的故事。’

　　生和死的主任就此達成了協議，當他們的手掌交握在一起的時候，天地間最簡單也是最平等的規則就此誕生了，每個人都被賦予了演員的身份，由生至死，都在一場戲劇中。當兩個大導演或在云端或在黑暗中竊竊私語的時候，我們知道，有些小龍套的身份晉級了。”

　　作家寫到這里，匆匆的收了一個尾，他再次向窗外望去，示威的人群正在密集，疏疏散散的統一著口號，他們到底在抗議什么呢？作家留意到窗戶右下角有一個高舉著斧頭喊著“萬歲”的年輕人，這個小伙子很健壯，他的肌肉就仿佛在玉米皮底下一個個膨脹起來的玉米粒，透過衣衫散發以人警示的力量。

　　作家思忖一會，提筆寫下第二個故事：

　　“他和她在火車上相識，很快兩人就熟識了，聊了一路，他們很驚喜的發現，彼此在文學、詩歌上那些本該獨特的觀點竟然驚人的契合了。下車時，他意猶未盡的遞給她一張寫有姓名和地址的紙片，她這才發現，原來他就是彼時以才情名譽神州的XX。

　　她允諾會去看他：‘我愛你，我會去找你，我保證。’

　　于是他們在另一個故事的轉場再次相遇，很快他們便轟轟烈烈的相愛，結婚，并一起遷到國外定居，但麻煩也接踵而至，兩個除了書寫別無他長的年輕人很快陷入到困苦的境地。但即便是如此，他們還是勉強維持了幾年，直到兩人都開始厭倦，出軌。

　　他愛上了另一個她，她也愛上了另一個他。他們只好攤牌，她想離開，可他想留下。不僅如此，詩人幼稚的浪漫開始作祟，他甚至希望兩個她可以共存于他身邊。

　　‘你不要走。’詩人坐在地上，象個孩子一樣嚎啕不已，‘你應該和她一起留下來。’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已不復往日依戀，而是深深的厭惡：‘成為詩人之前，你應該學會成為一個男人。’

　　詩人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生絕望。他的眼睛瞟向了墻角，那里有一把平時用來砍柴的利斧。

　　最后的情景是云端上的上帝，他把臉埋在雙手之間，深深的哭泣。

　　與此同時，撒旦正在開門迎接死亡劇團的兩位新演員，他張開雙臂，大聲的嘲笑天空：‘誰也沒有資格為天才哭泣，只有天才自己知道死亡才是最完美的歸宿。’

　　撒旦微微一笑，望向王座下滿身鮮血正瑟瑟發抖的他和她：‘歡迎回來，我的孩子。’”

　　作家擱下筆，望向窗外已經和警察廝打起來的示威人群，手指劃過窗戶的玻璃，突然為筆下出現的詩人留下熱淚，他想起詩人在現實中的原型，悲切不已。也就是這時，作家從朦朧的視線里留意到一番奇異的景象，他感覺到一股能量在他的身體里澎湃著噴涌欲出。窗外的人像卡片一樣把身體的映像緊緊的貼在窗玻璃上，作家猶帶著淚花的眼睛里散發出一股盎然的興致，他的食指在玻璃上拂動著，于是示威者、警察的映像像是皮影戲里的紙人一樣被挪動了。作家左右手同時開工，任意的移動他們的位置和動作。

　　最終他終于停下來，看著不知道為什么就擁抱在一起的示威者和警察，露出一縷微笑。

　　作家鄭重其事的宣布：“和平，是最珍貴的禮物。”

　　他提筆寫下第三個故事：

　　“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天空作為一個廣角鏡頭，忠實的記錄著萬人一冢的豪邁。帝王將相歌舞升平，軍前將士九死一生。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一個窮苦的可憐的作家在一條充滿餓殍的道路上堅強的行進著。‘有誰要看文章嗎？有人要聽故事嗎？’作家每走一步，都氣喘吁吁的叫喊一聲，徒勞的叫賣著自己無用的才華，仿佛期翼有人能從死人堆里顫巍巍的舉起一只手，用一塊面包交換作家所有的靈魂。

　　走過街角的時候，作家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垂死的孩子。‘你要聽故事嗎？’作家問。

　　‘不…我需要的僅僅是食物。’孩子虛弱而吃力的說。

　　作家沉吟半晌，從口袋掏出半只干硬的饅頭，輕輕地放到孩子手心。‘縱然你不要我想給的，我也必須滿足你的要求，因為這是我的使命。’

　　作家做完了這一期，心滿意足的上路了，這一路他不再大聲叫賣，而是放聲歌唱，他唱自己寫過的詩，他唱自己故事里寫過的那些英雄，一路穿過四季，最后孤苦伶仃的停留在冬天，即將死去。

　　‘多么好！’作家發出最后的感嘆，‘感謝這世界讓我精彩的活過。’

　　彌留之際作家還劃了三根火柴，希望能像安徒生的小女孩一樣看一看他未曾見過的景象，然而他什么也沒有看見，希望之火破滅了，作家在這個寒冷的貧瘠的冬天，孤獨而快樂的凍死了。”

　　騷亂平息于兩周之后，當地武裝和抗議的民眾涌進了國家元首的辦公場所，國家不得已派遣了軍隊鎮壓，很快所有的反抗就被單方面的屠殺所替代了。

　　戰后，全世界所有的戰地記者都匯集到了這座城市。無數鏡頭交匯聚焦之下，有記者敏銳的發現，死難者名單中竟然有一位享有盛名的作家，他死于一顆流彈，貫胸而入，死時面色安詳，手下還壓著三片剛剛創作完的故事和一束枯萎的玫瑰。

　　有學者認為，玫瑰意味著和平，三篇故事則分別找事了人生、愛情和信仰的高貴和愚蠢，至于渴求和平為什么是玫瑰而不是橄欖枝，他還有別的解釋。

　　不過，這一點有人打了保票，學者知道的，肯定沒有上帝或者撒旦多。

　　上帝和撒旦一起來迎接他的時候，帶來了玫瑰，最后作家選擇了上帝，歸從了天國。可至于這是為什么他跑去了天國，我想，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