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盜馬記

　　李沫霖

　　2004年，我爸那時還在廠里工作，還年輕，文藝的情懷尚未被歲月泯滅。他有一輛摩托，經常在周末載我和亮亮去野外踏青。在樂安縣城還沒開始城鎮化的時候，樂安的野外青草碧連天，如今在有關單位的整治下，只剩青草天了。我們踏青的地點，叫做靶場。靶場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在很久以前，我不知道靶場是做什么的，只知道那里的郊外，溪水潺潺，西南方向的土山上，有許多啤酒瓶碎片，向下挖幾厘米，偶爾會挖到彎曲生銹的**殼。那些銹跡無法抵擋的光亮，成為我和亮亮后來在學校炫耀的資本，直到這么多年，我還依然記得，我爸打磨了兩顆**殼，穿孔做成兩條項鏈，掛在我和亮亮的脖子上，我和亮亮鄭重其事，仿佛是在接受領導授勛。

　　這種**殼，我們前前后后挖出了近百顆，簡直成為那時候我和亮亮走親串友的饋贈佳品，加上我總會煞有其事的借**殼吹一番牛，說我哥是**的，喝了酒之后，經常跟別人舉槍對射，數身上的彈孔玩。我的小伙伴們總是對此深信不疑，并且表示驚呆了。

　　而身邊有**殼的人把**殼帶進學校炫耀后，更形成了一種病毒營銷的早期風潮。我們挖的**殼，在學校里成為搶手貨，一時供不應求。

　　同班打小腦袋就不太靈光的王新彤，用他爸媽剛給他買的新自行車交換了我們五顆**殼，險些被他媽打死。2003年以前，王新彤的爸媽和我爸媽在同一個工廠上班，關系極為親密，后來又在同一個家屬院買了房子，又在同一年生子。王新彤他媽對我很好，含情脈脈的目光總讓我后脊發涼，一度懷疑是不是當年十月懷胎的時候曾經和我媽許下過什么不詳的誓言，還好我和王新彤都是帶把兒的。但我媽得知我用五顆**殼騙取了王新彤的自行車，把我打了個半死，拎著我耳朵去了王新彤家，逼著我把自行車還了回去。還自行車我是沒什么意見的，唯一讓我感到肉痛的是，王新彤卻并沒有還我**殼。

　　王新彤的新自行車牌子是跑狼的，在2003年，能夠擁有一輛帶有減震器的跑狼自行車是全樂安縣少年的夢想。我和亮亮的自行車，全都繼承于親媽，帶著鮮明過時的女性氣息，主要特點在于，大紅大紫，車梁上有無數碎花圖案。這樣的車一直讓我感覺有些羞于騎它上街，但我和亮亮家都是樸實的工薪家庭。時代的變革使我們父母所在的工廠搖搖欲墜，時刻瀕臨破產。小時候我和亮亮最擔心的問題一直是，如果我們爸媽都下崗了該怎么辦。亮亮他媽有手藝，包子一直包的不錯，我那時覺得，如果我們爸媽下崗了，單憑亮亮他媽賣包子，一定不愁吃穿。

　　但現實里我們卻都很清醒，所以甚至一直都沒問過，我們清楚的知道：家里經濟條件并不允許我們換新車。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要騎著又破又丑的自行車上下學，一整個2003年，每天放學后，我和亮亮走的都很晚，因為騎著這樣的車子在人群里穿梭，時常會讓我們產生一種裸奔的錯覺。

　　亮亮那時已經學會了一種很特別的技能，這一點我可以證明，許多事情他都無師自通，尤其在開各種各樣的鎖具的時候，亮亮總是兩眼放光，執著不休，倘若當初他拿出一半研究各種鎖具的精神用在學習上，如今他一定可以考進北大而不是北大青鳥。

　　那時《武林外傳》還沒有開始播映，但亮亮已經超前的擁有了做一名盜圣的概念。在開鎖方面，亮亮很有天賦。我爸有一只柜子，里面藏著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那時他在東營工作，周末回家的時候時常搜尋我各種各樣的玩具，然后如同繳獲贓物一般一股腦的塞進柜子。我慘被沒收的恐龍戰隊玩偶、四驅車、拍片、漫畫皆鎖于此柜，每當玩心大作，只能看著柜子望洋興嘆。

　　不過，這只柜子的命運被終結于亮亮來我家玩的半個小時后，他僅僅用一只女生扎頭發用的發卡就輕易破開了柜子的鎖，我至今都記得，當柜子的門被打開的一剎那，仿佛一個新的世界開啟了，我爸的儲幣罐，玩具，一整套俄羅斯造的制圖工具，一把短頸的**，滿目的流光溢彩差點亮瞎我的眼。就憑這一點，我對亮亮敬佩有佳，當下就打開儲幣罐，賞了他兩塊錢，最后還送了他兩個袋裝氣球。

　　那時的父母尚且停留在教育孩子要靠棍棒的蒙昧時代，因為那兩個氣球，亮亮又挨了一頓臭揍，至于原委，我一直沒問，亮亮也一直沒說，我猜他父母應該是在教育他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

　　亮亮這個神奇的技能，終有一日得到施展。那天是周五，提前半個下午放假，我們在離家甚遠的建行打籃球，那時的亮亮雖然不足一米四，但已經有了要成為下一個喬丹的覺悟。于我，陪他打籃球只是為了消磨時間，略一折騰，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就祥和的在汗水和投籃撿球的過程中結束了。

　　籃球場附近的停車場有一個給草坪澆水的水龍頭，打完球之后，我們常常到那里喝水和洗臉。那時樂安的工業發展還不嚴重，大企業們還沒想出向地下水排污的法子，所以樂安的水是可以直接喝的，并且甘甜可口。也許是那天太滿足，也許是滑落在眼簾上的水珠折射了太陽耀眼的光芒。

　　停車場上幾輛自行車就在我們面前，熠熠生輝。鎖鏈上的斑斑銹跡，更仿佛是牛奶凝固的奶皮，有種吹彈可破的魅力。

　　那時，對于發財致富這四個字的概念我們還很模糊，但腦袋里突然就閃現出了一個念頭。究竟是誰想出來的，這一點已經說不清了。不過是誰望的風，是誰開的鎖，這一點從來都無須質疑。

　　如果放到今天，亮亮多半要被認為是變態，他身上裝滿了各種尺寸的女生發卡，如果你細細看，就能發現這些發卡都被進行了精細的改裝，搖身而變為亮亮的獨門利器。

　　亮亮的手法很嫻熟，但是針對于車鎖這種設計相對精密的構造，還是需要費些周折。我在停車場的外圍，佯裝隨意的打探著周圍，心跳卻如鼓擂，那天下午艷陽高照，我出了很多汗，汗水從額頭淌進我的眼里，甚至嘴巴里。心中的焦急語言難以形容。我常回頭看向停車場蹲在地上猥瑣開鎖的亮亮，不斷低聲疾呼：“你行了么？快點！”

　　多年以來，這句話不斷重復在我耳邊。考場上，收卷鈴聲大作，鄰桌的女生不斷催促我趕緊抄她的選擇題；寢室里，舍友敲著廁所的門刺激著我肚子里的翻江倒海。這一刻閑暇的時間，我甚至以為，自己當初已經幻想到了多年后的今天。但那時年幼的我或未曾知，長大的路程，一路顛簸坎坷，太過艱難。

　　那天我和亮亮順利的把自行車搞到手了，現在想起來，那實在是一輛美麗的車。我和亮亮走在路上，腳下的陰影被長長的拉開，我們彼此看著這輛戰利品，心中的欣喜略帶驚慌，宛如初戀的感覺。我和亮亮輪流載著彼此，一直騎車到了20公里外的麥莊。一路上我們嘰嘰喳喳，聊個不停。那是我此生經歷過的最美好的一次逃脫。

　　亮亮說：“我都打算好了，順兩輛能換一輛新車，等順夠四輛。咱們就一人買一輛跑狼，買一樣的，酷斃了。”

　　亮亮還說：“不過這事兒誰也不能說出去，萬一真讓外人知道了，保不齊判咱們個五年八年的。”

　　我對亮亮的一切說法都表示贊同，對于技術宅的崇拜和熱愛就自這一刻起。我說：“還有，四輛是絕對不夠的，你的野心太小了。我們起碼要賺一筆錢，這樣，等我們爸媽下崗了之后，我們可以拿出這筆錢，做生意。但是他們肯定會問我們這筆錢的來源。”

　　“就說我們上學路上撿塑料瓶子，賣給了收破爛的。”亮亮頓了頓，“對，就這么說。”

　　那輛自行車最后被賣了50元，麥莊收購站值守的，是一個渾身油跡斑斑的獨眼老頭。那老家伙不知年輕時做過什么惡事，一臉歹相，瞪著僅剩的那只獨眼，使得本就不和善的面容更加猙獰。

　　“你們兩個熊孩子，可不是不學好，偷車子做壞事？”上下打量了打量車子，老頭森然一笑，咧出一嘴黃牙。

　　“爺爺，哪能。我家新買了車子，這車子是我偷著出來賣的，你可別告訴我爸爸。”亮亮一板正經，讓我禁不住懷疑他在路上就已經想到了該與收車人如何周旋。但機智的我迅速發現亮亮把自己陷入了一個被動的局面，看樣子老頭已經接受了亮亮的說辭，隨之帶來的后果就是他必然要往下壓價。

　　老頭笑笑：“小伙子，你打算賣多少錢？”

　　有人第一次評價亮亮為小伙子，他不由得挺起了胸膛：“我可沒賣過，所以我找了個賣過車子的同學來跟我一起賣。”

　　老頭轉頭看向我：“那你說該多少錢呢？”

　　我想，我少年時代的第一句臟話就是在此刻罵出來的，在心底。但我也不能露怯，不能亂了陣腳，更不能漫天要價，一輛跑狼車要三百六，所以我們起碼也要賣到一百五。我也像亮亮一樣挺起了胸膛：“起碼得一百五。”

　　老頭瞪直了獨眼：“你逗我吧小子，我這翻新車賣才賣一百五。”我心中一凜，自己已經算盡機關，沒想到第一回合就被老油條打敗了。

　　亮亮此時還做了無用功，推車轉身欲走：“那我們不賣了。”

　　老頭呵呵一笑，扭身也走：“你還別跟我玩這一套，車子要留下，頂多五十。不要，你推走。別說這次，以后就是再賣，也是這個價。”

　　第一次和奸商的對壘，我和亮亮完敗，不約而同的拉住老頭宣布成交。臨別時我留了個心眼，作勢問老頭：“你們翻了個新的，像新車的那種車，都一百五？”老頭順著我的手指望去，一輛新漆的跑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老頭回過頭來，突然露出一絲詭秘的笑：“你們要還來賣車，兩輛頂一輛。”

　　我深深一吸氣，反倒單純的沒有展露做賊被拆穿的心虛，我笑：“好啊爺爺。”

　　很多年后，我有個朋友說過一句話：正當年華，是偷雞摸狗而非大奸大惡之事的美妙時光。這句話一直成為我為自己開脫罪責的理由，我一直在琢磨這句話，覺得說的很有道理，但卻不知為何，年少時沒有的心虛卻在若干年后翻江倒海加倍的涌回來。

　　那時我和亮亮，每一個空閑周末的下午，猥瑣的逛遍了整個樂安縣城的小區。來來回回，熟悉了樂安縣各個僻靜的小道，也知道了哪里帶減震器的車最多，哪里的車車鎖是擺設。亮亮說，這叫踩點，一定要為以后的行動打下堅實的基礎。偷來的車絕對不能自己騎，一定要轉手賣到至少二十里之外。很多個午后，亮亮騎車載我遠赴麥莊，從此練就了堅實的下盤，自腰腹至小腿的肌肉線條在多年后俘虜了許多姑娘的心。

　　那個瘋狂燥熱的夏天就在我們偷車賣車的過程中結束了，但我們畢竟能力有限，不能大規模作案。后來粗略統計，在我們終于被迫收手的那天，我倆已經喪心病狂的偷掉了六輛自行車。我至今都記著一個畫面，我們一人騎著一輛跑狼，每個人的兜里都揣著五十塊，從麥莊奔向樂安縣，風是那么輕，云是那么柔，仿佛陽光也不再燥熱，垂到路邊的飄飄柳枝不斷撫弄著我們的腦袋，我的心里充滿了欣喜和激動。我想到了王新彤的新車，這事兒必須告訴他，雖然這孫子不仗義，但我有義務和欲望讓他知道我和他的平等地位。

　　百密一疏的是，那時正值周五，我爸下班，正翻越我們家屬院門口的上坡。其時我正和亮亮一人裝著一口袋的零食騎車下坡，帶著減震器的跑狼狠狠的刺激了我們家屬院所有的小孩兒，我們吹著口哨，炫車技，也許那時有無數的小姑娘為我們聲嘶力竭。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爸憑空而現，只手抓住了我的車把，聲音變得冷澀和難堪：“下車。”

　　場景迅疾的切換到我家的客廳，昏暗的燈光下，我爸眉頭緊縮，冷冷的問我：“誰的車？”上天作證，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保持鎮定的說謊，但是如果遇到了我爸，不出十秒鐘就會被他堪破真假。但我還是硬著頭皮說：“撿的。”

　　現在想起來，這句話絕對拖累了我多年以來積累的智商。所以我爸一拖鞋抽在了我屁股上，眉頭擰成一股結，滿腔怒火恨不能從臉上溢出來：“誰的？”

　　這陣勢已經快把我嚇尿，我已經隱隱約約知道，這事兒可能并不是我和亮亮想象的那么簡單，但此刻我更沒有了坦白的勇氣。更何況，家法不比國規，坦白未必從寬，抗拒巧妙，未必從嚴。

　　我說：“撿的。”

　　我爸反手一嘴巴抽在了我的臉上，他指著我，氣的哆嗦著半天講不出話。

　　“說實話…你是不是偷的？”

　　我的心里頓時咯噔了一下，但依然嘴硬：“真是撿的。”

　　我爸已經開始解腰帶了：“很好，你現在，就帶我，再去撿一輛。”

　　這時我媽也下班進了門：“不用不好意思講了，王新彤他媽都打電話給我講了。到底是偷的還是撿的，你自己說明白。”

　　膨脹的心瞬間被扎出一個小洞，哧哧竄氣兒。我爸此時已經解開了皮帶，發絨的牛皮用強壯結實的色澤嘲笑著我，我略有點絕望的閉上眼：“撿的。”

　　現在想起來，王新彤絕對是個大水貨，在之后的十幾年里，他也從沒干過一件靠譜的事兒，身體力行的為我們展示了他天生薄弱的智商。但他媽媽當時也并不理解，把這事兒講給我爸媽聽并不是僅僅讓我挨一頓揍的問題。

　　我爸媽那時極有魄力，在廠里也有一定的威信。他們的耿直讓我至今記憶猶新，因為就在當天晚上，他喝了兩斤白酒，拎著我的耳朵把我領到了公安局，那一記漂亮的大義滅親，讓若干年后再回憶都心有余悸，甚至，我完全忘卻了當時發生了什么，只記得我爸在局長辦公室里跟局長講著話，我在門口站著，什么也聽不到，心中只有無限恐慌。而就在幾個小時后，亮亮的爸媽也一臉肅殺的牽著亮亮的耳朵來到了公安局。可笑的是，當時我見到亮亮后，莫名懸著的心突然平靜了許多，因為但從外貌看起來，亮亮這貨挨的打一定比我狠多了。

　　我和亮亮四目相對，彼此有些心虛，更多的還是焦急。亮亮的爸媽進了局長辦公室之后，亮亮嘴唇挪動，輕輕擠出一絲聲音：“怎么辦？”

　　我：“硬抗。”

　　二十分鐘后，我在局長辦公室失聲痛哭，表示自己一定會趁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歸還偷來的自行車。

　　若干年后我想象起這幅畫面，都覺得當年的亮亮被我坑的委實不輕。亮亮被拎進辦公室之后，經歷了他爸媽的嚴刑逼供，向局長展示了他們有決心在下崗后再就業的力量。但亮亮什么都沒招，而我畢竟涉世未深，看見被揍的不成人形的亮亮，當時就慫了：“我招，都是我們偷的，警察叔叔我們錯了。”

　　我沒敢去看亮亮的臉，那張臉上肯定有絕望的神情。也就是在此刻，我突然想起，那次的事兒多半是我們爹媽給我們下的套，因為在很多次有我參與的我爸的應酬里，我多次看到局長的臉，一臉笑意，和我爸推杯問盞。觥籌交錯里，我仿佛看見了沒看著的亮亮的眼，丫好像是要說什么，但我也沒想明白他要說的究竟是什么。

　　只有那個夜晚，我們恥辱的拖行著自己泡湯的夢想，披星戴月，一路靜默無言的馳向麥莊。獨眼老頭正翹著腳在停滿了舊車的車場里乘涼，搖著蒲扇，一只收音機旁，擺著一只茶垢積了半杯的茶杯。

　　老頭用獨眼瞅我們一眼：“來了？”

　　我和亮亮停下車：“我們爸媽讓我們把車子還過來。”

　　老頭蒲扇一指，被我們偷來的車子鮮明的擺成一排，晾在車場的外圍：“這幾天受累多跑幾趟，這些車子哪來的，送回哪去。”

　　即使放到現在，老頭的這番行為都讓人費解，更何況當時未經世事的我們。但被各種拆穿的我們已經無顏再問緣由，默默地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錢還給老頭，推走了兩輛舊車，回去的路上，亮亮突然停下車，默默的佇立了一會，然后嚎啕大哭：“你摸摸我后背，疼。”

　　我掀起亮亮的背心，月光傾灑下來，肉眼可見的一片淤青，期間微微腫起一個包。我放下亮亮的背心：“你爸下手真黑。”

　　“這是我媽揍的。”亮亮又重新跨上車子，“走，回去吧。”

　　那段時間是我年少時最痛苦最煎熬的一段時光，我們偷來的自行車，我們又送了回去。仿佛在親手破壞自己當初編織的夢，而在夢的最后，兩個孤獨的少年，在月色里并騎著最初偷來的那輛自行車，咬著嘴唇，任風吹散臉上的淚水，默默地朝著家的方向奔行。

　　最后回到家的那個夜晚，我第一次體會到真正的解脫，但也有深深的沮喪。我咕咚咕咚的喝著水，灌到嗓子發痛。客廳的們半掩著，燈已經滅了，但電視的光還在一明一滅，我想偷偷的過去，卻聽到我媽低沉的哭聲，還有我爸在安慰她。電視機里好像在說“為響應國家企業機構改革要求，合理分配勞動力……”

　　剩下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媽從那天起，就下崗了。她開始織十字繡，幫人家縫衣服，整宿整宿的看各種肥皂劇。我爸則選擇了跳出廠子，倚靠著自己早些年幫廠子寫策劃文案的工地，以最大年齡考生的身份去參加了當地報社的應聘考試，也很少再回來了，有一天他打電話講，媽的去借個打氣筒的功夫放在車筐的包丟掉了，我問丟了多少錢？我爸語氣里全是沮喪：“丟了六百多，還有一個小靈通。”

　　那時的我已經驚人的世故，我安慰了他，然后回到房間里，捂在被子里無聲的大哭。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向儒雅的爸爸罵臟話，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為了沒錢這個概念而痛哭。我爸并不像外界吹噓的那般厲害，他只是很努力的工作，我媽只是默默的織東西，日復一日。那時我特心疼他們，卻礙于年少可笑的顏面，羞于啟齒。

　　嗯，在我十歲生日那天，我有了一個驚喜：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不是跑狼的，但依然漂亮。我爸給我戴上了生日帽，讓我站在自行車前，拿著報社的照相機，為我照了一張相。那時我的臉上有開心的笑容，只是現在看起來，無比心酸。

　　有了新自行車之后，我終于可以坦然而驕傲的馳行于學校與家之間，不幸的是，亮亮依然騎著那輛破車。他在路邊等著我上學，看到我的新車，只是淡然的停留了幾秒，那種淡然有一種驚人的處事不驚。而我仿佛還有一點心虛，只顧說：“走吧。”

　　穿行到路對面的時候，我扭頭看馬路的車流。意外看見了王新彤，一臉怯懦的頓著車停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我停下車，對亮亮說：“媽的，真想干他。”

　　亮亮抬起頭，瞥王新彤一眼，對我說：“算了，這次先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