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號5111

　　李沫霖

　　1

　　剛上大學那會兒，我們經常陷入一種與高中生活截然不同并且會極度空虛的境地里，在踏入社會之前，我激增的酒量大約都是在大一剛入學的前兩個月練出來的。

　　那時候高瀚還沒開除，我和老王，高瀚三個人經常跑到學校后山上喝酒，由于大家都是山東同鄉，彼此家教甚嚴，都沒怎么沾過煙酒，加上開學不久，并不相熟，所以大家都表現的像條漢子，常常喝的酩酊大醉。

　　在山東，物美價廉的白酒遍地是，而我們判斷酒是否是好酒的方法，在于喝酒的時候是不是感覺像吞刀子。如果這白酒入喉，感覺像吞了一口銹鐵，帶的嗓子一股子血腥味，這時候我們仨就會抹抹嘴巴，豪邁的仰天疾呼：啊，好酒！

　　那段日子里我們不知道這樣給自己灌了多少乙醇，而且居然沒死，當我二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后怕，但那時我在酒桌上儼然有一種百毒不侵千杯不倒的氣勢，人一旦達到一種境界，就容易犯賤，我常常懷念自己喝醉到人事不醒的時光，天地都在旋轉，誰若是能讓我依靠，我就能吐他一身。

　　而最讓我懷念的，是一個再沒出現的人。

　　2

　　如同所有喝醉的年輕人一樣，我們喝醉后，也喜歡干點平時不敢干的事兒。那時候滿街流行的還不是蘋果三星智能機，大屏雙卡雙待能上QQ，那樣的手機幾乎滿足了我們的要求。

　　高瀚有一臺手機極屌，能調魔音，通話時可改變自己的聲音。高瀚喝醉了的時候，表現往往癲狂無比，他總去街邊買那種十塊錢帶三十塊話費的移動臨時卡，放進副卡槽里，充兩個月QQ黃鉆，剩下十塊用來全天候攻擊我們系主任，深切問候他媽媽和祖宗十八代，十塊錢打沒了就再換一張卡繼續打。那時候的電話并不智能，一般人也并不會設置呼叫轉移這樣逆天的功能

　　相比之下，老王的瘋狂行徑略微收斂些，老王喜歡喝醉后用高瀚的臨時卡調戲10086的軟妹子客服。有時高瀚也會親自上陣，用罵董主任練就的一口利嘴調侃10086的妹子。

　　大致對話內容如下：

　　“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么？”

　　“有沒有特殊服務啊？”

　　現在看起來，老王和高瀚的行為真是無比下流，但在當時，我居然坐在他們身旁，毫無羞恥心的哈哈大笑。

　　一般情況下，客服都會愣一秒，然后清笑一聲：“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這里是移動通訊客服，如果您沒有其他事情的話，請掛掉電話，讓后面的客戶來咨詢業務好嗎？”

　　10086人工客服大概是有規定不能由他們先掛電話的，加上高瀚和老王往往臉皮奇厚，總要多嘮幾句才掛，老王一喝醉，講話的口音全國各地到處跑。嘮到興頭還喜歡讓我說一句，我就對著電話痛罵：**！大**！

　　不得不贊揚一句，雖然我們的行為下流卑鄙至極，但10086的人工客服往往保持一種驚人的謙卑和緘默。不論我們的話講的有多么無恥，百分之九十九的客服都會保持沉默，直到我們掛機。

　　只有一個姑娘除外，她的工號是5111。

　　至今我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在后來很多次的奇異機緣里，她也僅僅告訴了我一個簡約如街邊洗頭房妹子留給我一般的名字：小如。

　　第一次接觸5111的那一晚，由于曠課加夜不歸宿太多，高瀚迎來了他人生中第一份紅頭文件，留校察看，這意味著如果高瀚在大學四年里沒有重大立功表現，他就無法領到畢業證。雖然這一切高瀚看的很淡，但他還是為此郁郁了半晌。老王沒說話，去超市拎了兩捆啤酒，三瓶小老虎，三人很快在宿舍里對干的死去活來。喝到半醺，老王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被酒精染紅的臉頰上透出點猥瑣的曖昧神情，我和高瀚伸長了脖子，期待他近日研究出的新的罵辭。不料丫一開口來了句：親愛的…我和高瀚還在想象著他張嘴對電話那頭的董主任來一個“你媽逼”，結果老王冷不丁一個“親愛的”頓時把我們惡心到了，但接著也反映過來：這孫子看來是戀愛了。

　　大學初始，男男女女們被高中三年壓抑的荷爾蒙總是會在前三個月內全部爆發出來，就像發情的公豬母豬一樣在圈里亂撞。老王標榜自己追姑娘的秘訣是：膽子大、下手準。老王還對我淳淳教導，說我一向膽子小，終究難成大事。老王還說，寧肯沒腦子，也不能沒膽子。于是他和高瀚慫恿我我撥打了人生中第一個自主撥打的人工客服熱線。

　　撥通10086聽到語音提示的時候，我心中緊張極了。我從小沒跟女生表白過，跟陌生人講話會臉紅，但我今天居然要調戲一個姑娘，這讓我多少有點難為情。但我還是鼓起勇氣，撥通了人工服務的按鈕。聽筒里傳來沙沙的聲響，傳來機械的服務提示音：編號5111話務員為您服務。

　　我頭皮一硬，呼出一口在體內徘徊已久的氣，對著話筒羞答答的說：您好，請問有沒有特殊服務啊？

　　客服5111沉默。我扭過臉去，老王和高瀚正皮笑肉不笑的看著我，我鼓足勇氣：“小姐？”

　　話筒里傳來5111急促吸氣的聲音，繼而：“你媽逼！你個大**！你他媽才是小姐呢，你是鴨子吧！蛇精病啊你？！你們這是學生號是吧？！哪個學校的？信不信我下個月他媽把所有增值業務全給你開上你個臭**！”

　　我不得不把話筒遠離耳朵，尷尬的看著下巴差點砸到地上的老王和高瀚，等待著下一步指示。

　　高瀚被震驚了兩秒，這兩秒鐘內老王持續在強烈的震動里沒有反應過來。

　　高瀚揮揮手，示意我掛掉電話。

　　年輕時我們因欲望而妒忌，卻很少會讓妒忌顯露于形。在之后的幾次聚酒中，老王帶來了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叫黛黛。起初我們還矜持的像個正人君子，但一旦三兩杯下肚，便原形畢露。

　　如此往復四五次，黛黛也厭煩無比，不再來了。如同所有戀愛中的男人一樣，老王很快被黛黛帶跑了。我和高瀚單獨對飲，一向喝不出三足交鋒的感覺，也慢慢的歇了酒。沒事兒的日子，我也逐漸參與到給系主任打騷擾電話的隊伍中去。

　　往后的時光里，我慢慢的理解了高瀚為什么要全天候攻擊與我們無冤無仇的系主任。那幾乎是我們年少時光里為數不多的能宣泄自己過剩的勇氣的機會，這一點表現在于：在電話接通之前，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屬于自己。

　　騷擾系主任的那一段時間，系主任換了三次電話，但每次換號他都會更新教職工通訊錄分發給我們學院的學生會和輔導員，這件事的好處在于，老王就在學生會，所以每次都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給我們新的號碼。這讓我和高瀚深切覺得，老王余熱未盡，還得好好利用，不能絕交。

　　那一段時間幾乎是我大學所有時光里最失意的日子，我當然不是指三個人再也不能一起酗酒了。空閑時間里，我打過工，擺過地攤，幻想過創業的美夢，但如同大部分的大學生創業者一樣，那時創業的歷程幾乎讓我傾家蕩產，后來我就逐漸放棄了。我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手機，是牌子貨，叫bluetouch。還有了固定號碼，有時也會有強烈的再下流一次的沖動，但我也時刻提醒自己，已經有了更成熟的思想。

　　在我第二次給10086打電話的時候，高瀚正遭遇著有生以來最猛烈的一次地震，事情的緣由是，高瀚買了一張臨時卡，騷擾完系主任后發現話費仍沒用完，生性拮據的他于是繼續用著這張卡，不料董主任神通廣大，在小院公共課的間隙里發起突襲，帶著容嬤嬤偷窺小燕子的表情蹲伏在教室后門，默默的撥打了高瀚的號碼。

　　那時的手機還沒有強大到完全靜音，所謂靜音，只是震動。后來當我有了智能手機時，常常會為完全靜音而遺落許多重要電話煩惱，但如若技術提早革新幾年，高瀚的生活也許完全不同。

　　董主任撥通號碼，恰巧走到英語教室的后門，高瀚正睡的死去活來，整個教室原本安靜到只有英語老師機械的誦讀聲，接著時空凝固了一秒，高瀚半張的口中淌出的口水還未落到桌面上，只聽到高瀚擺在桌上的手機發出山寨機獨有的像馬達一樣的巨大轟鳴。高瀚被震醒了，他睡眼惺忪的抬起頭來，下意識的掃向后門，撞上了董主任的眼神。據高瀚事后形容，董主任的臉色當時有如一張白紙，但唇邊偏偏掛著即將大仇得報的冷笑。

　　次日，高瀚收到了勒令退學的紅頭文件。

　　高瀚走的時候，寢室的氣氛出奇的安靜。老王裝作躺在床上看書，半個小時都沒翻頁。我拿著手機，翻著短信，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高瀚收拾著東西，一臉疲倦，直到這一刻我才突然發現，我們彼此推杯問盞，無數個夜晚在酩酊大醉中相依而眠，卻從來沒有交換過彼此的故事。

　　就像站在我面前匆匆收拾行李，匆匆逃離的高瀚。

　　3

　　高瀚臨走前把那臺手機留給了老王，一句話也沒說，決絕漂亮的像是提褲子走人的嫖客。空蕩蕩的床鋪上只剩一臺被擦花了屏幕的手機和萬能充電器，像是一個緘默不語的玩笑。那一晚，寢室空空蕩蕩，我的手機停機了，唯一能撥打的就是查詢欠費的客服電話，我無謂的翻著電話薄，卻發現沒有一個電話撥的出去。

　　百無聊賴里，我居然滋生出了大醉之時都沒有激發的勇氣。我決定撥給10086的人工客服，我決定說點什么。

　　這次為我服務的是工號5111，起初我還有些愣，隱隱約約覺出她就是當時對我們仨破口大罵的那個客服，但因為之前被吼過，原本記憶清晰的工號全部忘了一干二凈，所以接通這次電話的時候我還略有忐忑，心里默念不要是那個潑辣的婆娘。

　　可惜現實并不遂人意，也許記憶里對那一番罵娘話印象太過深刻，所以我一下子聽出了她的聲音。但這一次，5111換了嬌滴滴的聲音。

　　“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嗎？”

　　我握著話筒，心怦怦跳：“沒什么特別重要的事兒，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就三分鐘，可以嗎？”

　　5111沉默了七八秒，就在我以為她又要破口大罵的時候，她突然輕輕說了句：“好。”

　　我：“你平時很少遇到這樣的人吧？”

　　5111：“倒也不是，也經常遇到。喝醉的人啊，失戀的人啊，更多的是無聊的人，重復自己的無聊。”

　　我沉吟一會，終于有勇氣舊事重提：“可能你并不記得，有一次，我和我的朋友喝多了酒，給10086打電話。就是你為我們服務的，但是我們那一次很沒禮貌。”

　　5111驚疑的“啊”了一聲，說：“真的嗎？那我忘記了……平時遇到的太多了吧。做人工客服，其實挺壓抑的，就像今天，我已經接了二百多個電話，這樣的生活不能長期下去，不然一定會憋瘋的。客戶都覺得我們刻板，其實，我們偶爾也會跟客戶簡單的聊聊天，緩和客戶的情緒，主要也是為了解解工作的乏味。”

　　我笑了：“這一次你的聲音可比上次好聽多了，不過，那次和我一起跟你講電話的兩個朋友，都不在了。”

　　5111：“對不起。”

　　我反射般的打斷她：“不不不不，我不是說丫死掉了，只是…都不在了。”

　　我們聊了很久，她的聲音終于擺脫了10086的官腔，最后還留給了我她的電話。

　　此時的一段時間里，因為生活，我幾乎忘記了這件事。那段時間，正好五月天要來這座城市開演唱會，我是五月天的忠實粉絲，所以決定買票去聽。

　　至今我都對那夢幻的一夜沒有任何具體的回憶，只記得有人尖叫，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賣力的甩了一夜的熒光棒。一如過往的煽情橋段，在阿信開始唱《突然好想你》的時候，身邊的人紛紛掏出手機打給朋友以及不敢表白的姑娘和小伙子。我的感情世界一向乏善可陳，除了一直暗戀一個記不清長什么樣子的姑娘從小學到大學整整十年，青春期基本再沒有什么真正怦然心動的女生。

　　但是，就在我麻木的看著正瞇著眼睛唱《突然好想你》的阿信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

　　我掏出手機來看，通訊名稱顯示：5111。

　　我接通了電話，聽到女生細微的喘息，然后耳膜便被電話里和舞臺音響中同時傳出的雙重和聲緊緊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