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生命就要結束了，因為虛弱和捆綁，我躺在汽車的后座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說春衍。“正在開車的夏矣開了口：”你后悔放了那場火嗎？啊，我忘了你嘴上貼著膠布。那么我來告訴你，不必為那場火懊惱，即使沒有那場火，我也一樣地討厭你。“

　　她說著抽起了煙，我看見她涂著鮮紅色指甲油的右手上丑陋厚重的赤紅色瘢痕，那是那場大火的后遺癥，我的身上也有許多：“是就這樣把你拋在荒山里慢慢耗盡最后一口氣，還是念在這幾年姐妹的情分上讓你死得痛快些？”

　　我討厭荒山，我在一個山腳下的小村子長到十五歲，那里的荒涼耗盡了我整個青春期。那時我和爺爺住在一起，爺爺常年抽旱煙，每一次他都用那滿是裂痕，怎么也洗不掉的黢黑的手撫摸著我的腦袋。隔著厚厚的頭發，我還是能感受到那些皸裂的皮肉在頭皮上扎來扎去。“給爺爺點煙吧。”他總是這么說，然后伸出同樣黢黑的煙桿——煙對他來說是享受，對我來說卻不是，我討厭那味道，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讓人睜不開眼的遠遠不止是煙，在這座山腳下的村落，幾乎只有老人和孩子，青壯年全部都出去了。每天一睜開眼，看見的，除了這座山，就是那座山，看著山變青，看著山變黃，再變成白色，一年到頭就是這么過來的。爸爸媽媽幾乎只有春節的時候回來，回來會給我們帶一些外頭的東西，爺爺不喜歡爸媽給我買的花哨的衣服，我卻喜歡，但他喜歡爸媽給她帶的卷煙，每年那個時候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光。然而這種歡樂的時光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的時候，我都要替爺爺點煙，聽他早晨刷牙時的干嘔，聞他身上那種老年人獨有的餿味。

　　天知道我是多么想要離開那里，我甚至在夜里暗自詛咒過爺爺早點兒死掉，這樣爸媽就會把我接走。

　　后來我就真的離開了，但我的離開是以爸爸的生命為代價的。

　　關于我的父母，我其實沒有太多的情感，一對夫婦把孩子從小丟在老家，一年只見那么一兩次面，會有怎樣的情感？我十五歲那年，爸爸突然就死了，他們說是他是突發的腦溢血，在睡夢中就死掉了。媽媽回家待了一陣，處理了爸爸的后事，另我驚訝的是，媽媽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悲傷。

　　“春衍，我們明天就走了。”爸爸去世后的第三個月，媽媽忽然這么跟我說。

　　“嗯，是去外面嗎？“

　　“你記得夏叔叔嗎？“

　　“夏叔叔？”

　　“小時候我還抱你去他家玩過，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呢。”

　　小時候的事情我怎么可能還記得。“我不記得了。”

　　“媽媽就要跟夏叔叔結婚了。”

　　“結婚，那么夏叔叔就是我的爸爸了嗎？“

　　“是這個樣子。“

　　“那么這個爸爸也給我買漂亮衣服嗎？“

　　“會的，這個爸爸會給你買很多。“

　　媽媽后來一定還說了些什么，但我已經不記得了。

　　“你跟你媽媽的到來，徹底打亂了我的生活。“夏矣又吐了一口煙：”雖然媽媽是在我十歲的時候才去世的，但因為身體不好，記憶中她一直躺在床上，對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但是爸爸把我照顧得挺好，我們家一直都挺好的。“

　　“爸爸把我培養得很好。“她接著說道：”雖然工作很忙，但是爸爸并不是那種粗心大意的人，他很在意我的成長，甚至連衛生巾的用法都是他教我的。每一次開家長會，每一次元旦演出，爸爸都會給老師和同學們留下好印象。他在家長會時會做詳細的報告，從孩子的飲食到作業控制在多長時間內完成，元旦晚會到我表演時，他會上臺給我獻花。‘真羨慕你有這樣爸爸’是我常聽到的話。“

　　平心而論，我的媽媽做不到這些，即使后來我們走出了山村住到了一起，她對我依舊談不上上心。小時候也有過放暑假去她和爸爸打工的地方玩的經歷，他們在市場上擺了水果的攤子，那天爸爸去外地進貨，媽媽要去市場就讓我一個人在家。我的確在家了，我在家從早等到黑，我還沒到會做飯的年紀，就這么餓著肚子等她回家，后來她回來了，看見我拍拍腦袋：“不好意思把你給忘了。”就這樣一句輕描淡寫。這么些年，她恐怕都忘了自己是個母親。

　　閃電的亮光再次出現，夏矣把煙蒂狠狠按滅了。

　　“一直以來都是我們父女二人的世界，這樣就很好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再婚，其實這根本就是個錯誤的決定，你一定也認同的對不？你媽媽那樣的女人，她根本不值得擁有這樣的感情。”

　　我努力回憶起媽媽的樣子：尚算清秀的臉龐，長長的頭發，身材也挺勻稱，長相上沒有夏矣說的“那樣的”糟糕，打扮起來絕對配得上夏矣的爸爸，但是媽媽的身上總是散發著一種與他格格不入的氣息：好比在飲食方面，過去她和爸爸每天忙的要死，吃飯問題就是隨便解決一下，再婚后她不用工作，但是怎么也學不會做一桌像樣的菜來。

　　“麻煩得要死。“她總是這樣說。

　　這樣有時候家里來客人啊什么的，媽媽就十分傷神，一個家庭主婦沒幾道拿手好菜實在說不過去。

　　媽媽也不太習慣什么搭配啊化妝啊，生活上也總是邋里邋遢，她過去住的地方，床上幾乎什么都有，卷著邊的雜志啊，待洗的牛仔褲啊，甚至吃剩的玉米芯，她把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想到這里，連我都覺得即使再婚，爸爸也不應該娶媽媽。

　　【二】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那棟白色洋房前的樣子。我坐在新爸爸的車子里，經過院子的時候我注意到，院墻上攀著大團大團的紅薔薇，在車窗頂部聚成了一抹紅云，透過它我瞥見了那所房子的一隅，那是一扇刷著白色油漆的窗戶，里面拉著猩紅色窗簾。到了大門口車子停了下來，新爸爸把車門打開：“歡迎你春衍。“

　　我穿的是一件紅色的連衣裙，但是已經洗的掉了許多顏色，原本褶皺的裙擺也已經松松垮垮，鞋子則是那種黑色的搭扣布鞋——山村里面的老太太們就只有這門手藝。院門事先已經打開，建筑小巧的白色軀體一覽無遺，我看見它時，就愛它愛得要死，那是一座之前只能在電視里看到的歐式建筑，二層的正中是一個陽臺，黑色鑄鐵的圍欄上攀著翠綠的爬山虎，陽臺上擺著好些花草和桌椅，再往后就是一扇落地的窗戶，我做夢也想住進那個帶陽臺的房間。

　　然而那是主臥，是媽媽和新爸爸的房間。

　　“你知道嗎？小時候爸爸還在陽臺上給我做了個簡易的小秋千，爸爸在家的時候，我就在那寫花草間蕩來蕩去，累了就去爸爸的房間，躺在大床上，讓他拍著我的肚子哄我睡覺，后來長大了，爸爸就說小秋千架不住我的搖晃了，在院子里搭了個更大的，雖然更大更好，我卻覺得少了與爸爸親近的機會，為此我拼命減肥，但還是不行，那座秋千太小了。“夏矣說著，又點了跟煙。

　　的確，我第一次見到夏矣的時候，她就是那樣的瘦。我走進那座白色小建筑的肚子里，地上是棋盤似的黑白相間的大理石，不遠處是客廳和飯廳，客廳的邊上還放著一架閃著黑瓷光芒的鋼琴，樓梯盤旋著延伸向上，鑄鐵的欄桿上是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圖案，我望著樓梯延伸的方向，頂部是座水晶的大吊燈，旁邊的墻上還開著一扇窗戶，彩繪的玻璃上面薔薇盛開得比院子里還要炫目，這樣每次上樓時，人都會經過那些彩色薔薇。

　　“你們已經來啦。“欄桿上忽然閃現出一張美麗的臉孔，黑色的長發緊緊地盤在腦袋后面，一張鵝蛋臉因而顯得輪廓分明，那是個大眼睛的女孩，不止是大，還帶著自信的神采。

　　那是夏矣，一身芭蕾舞衣的夏矣，我在電視上見過那些用足尖跳舞的小天鵝，白色的緊身舞衣貼著羞澀的小**，蓬起來的白裙像吸飽了風的雙翼，然而夏矣不是，她的舞衣是鮮紅的，貼著白皙的軀體，倒更像一件紅花瓷。

　　“我聽爸爸說今天你們就要來。“她拉起我的手，把我拽向二樓：”你就是春衍吧，來，我帶你去看你的房間，可是我親手布置的歐。“

　　夏矣穿的是一雙閃著光暈的粉色芭蕾舞鞋，她上樓的姿態更像是一只蜻蜓在水面上輕巧地點來點去。那是一間不大的房間，門打開的時候里面是一片紅色，光線有點差，夏矣輕車熟路地走進去把窗簾拉開，陽光就一下子涌了進來，那扇白色的窗子，猩紅的窗簾，正是我在車子里面看到的那間房間，二樓最角落的一個房間。

　　“家具有些老舊了，不過都是好家伙呦，我把壁紙成了奶白色，這樣房間看起來就亮堂寫，地上也新鋪了地毯，床和床單床墊全都是新的。不過，媽媽是在這間房去世的，你要是覺得害怕的話，我可以跟你換個房間。“

　　“不用不用，這樣很好了。可是你媽媽的房間不是帶陽臺的哪一個嗎？“

　　“不是呦。“她輕輕往床上一坐，床墊只稍微陷進去一點：”我媽媽生病了，喜歡安靜，而我總愛在那個房間里玩，所以她就在這里靜養，你喜歡這里嗎？“

　　“喜歡。“比起在山村的墻上糊著粗水泥的房間，這里要好得多。

　　“爸爸說你比我要小一點，那么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姐姐了。“她微笑著說。“我的房間就在主臥的旁邊，歡迎你來玩，不過現在我要在房里練習芭蕾，你可以待會兒再來找我呦。“

　　夏矣的房間挺大，采光也很好，但我最喜歡的是那些綠色碎花的壁紙，房間里所有的家具都是白色的，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如同她的人一樣無暇。她甚至有一個單獨的柜子擺放獎杯：舞蹈比賽的，鋼琴比賽的，英文演講比賽的，床對面的墻上是一塊大鏡子，還有跳芭蕾用的那種扶手。“有時候心血來潮會想在家練舞，爸爸就給我安了鏡子和扶手。”夏矣說著，已經換上了尋常的衣服。

　　那個時候在我心里面，她是高不可及的那一種人，更重要的是，這個美好的生物對待我，要比與我有著血緣關系的任何人都要好。

　　“我們下午去滑冰吧，就我們倆。”“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吧。”“我知道附近新開了家面包房，戚風蛋糕做得特別棒。”“我們去玩滑板怎么樣。“夏矣經常拉著我一起去做這些，我特別喜歡從她嘴里說出的”我們“兩個字眼，好像用她的光輝把我沐浴著一樣，連我也捎帶著變得燦爛了起來。

　　“春衍你的發質真好。”她會摩挲著我的頭發這樣說，用一種聽著讓我害羞的黏軟的語氣。

　　“沒有，我喜歡夏矣的黑發，我的頭發不太黑。”

　　“但是很軟，摸起來很舒服，你的手指也挺長呢，你會彈鋼琴嗎？”

　　“不會。“

　　她的眼睛瞪大了一下，然后說：“我們去一樓吧，我來教你彈鋼琴。“

　　她打開鋼琴的蓋子，她讓我伸出右手的食指，用右手操縱著我的食指，左手呢，親昵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她這會兒披散著頭發，發絲在我的脖子間蹭動著。

　　“按一下這個鍵。“她帶著我彈出一個音符，我能感受到聲音在空氣中傳播開來，落到墻壁上又被重重彈了回來。我們又按了幾個鍵，一小串俏皮的音符接連流出。

　　“只要每天練習，你一定能行的。”她這樣說著。

　　現在我的手被夏矣綁了起來，我還能感受到右手食指的存在，那個曾經被夏矣撫摸著第一次接觸鋼琴的食指，實際上卻已經不在了，我的右手不再完整，生活也不再完整。就這樣赴死，實際上我連掙扎都不想了，已經很累了。

　　【三】

　　媽媽和爸爸開始出現了裂痕，我一點也不奇怪，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

　　導火索大概是媽媽覺得爸爸的一些應酬沒什么必要，爸爸有覺得想要處理好商務關系，一些該花的錢還是必須要花的。媽媽的個性我明白，她從前自己做過小生意，在對待錢的問題上比較敏感，而且在她的第一段婚姻中，丈夫對她俯首帖耳，她以前總是對我說：“春衍，以后找老公，除了要有本事，還要聽你的話，你爸爸雖然賺不到大錢，但是在家里我能做主。女人要掌握主動權，才不會被欺負。”現在一下子閑在家里，家庭主婦該做的她一樣也沒興趣，倒想著替爸爸理理財。

　　“真的不需要，這么些年我一個人打理生意，也很好，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

　　“我是你的老婆，過問一下這些有什么問題？”

　　爭吵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傳到我的耳朵里面，我從床上爬起來，主臥門口走廊上的燈前一天壞掉了，爭吵的聲音在一片漆黑中傳出，我走近一點，發現門口有一個半蹲著的人形，我借著樓梯口的意思光亮看清了那是夏矣，她穿著睡衣，正趴在門上聽著。

　　“夏矣？”我小聲說道。

　　她回過頭看見了我，然后站了起來，把食指豎在嘴邊，然后領著我進了她的房間。她沒有開大燈，只是點著一盞小小的臺燈。

　　“好像爭吵越來越頻繁了。“她坐在床上，抱著玩具熊說道。

　　“好像是，媽媽就是那樣的為人。“

　　“你和你媽媽一點都不一樣。“

　　她把我和我媽媽分開了，我覺得無比欣喜：“是不太一樣，從小就不在她身邊長大的緣故吧。“

　　“我跟我媽媽也不一樣，據說她都沒有抱過我，生完孩子她就病倒了，奶奶怕她把病懨懨的狀態傳染給我，不讓她碰我。“

　　“你奶奶很嚴格嗎？“

　　“是吧，但我對她沒啥映象，早就去世了。春衍，“她忽然躺了下來，把漂亮的腦袋枕在我的腿上：“我好喜歡你這個妹妹，除了爸爸，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你喜歡我不？”

　　“我最喜歡姐姐了。”

　　“他們根本都不合適對不對？我挺希望他們離婚，但是那樣就見不到你了。”

　　不能見到夏矣，我連想都不敢想象。

　　她嘆了口氣：“其實我知道他們為什么會結婚。“

　　“我聽媽媽說過了，媽媽和爸爸過去就是同學，互相有好感但是沒有說破，只不過媽媽家里窮所以只讀到初二就輟學了，爸爸一直讀高中上大學，兩個人的人生軌跡完全不同了。雖然也有些聯系，但一直都保持克制，直到雙方都恢復了單身，當年的感情才又復燃了吧。也許這些年媽媽和爸爸都改變太多，所以才會不合適吧。“

　　“不止是這樣的。“夏矣重新坐了起來：“你想知道嗎？”

　　“誒？”

　　“其實他們吵架的時候，我還聽到了別的東西。我以前求過爸爸不要再婚，因為我很喜歡跟爸爸獨處，他也答應了，所以媽媽死后他一直單身。只不過，只不過你媽媽知道爸爸過去的一些事情。“

　　“過去的事情？“

　　“好像是爸爸過去的時候，誤殺了某個人，我聽她說：‘別忘了小白是怎么死的，他的尸體現在還在桃花山上呢。’我猜你媽媽一定拿這個威脅了爸爸。“

　　“不會的，爸爸看起來不像會殺人的樣子，媽媽的性格也不是那樣的。”

　　夏矣的眼睛里面流露出一絲鄙夷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單純無害的樣子：“我也只是胡亂拼湊，沒準小白只是一條狗呢？但是你也覺得他們并不恩愛是吧。”她握住我的手“但萬一是真的呢，我討厭看到爸爸受到威脅的樣子，有什么法子能解救爸爸，又能讓你留下來呢？”

　　那一瞬間我有些嫉妒夏矣的爸爸，她那么在乎他有沒有受到威脅：“要是爸爸真的是受媽媽威脅的話，你打算怎么辦，總不能報警吧？”

　　“我不知道，要是夏矣的媽媽跟我的媽媽一樣地死掉了，那么你也不用走，爸爸也能解放了。”

　　“只要媽媽死掉了，我就不用離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