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救護車接走凱琦的第二天,校方和趙子晴家終于達成了協議,賠償三十五萬,趙家撤走擺在學校門口的花圈和靈車。至于趙家為何妥協,一時眾說紛紜。有說市長出面,令公安局派了一隊武警,把趙家給嚇著了的。有說趙子晴托夢給她父母勸父母就此收手的。最靠譜的一種說法是,校方把趙子晴跳樓自殺的原因調查清楚了,并妥善的處理了與趙家的關系,告知趙子晴的父母事情原委,因而趙家人就此罷休。而最后一種說法,最讓我揪心,想到那天中午推開我們傲然孤絕離去的那道倩影,無論如何也讓我無法接受事實。
跳樓善后的事情處理完后,校方開始了大動作,要徹查那晚縱火的人。凡提供可靠消息者:期末評優優先考慮,有處分者可抹消處分。甚至報了警請派出所的人來協同調查,這一查就是一個星期。那一晚,我確信在濃烈的火光里看清過一只馬尾辮,在市一中,校方勒令不管男女一律不允許留長發,男生參考發型是5號卡尺,女生頭發一律剪短,不短的必須扎起來。多數女生素來喜歡留蘑菇頭,留長發的并不多。加上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僅僅只隔了一個樓層的距離,打呼嚕放屁的聲音都能彼此傾聽。那一晚有誰出去,按照這兩個線索查,不需要多大力氣就能查到,可是學生們都緘默不語,不曾透漏半點線索,所以警方也難以下手。我決定替她保存秘密,無論是誰。
凱琦住院期間,給我發了很多短信,有很多奇思妙想的話。比如:我曾經以為自己是片天,結果最后我發現自己只是一朵云。我問他:然后呢?他回復的很操蛋:下了一場雨,云沒了。我說:不要悲傷,你只是滋潤了萬物。
宿舍里只剩我和馬敬澤兩個人,馬敬澤最近很不正常,他很喜歡劉鶯,但是劉鶯總讓他陷入癲狂狀態,時間呆久了沒發現,但是恍然看到他以前的照片,頓時就感覺他和以前的馬敬澤已經判若兩人。現在的馬敬澤,眼圈深陷,面容枯槁,雙目無神。用功念書念的有些走火入魔,幾乎很少與我講話,都是自己悶在被窩里念念叨叨,擾得我不得安眠。
我勸過他:“別把自己折騰壞了,生命中啊,精彩的事情很多。出路也有很多,本科學歷算什么?找不到工作的還不是一把一把?重要的是開心。”
馬敬澤搖搖頭,雙目呆滯的看我一眼,嘆口氣:“你啊,不懂,我是為了劉鶯。不只是她威脅我再不好好念書就分手。我只是在想,我一個大男人,將來就算一直和她在一起。我憑什么照顧她,她比我優秀那么多。我現在就在拼命做,一張張的試卷,我就把它拼成一條路,終點是我想要的地方。”
我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距高考已經還有不到100天,我依舊渾渾噩噩的從學校里三點一線的蕩來蕩去,我比任何人都清醒,但我也比任何人都空虛。我想抓住一切,夢中我還曾想考一個好大學,娶一個好姑娘,就像蘇雨晴那樣的。美好的未來在不遠處順理成章。但我明明很想做有力氣做卻做不了。
我想我該做點什么了,我打開手機,手指滑動。最后一次刷新屏幕,長摁關機鍵。我扔到馬敬澤的床上,他的神情一臉錯愕:“為什么?”我微笑:“你不會用對吧,不會用最好,請幫我保管。”馬敬澤沒反應過來,又問:“為什么?”
我笑笑爬上床:“我希望能給班主任增加升本的百分點。”馬敬澤的神情很古怪,他看了看我,手里握著手機,欲言又止。最后他捧起了課本,不再看我。
我們的生活是一坨不可名狀的東西,模糊且不知邊緣,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到達盡頭,盡管如此,我仍然不停踮起腳尖,渴望某一天可以望見盡頭。我開始拼命了,也許仍然不夠盡力,但我在努力。也許我就像掉進牛奶桶里的青蛙,雙肢攪動,希望就可以逐漸變成一種盡量實質化的東西,以幫助我跳進另一個鮮美而燦爛的謊言。
我習慣了抱著書在人群中來回穿梭的感覺,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個隱姓埋名的大俠,盡收所有鋒芒,可是無比強大。我開始對這一切著迷,但我仍然不確定自己何時會因力竭而放棄。
穿過人群,我奮力擠到公告欄前面,上面有一行粉筆字,吸引著眾人眼球:“高三XX班蘇雨晴因個人原因自愿放棄北京大學校長實名推薦制資格,原資格空缺,將由學校考察小組重新考察界定人選,特此公告。”我不知道生活原來是真的可以跟電視劇一樣煽情的,我手里的書非常應景的落到了地上,試卷攤了一地。有個男生在人群里嘲笑:“傻逼。”我定了定,又把撿起來的試卷甩到了地上,轉身沖起來,揪住他的領子,一拳擊中了他的臉。那個男生捂著臉一臉震驚的后退跌倒,復又站起身來,似是要反擊。
人群蜂擁上來,他們站到我們中間,撕扯著我們,阻攔著我們沖撞到一起。我看到我的試卷被無數只腳蹬碎踩臟,我彎著腰,被無數人摁著擋著。我說:“操,都他媽給我滾開。滾!”沒人聽到我的吼聲,他們瘋了,他們只固守自己的想法,認為打斗還會繼續。我撿起散落一地的書和試卷,拼命撥開層層擠壓上來的人群,逃了出去。
蘇雨晴告訴我說,趙子晴因為校長實名制沒有爭過她,所以她跳樓自盡。她跟我說的時候,我只是以為她心狠,我沒想到的是,在得到了校長實名推薦制之后,她又自愿放棄了資格。她在做什么?我的大腦里有無數個念頭,像線頭一樣不斷糾結著絞做一團。
我剛剛跑進教室,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忽然間被馬敬澤揪住了。我正一臉愕然,但看到他一臉陰沉的神情。馬敬澤揪住我的領子,不言不語的把我扯到教室的外面,逼到墻角。馬敬澤仔細的打量我,仿佛在查看一個新物種。我心中余火未滅,一把推開他大吼:“你他媽在玩什么?”
馬敬澤默然的站著,無神的兩只瞳仁里流淌著卑微和痛苦的色彩,他走到我的面前,突然狠狠的揍了我一拳,我捂著臉完全愣了。還沒等開口,馬敬澤又是一拳狠狠的打擊下來:“小沫,這是你欠我的。”馬敬澤出手之狠,竟然讓我完全失去知覺和抵抗,馬敬澤一拳一拳的打著,把我打倒在地上,仍不解氣,一邊打一邊掉淚。無論我怎么反抗怎么質問他都不開口。
最后馬敬澤打累了,他癱在我身邊,完全不顧圍觀人的目光,嚎啕大哭。我爬起來看著他,像看一堆垃圾。我不知道馬敬澤為何會情緒失控,我也不再想知道。今天之后,我們就此分道揚鑣。
班主任找到我問這件事情的時候,馬敬澤已經逃了兩節課。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班主任在詢問的時候得知了馬敬澤的反常和課間將我一頓痛揍的事情,憑他多年的教學經驗,馬敬澤的反常與我有關。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
天很快的黑了,我趴在課桌上,望著窗外霧蒙蒙的天空。突然第一次意識到,冬天已經要來了。一直到晚自習,馬敬澤還沒有回來。班主任給馬敬澤家長打了電話,他再次嚴肅的找我談話,告訴我如果知道馬敬澤在哪,必須告訴他,不然他將上報學校。我很認真的告訴他,我不知道,并表示如果知道這孫子在哪,我會第一個找到他,揍爛他的臉。
班主任搖搖頭走開,留給我一聲嘆息。
馬敬澤消失了整整一天,一直回到宿舍,直到熄燈,馬敬澤仍然沒有出現,我的手機被他扔在床上,我掀開前蓋,看到屏幕上有蘇雨晴的個人信息頁,嘆口氣,又合上手機把它扔進柜子里。
宿舍內一片凌亂。杜家人和班主任協商后報了警,但由于失蹤事件沒超過24小時,警察不能立案調查。這一夜宿舍里只剩我一個人,沒有插科打諢,沒有各種鬼扯,我睡得很不踏實,很多噩夢圍繞著我。在這個秋冬交際的季節,窗外居然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我就像從前的自己,想到未來,一片茫然。
清晨五點鐘,窗外再次傳來刺耳的警笛聲。我頭昏腦脹的從床上坐起來,爬到窗前,抹開窗玻璃上的一層霧氣,看到樓下的警車和救護車。頓時大腦一片清明,心中猛然升起一塊巨石。我匆匆套上幾件衣服,連跌帶撞地跑下了宿舍樓。
我們學校有一尊雕塑,21本摞起來的書,象征21世紀,上面托著個碩大無比的地球,取名智慧之光,雕塑下有一片不知深淺的水潭。如今,智慧之光旁邊已經拉上了警戒線,數位警察和醫生在警戒線里忙碌著,線外還有一大幫學生和老師看熱鬧。我感覺很難受,腦袋和胃液一起翻滾不停。我擁開眾人,終于看清一切。
馬敬澤像只被擊斃的鳥一樣仰天癱在地上,身后有大片蔓延開的血。他雙目圓睜,嘴巴張開,血液從他的鼻孔和嘴巴里流出來,干涸成漆黑的顏色。我突然產生被強大電流擊中的感覺,我號叫著撲上前去:“馬敬澤!馬敬澤!我操你大爺!你他媽…”學生和老師上來推搡我,阻撓我沖進警戒線。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這個學校和我在這個學校里所有的一切,全部被猙獰的現實掐死了。在凱琦離開學校之前,它尚且奄奄一息,而今已經全部坍塌。
馬敬澤從雕塑頂端跳了下來,落在水潭旁邊的地面上。死亡時間是在半夜三四點鐘,那時的窗外,正是電閃雷鳴。沒有執勤的學校保安,沒有抽風去教室自習的學生。我想象在電光劃破漆黑的天幕之下,馬敬澤抽搐著孤獨的死去。留給我一系列未解的謎團和哀痛。
學校停課了,任何的學校也經不起一個月內連續發生兩起跳樓事件,無論哪個學校也承受不住來自外界和內部的輿論壓力,社會上討伐聲一片。可是,這一切沸沸揚揚已經與我無關了。
馬敬澤頭七那天半夜,我回到了市一中,手里拎著兩兜啤酒。空蕩的校園里冷的要命,我坐在馬敬澤出事的地方,一罐一罐的開啟啤酒,喝一罐,倒進水潭里一罐。過了很久很久,凱琦也來了,他給我打電話,翻墻時他受傷的腳又扭到了。我把他背到水潭邊,兩人一起喝酒一邊像水潭里丟著啤酒罐。水潭上面波光粼粼。
凱琦說,他要退學了,也許去打工,也許出校買個專科念。我默然不語。凱琦喝一口啤酒,想起了什么似的,從背包里掏出一打試卷和草稿紙。有馬敬澤的,有我的,有凱琦的。我們的試卷堆在櫥子里,凱琦走之前,胡亂拿了很多,這一夜卻成為我們取暖的資本。凱琦掏出一盒煙,笨拙的點一支,咳嗽了半天。我們點燃試卷,點一張扔一張。
凱琦喝多了,邊笑邊哭,他指著那些散落在水潭水面上的殘燼對我說:“小沫,你看,那些試卷像不像一張張碎片啊。大人們都覺得,這一張張試卷就像拼圖,只要足夠努力,就可以拼出我們的光明未來。我們被囚禁在這里期待出獄,可誰知道我們出獄之后……”
他說不下去,我笑著罵他傻逼。凱琦擦著眼淚,很認真的說:“真的小沫,這不是我從哪里看的,這是我的心里話,我們做的一切,值得嗎。”
我不理他,透過云層去看21本書上面的地球雕塑,和無數半明半暗的星星隱藏在一起。此時手機響起,凱琦已經重新開啟一罐新的啤酒。我掏出手機,來電聯系人顯示:蘇雨晴。
我掛掉,她又撥過來。我按下接聽,講:有事嗎?
電話那段的聲音在哽咽,我等了很久,卻感覺聽筒里的聲音愈加熟悉。終于那端講話了:“李沫霖,我是劉鶯。”
我更加納悶:“怎么是你啊,這不是蘇雨晴電話嗎?”
劉鶯自嘲似地輕笑一聲,聲音依舊哽咽:“是啊,直到現在你也沒發現不是嗎。”
我想問個明白,劉鶯卻搶著說起來:“是啊,直到你現在也沒發現,跟你聊天短信的人根本就不是蘇雨晴。李沫霖,你知道不知道,我喜歡你啊。就算你喜歡上了蘇雨晴,我也能猜出來。即便跟我好著的是馬敬澤。”
我打斷她:“你是什么意思?”
劉鶯在那邊凄凄的笑:“是我害死馬敬澤的,我告訴他我不喜歡他,因為我喜歡上了你。我想辦法抹黑蘇雨晴,我真下作啊。你瞧不起我吧,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是啊,我喜歡你,可是我知道,尤其是在馬敬澤死了之后…就算我說也沒用了吧。”
我的胸腔劇烈起伏著,眼淚從我怒睜的眼睛里崩落出來。凱琦納悶的看著我,手中還捏著啤酒。我張著嘴,眼淚口水同時在臉上肆虐開,我從來沒有像這樣難過。我掐斷電話,奮力把手機砸進了水潭里,一邊大罵:“王八蛋!都是他媽混蛋!”
叫罵聲在空蕩的校園里回蕩著,我仰著臉,在夜幕下痛哭流涕。
學校很快開課了,教室里空了很多桌子。有人出國,有人當兵,有人畢業打工,有人高考移民,有人花錢買上了學校,馬敬澤和凱琦的桌子空著并不顯得十分扎眼。我卻仿佛被抽空了一切,坐在教室里茫然的等待著接下來的日子。劉鶯也不上學了,那天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我丟掉了手機,卻始終沒有丟掉心里對馬敬澤的負罪感和難過。
那一天我經過教務處的時候,看到蘇雨晴坐在教務處門前的長凳上哭,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她仰起臉來愕然的望著我,卻忘卻了我們的一面之緣:“你是?”我笑笑:“我是馬敬澤宿舍的李沫霖。”她恍然大悟,白皙的臉上有依稀的淚痕。我問她:“你怎么了?”蘇雨晴抱著膝蓋,面容里鐫刻著深深的哀思:“我不知道,我當初真的不知道趙子晴會因為我去跳樓。我放棄了,什么實名推薦制,我…我對不起她。”她抽抽鼻子,“頭七那天,我燒了很多紙和趙子晴的試卷,我以為我能逃脫那種負罪感。結果引起了大火,我知道學校終究會徹查的…”
我看著她新綁的馬尾辮,突然感慨萬千,原來一個女生外表不管多么冷若冰霜,心底始終是柔軟而敏感的。我揉揉她的腦袋,對她說:“這不是你的錯。”她不知道的是,我和她有一樣的無法擺脫的罪責和難過。
馬敬澤出事的地方,是雕塑智慧之光,21本書上面有一個地球。一直以來被憤世嫉俗的學生稱之為“21世紀讀書頂個球”。我想象,那個風雨雷電交加的夜晚,馬敬澤踩著那一本本書爬到頂端,一定艱難無比。
那座雕塑下面,有一個不知深淺的水潭,學生們叫做未明湖。某一年的冬天,有一對情侶因被學校開除,來到這里殉情。他們攜著手,踏碎了湖面和月色,本來打算一起走向水潭中央,但是因為實在太冷,他們就又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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