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另一個世界（2）

　　5

　　莫媽媽下午來的時候和顏悅色，走的時候卻是一臉悖然。莫雷笑著告訴我，班主任剛開始對著莫媽媽說了他很多壞話，什么不誠實，考試肯定是有水分。莫雷說到這兒頓了頓，接著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可是他當場又出了一份題，出的很難，讓人難堪的是，莫雷臉上顯出一股得意的神情，我全部做對了。我吃驚地望著他：“你怎么做到的？”

　　莫雷笑笑，伸出食指沖我擺了擺：“你別問，我不對你扯謊，但我也不告訴你。”

　　真好笑，我能想象班主任當時的臉恐怕都綠了。

　　周末在我和莫雷眼里是個喜慶的日子，一個懶覺睡到半上午，鳥兒在半開的窗戶外吱吱喳喳地叫，太陽溫暖，但空氣涼爽，一切都顯得那么涼爽適宜，我從床上沉昏昏地醒來，竟意外地聞到廚房里傳來熟悉的粥飯香氣。

　　“你今天沒加班？”我斜倚在門框上看著正在忙碌著的一臉慍怒的母親。

　　“喝完粥就走，”母親解下圍裙，仿佛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對了小天，跟你商量個事，”母親似是剛想起什么，“我和你爸爸決定協議離婚了，先問問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能阻止你們嗎？”

　　“不能，”母親幽幽嘆一口氣。

　　“那就注意措辭，別和我用商量這個詞，”這一刻我冷靜成熟的像個大人。

　　“我不會再問你了，”母親憂郁地看了我一眼。

　　莫雷你知道嗎？我的胸腔理空蕩蕩的，好像維系我生命的那顆跳動物不見了，此刻我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走在路上，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知覺，而你去“吱吱喳喳”歡樂地像一只麻雀。

　　“小天，現在沒有人再議論我了，即便他們在排擠我欺負我我都不怕了。”

　　“為什么呀？”我歪著腦袋看他。

　　“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媽，還有你值得我足夠信任。”

　　無須肝膽相照兩肋插刀之類的信誓旦旦，命運就讓兩個少年的心境完美契合，莫雷，其實我何嘗不知道，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世界的人。

　　周末的早上，Herion約我到公園游樂場玩。

　　偌大的公園里只有Herion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輕蕩著秋千發呆，眼睛里呆滯的顯現出別樣的憂郁。“Herion，我來了，”我向Herion跑過去。Herion抬起頭，沖我微微一笑，眉目間露出一股迷人的恬然。我甚至想，這就是“愛”吧，這種迷人又讓人頭疼的事情。Herion給我的感覺，不再像當初那種排斥抵觸的情緒，我已經從情感上開始接納Herion并已經慢慢地把她放在了心里。

　　“你來了。”

　　“嗯，Herion，為什么這里只有你一個人呀？”

　　“什么嘛，明明有兩個人好不好，難道你不算人嗎？呵呵，”

　　“可是……好冷清啊，你讓我到這里來，陪你玩什么呢？”

　　Herion淘氣的一笑，嫵媚地眨眨眼：“我剛發現一個很好玩的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一疼，接著我的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美麗到斑駁的景色，山坡上鋪滿了妖異的紅花，Herion在花叢中蹲著，嬌艷的不可方物，我清楚的聽到時間從東靶山地山坡上泄洪般的傾涌而下，布天蓋地迷離的香氣里我似乎看到了很多我本應看不到的景象：我看到我的父母正最后一次結著伴走進婚姻關系所，也許他們正在辦理離婚手續；我看到莫媽媽正在廚房里辛勤的忙碌，額頭上的頭發被汗水打濕成條，但她似乎并不感覺到累，也許是想到了發生在莫雷身上的巨大變化，反而正在恬淡的笑，我還看到，莫雷此刻正獨自坐在房間里反復端詳著自己的試卷，眼中充滿了橡皮擦不掉的沾沾自喜。也許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事情卻甜蜜美好的不可理喻。

　　Herion在花叢里與那漫天的艷紅色花朵融在一起，無比和諧和艷麗，仿佛Herion就是那花中一朵，她在風里隨著那花朵一起搖擺，看上去充滿令人不可抵擋的魅惑。

　　我和莫雷的秘密就在我腳下，咫尺天涯。我聽到我的心臟急銳慌張的跳動。

　　“漂亮嗎？”Herion在花叢里沖我回眸一笑，聲音粘稠得像記憶里煮不開的糖水，緊緊地把我包裹住，她眨了眨眼睛，“我感覺，你有什么話想要對我說。”

　　烏云以極快的速度埋上天空，遠遠的傳來幾聲悶雷，天色越來越暗，我想是要下雨了。

　　“你醒了？”眼前是父親久違的充滿關切和焦急的臉。

　　我掙扎著想要從床上爬起來，卻發現自己虛弱到一絲氣力也無。父親心疼的望著，把我從床上抱起來，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然在醫院里，我的右手臂上居然還插著吊瓶注射針。

　　“小天，對不起，我知道我和你媽媽離婚的事情對你打擊很大……”

　　這是怎么了？我頭痛欲裂，疲憊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Herion呢？我為什么會在醫院里。他清清嗓子，難得的溫情的撫了撫我的腦袋，“以后不許再一個人跑到東靶山去了，淋了雨發了一周高燒，現在舒服了？”他寵溺的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悲傷虛弱的說不出話。

　　我再回到學校已經是一周后，課堂上我尋覓不到莫雷以及Herion的影子，如果不是有兩張空桌子存在，我甚至懷疑莫雷和Herion不過是我一場虛空皆破的夢，我問過很多人莫雷和Herion的去向，沒人知道，更沒人說得清，總之，他們兩個就像是慶典時被放飛的氫氣球，從此消失的無影無蹤。

　　此外，我也再記不清那天大雨傾盆的東靶山坡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我想我丟失了一段記憶，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血肉，生生的被剜了出來，不痛，卻空空落落的讓人難受。我發瘋的在這座城市里尋找莫雷和Herion的影子，那已經不僅僅是因為難舍的友誼了，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在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找不到羊角巷78號，在許多人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這樣一條街巷蜿蜒穿行過這座城市。莫媽媽的魚丸店也早已人去店空，只剩下破敗的招牌和一地狼藉。東靶山坡上的花也在一夜之間盡數凋謝了。我曾試著獨自攀上后山坡的坡壁，可是那片蔓藤已經全然沒有了洞穴的蹤跡，山石突兀的坡壁上不斷有土屑隨著我的眼淚簌簌地落下山坡。我的哭聲很大，整座山谷都在回響著我的孤獨。

　　6

　　你們知道，我時常想念我的朋友莫雷，他就像一顆在風中搖擺不定的種子，不知道在哪里生根發芽。也許他已經和莫媽媽去往了我們那個一直銘掛于心的世界，那座我所見過的美麗城市里四處傳滿了他們的歡聲笑語。

　　莫雷每天晚上都會在我的夢里出現，夢里的他充滿了幸福和迫不及待：“小天，我找到我的爸爸了！他就在這里一直等著我和媽媽！他們兩個沒有離婚！”然后他的聲音慢慢地有些黯淡了：“小天，你快來呀，我等著你。”

　　我已近知道當初東靶山上一夜間綻放的妖艷紅花是什么花種子，它們可以做一種藥，但是久食成癮，可以摧殘人的意志，搞垮人的身體，它們叫罌粟，它們的美麗也注定是一種孤獨，注定它們帶著強烈的藥性不招人待見，我想起Herion在人群里的獨來獨往，卻又對每個人都報以同樣熱度的真誠，一瞬間感染了她的悲涼。

　　十年過去了，我再次回到東靶山，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倔強孱弱的少年。我考上了大學，生活不再孤單空虛，我常常會為了討得女孩子歡心而絞盡腦汁，還常常為了生活和工作而勞苦奔波。李小天很少再做一些夢了，他只是個凡人，也必定會被現實打到。

　　如今的東靶山，已經成為了一片規劃完畢的建設用地，我選擇了故地重游，悲傷會融化我堅硬如鐵的心智。我站在建筑鐵皮圍成的圈內，靜靜地望著漆黑如墨的夜空，思念不斷流連往事。

　　今晚又是一場大雨，天空黏人冰冷又熱烈的眼淚彌漫天地。而我必將在這場大雨中尋得解脫。

　　我清楚看到了十年前我未曾看到的情形，也許，準確點說，是那一段被我遺忘的記憶。

　　Herion笑著問李小天，眼睛亮閃閃的很漂亮：“我感覺，你有什么話想要對我說。”

　　李小天激動的扶住Herion的肩膀，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癲狂：“Herion我有，你知不知道有個秘密就藏在你腳下……”接下來，他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毫無保留地向Herion袒露了屬于他和莫雷誰也不許輕易泄露出去的秘密。

　　他沒有注意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莫雷正趴在他身后不遠的一地泥濘里絕望痛苦地抽泣著，就像是一只瀕死的小獸。莫雷在這個世界所遇到的最信任的人，他托付了自己最珍貴的秘密的人，最終還爽約了。時光荏苒，對自己當初的行為，我到現在也無法理喻，我當初究竟是因為在女孩子面前的表現欲才背叛了莫雷呢，還是Herion真的對我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力呢。然而，無論事實是怎樣，我都背叛了我的朋友。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莫雷失望了，他發瘋般的沖進瓢潑的雨幕，如同一只被刺傷的膽小犀牛，頭也不回只想著逃離。Herion咬了咬牙，由于擔心他的安慰，也追了過去。而我怔在原地，像尊雕像一般凝固著。雨劈頭蓋臉地擊打著我，我想我是個懦夫，懦弱到站在原地挪不動一步，雨一直下，我從上午一直站在黃昏，知道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我才像座遭拆的危樓一樣轟然倒下。

　　莫雷和Herion在那場雨中失蹤了，我想是雨太大了，他們迷路了，抑或是他們結伴去了當初我和莫雷約好一同前去的世界。總之，那場大雨沖刷掉了所有有關莫雷和Herion的痕跡，從此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現在，找回了缺失記憶的我如同當年的莫雷一樣，痛苦悲傷的像一只瀕死的小獸那樣抽搐著，趴在冷雨踐踏著的一地泥濘里哭到死去活來。

　　莫雷，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我已經知道，人的成長不過是一波湖水中的圈圈漣漪，我們都在一圈圈的波蕩尋找屬于自己的中心。也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洞，用來裝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和對未來的渴望，每個人都會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個世界，有的人進去了，有的人一直在門外徘徊。其實我知道，我們向往的那個世界也許并不如我們現處的世界一樣美好，只有喜樂沒有哀怒的世界并不完美，就像一條河的兩畔，我們向往彼岸的美麗，卻不知彼岸的人也在羨慕我們身邊的風景。莫雷你曾說過，那一個世界，沒有孤獨。可是我覺得他們也會羨慕我的孤獨，在我的世界里，我可以自由自在的悲傷，可以躲在角落里一遍一遍的設計自己的理想……

　　莫雷，對不起，我不是個合格的朋友，不配聽你分享那個秘密，不該告訴別人，我沒有信守承諾。這是我成長中一道不可磨滅的痛，其實在我心里，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么，我還是么？

　　——唉呀！小天！你怎么變得這么啰嗦了啊，我原諒你啦！

　　我抬起頭，仿佛看見莫雷，莫媽媽還有Herion的身影，天空被雨洗刷的干干凈凈，他們在天空中親切的沖我笑著，我閉上眼，深深地呼吸東靶山坡的空氣，我張開雙手與他們擁抱。我清楚分明的感覺到他們和著東靶坡的空氣，牢牢的與我的身體融在一起。